第13章 北宋初期(13)
是说自己的情意不能传达,也没有人可以对他传达。柳永这里说“谁会”,会,是理解,深刻的理解。“会”与“知”不同,“知”是理性的知道,“会”是心中的真正的同感和共鸣,是从内心深处得到理解和体会。柳永说“无言谁会凭阑意”,这是一种无人相知的寂寞的悲哀。柳永平生蹉跎不得志,晚年无法排解,所以他说“拟把疏狂图一醉”,说我还想象少年时一样用浪漫的生活来解闷。疏,就是不细,就是放浪,不拘小节。狂,是狂放,不受拘束。柳永少年时疏狂放浪,不在乎。考试不中,他就说“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
别人看不起给乐工歌伎填词,他偏给他们填。他喜欢音乐,有填词的才能,他就投注到填词上。柳永在外表看来是被人认为有污秽的地方,有许多不符合士大夫道德的地方,可是他事实上不失为一个有真性情的人,是敢于表现他自己的这样一个人。因此他说,我过去用疏狂来淡忘了我失意的悲哀,现在我仍想再用饮酒听歌来排遣我的悲哀,可是“对酒当歌,强乐还无味”,虽然眼前还有酒,耳边还有歌。当面对,面对着酒和歌,兴致却与当年不同了。以前真能沉醉到歌酒当中,饮酒听歌时真的有快乐。而在今天,我的兴致都消减了,生命衰老了,我想勉强作乐,却没有任何兴味了。最后两句,是脍炙人口的名句,“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说,古今成大事业大学问者,必经过三种之境界。这三种境界他都用词来象征。
其中的第二种境界就是“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是说既然选择了理想和目的,就要为它付上代价。“衣带渐宽”,人的衣带宽松了,就是身体消瘦了。“伊”,就是她,指我所爱的人。王国维引用时,“伊”当然是指大学问大事业。柳永是说,为了她,我宁愿付出我的代价,憔悴消瘦也值得。“消得”,值得。前面柳永说面对歌伎酒女,但都不能安慰我,所以“强乐还无味”,那么这个“伊”从肤浅的表面上来理解,就是一个独一无二的人,是眼前的歌伎酒女所不能代替的一个人。这只是表面的解释,我看柳永未尝没有一种回首当年之意了。这个“伊”,未始不暗指他过去的生活,过去用他的劳力精神付上去追求的那些东西,他填写的那些词。柳永是敢于表现自己的真感情的人,他这两句话无异于矢誓明志:你们举世的人都批评我鄙视我,使我在仕宦上受了多少挫折,但我现在回首当年,为了我所爱的(不管是女子也罢,音乐也罢,理想志意也罢),我付上这样的代价是值得的,是永远不会后悔的。
少年游
长安古道马迟迟,高柳乱蝉嘶。夕阳鸟外,秋风原上,目断四天垂。归云一去无踪迹,何处是前期?狎兴生疏,酒徒萧索,不似去年时。
这首小词也是表面平淡,内中感发的情意却很丰富。“长安古道马迟迟”,长安,不要拘狭地理解为就是陕西的长安。因为长安是古都,汉、唐都曾建都长安,是首都所在。辛弃疾词“西北望长安,可怜无数山”,就有人说所指是临安,不是陕西的长安,而且以为“西北”应当作“东北”!(见郑骞编《词选》)柳永在这里可能指北宋的都城汴梁。长安只是代表都城所在地。通向都城的道路上是所有追求名利仕宦的人奔波来往的。古道,是说自古以来,古往今来的多少人在通往都城的道路上奔波,追逐名利。马迟迟,是说马走得很慢。
以前古诗十九首曾有这样两句诗,说“何不策高足,先据要路津”。是说你真的要想和别人竞争,就要比别人跑得快,才能取得重要地位,才能得到的好处最多。如果真是为名利而到首都来,应该是乘用很快的车马。可是,别人车马竞逐,而我迟迟而行,这就深深写出了柳永用世的志意不能实现的那种失意的悲慨。柳永是被士大夫鄙视的,他仕宦一直不利。有一次他想,晏殊也写词,可能会欣赏我,他就去找晏殊。晏殊却批评他的词鄙俗,说,我虽然也作词,但不像你那样写什么“针线闲拈伴伊坐”。所以柳永终生是被人鄙视而不得志的。这首词又是在晚年写的,内中深含着挫折失意的悲哀。
下面“高柳乱蝉嘶”一句,高大的柳树上,蝉在嘶鸣。古人写秋景时常写衰柳,因为柳树的枝条在秋天开始枯黄凋零。乱蝉嘶,秋天蝉的叫声拉得特别长,好像是在悲鸣,不像夏天的蝉叫得那样热闹喧哗。高柳是目中的形象,乱蝉是耳中的声音,都是秋天凄凉的象征。耳闻目见的是衰柳悲蝉,再向远处一望,“夕阳鸟外,秋风原上,目断四天垂”。杜牧曾有诗说:“长空淡淡孤鸟没,万古消沉向此中。”是写在一望无际的天空中,一只鸟飞到远处消失了,千年万世多少时代也都消沉在这种消失之中。“夕阳鸟外”,是说长空中淡淡的孤鸟消失了,那夕阳的沉没更在消失的飞鸟之外更遥远的地方。这四个字都是平常的写景,但每一个字都有作用。鸟外,写得高远,渺茫。夕阳,给人迟暮、沉没的感觉。把感情和大自然结合起来了,个人的迟暮之感与沉没的夕阳一同低沉下来。
“秋风原上”,旷远的平原上一阵秋风吹起,在大平原上,风来是从地面卷扫过来的。夕阳在鸟外沉没了,秋风从四野吹来。这秋风的凄凉是那么广漠,人在凄凉的包围之中。“目断四天垂”,目断,目力达到的最远的地方。四天垂,四面的天幕垂在地上,这是没有归宿的人的苍茫的感觉。在这种背景中,“归云一去无踪迹”,天上的一朵孤云也无踪迹了,找它的归宿去了,而我却归宿到哪里呢?李白诗说:“浮云游子意,落日故人情。”浮云本来是游子的象征,可是陪伴我的浮云都不见了,这是多么凄凉寂寞!这里的孤云不仅指现实的云,而且是一种象喻。“何处是前期”,期,期待、盼望、期会。前期,以前多少的期待、盼望、理想。我今天到何处去找这些东西呢?“归云一去无踪迹”,是“何处是前期”的具体化形象化。
陶渊明《咏贫士》诗的第一首开端说:“万族皆有托,孤云独无依。霭霭空中灭,何时见余晖。”是说万物都有依托,而孤云却无所依傍,孤云消失了,什么时候能再看见云的光影呢?柳永这里“归云”是“前期”的象喻,是说过去的理想愿望和云一样消失了,而现在的生活呢?“狎兴生疏,酒徒萧索,不似去年时”(一作“不似少年时”)。狎兴,狭邪之间的游兴。黄庭坚曾说小晏词是“狎邪之大雅”。狭邪就是听歌看舞的生活。“酒徒萧索”,喝酒的伴侣也衰老了,凋丧了,意兴索然了。
“不似少年时”,我当年的那一份情趣、生气,那些理想和期望,都再也回不来了。有的本子作“不似去年时”也很好。人在老去的时候,往往会明显地感到身体和精神都是一年不如一年,所以说“不似去年时”。这种悲慨有时似乎比远推到“不似少年时”的悲慨更为深刻和强烈。这首词表现了柳永的晚年,当“狎兴生疏,酒徒萧索”,他不能再像少年时以“浅斟低唱”的浪漫生活来做为感情和心灵之寄托及投注的时候,一种生命落空的悲哀。
从柳永的词来看,他的成就实在不仅在于他能够大胆使用俗曲长调,在形式方面有所拓展而已。他在内容方面用白描手法所叙写的羁旅行役之感和相思离别之情,实在也都有值得注意之处。至于他的“不减唐人高处”的感发的意兴,和“森秀幽淡之趣在骨”的深微幽隐的含蕴,实在更是研读柳永词的读者所应该仔细加以体会和玩味的。至于柳永之想要以“浅斟低唱”为生活挫伤后之慰解和心灵才智之所寄托,而终于落到落空无成的悲剧,当然也有值得人们加以反省警惕之处。
附录一:北宋初期晏欧小令词中文本之潜能
我小的时候是生长在一个非常古老的家庭,但从很小的时候起就诵读中国的古典诗词,也学习写作古典诗词,可是我近二十几年都是在海外研究教书,所以我也有机会接触一些西方的文学批评理论,我并不愿意勉强用西方的文学批评理论来评说中国的文学,因为那时常不免有失之过分牵强之病,只是我也会偶然地发现中西之间也有些非常微妙的巧合之处,有些西方的文论也可以用来解释我们中国的一些文学批评上的问题,我现在就是做这样的一种尝试。
说到中国的文学批评,我觉得我们中国的词学,也就是词的批评,是从一种困惑的情形之中开始的。因为中国旧日的传统文学批评总以为诗是“言志”的,“感天地,动鬼神”,有这样的功能和效用;至于“文”,我们说文章是“载道”的。可是我们中国早期的词,只是配合当时流行的歌曲来歌唱的歌词,既没有“言志”的功能也没有“载道”的效用,而且最早期的被编辑在一起的词集《花间集》里面所写的多半是美女和爱情,这在中国文学批评传统的价值衡量之中,是不合乎我们的道德和文学的价值的,所以人们对之常有一种困惑。
中国最早的对词的认知和评论并没有像西方那样的有逻辑性的、有理论系统的专书,它是从宋人的笔记之中开始的,我们从宋人的笔记就可以看到他们当时困惑的情形。像魏泰的《东轩笔录》就记载了一个小故事,说有一次,王安石跟吕惠卿还有他的弟弟王安国在一起谈话,当时王安石才做了宰相不久,他就问:“为宰相而作小词,可乎?”
他的意思是说作为宰相,还可以作这种写美女和爱情的词吗?这一方面是因为他自己有这样的困惑,一方面也是因为在北宋初期有一位宰相晏殊是常常写小词的,也就是今天我们讨论的晏欧词中的一位作者。我们从宋人笔记看见他们有这样的困惑。在这种困惑的情形之下,这些士大夫们一方面认为小词的写作不合乎他们的伦理道德观念,不应该写这种美女和爱情的歌曲;但另一方面那流行的歌曲这么美,而且我相信每个士大夫的内心深处也有很多关于美女和爱情的这种浪漫的想象,现在有这样的机会让他们能够写出来。而且更妙的一点是他们其实可以不负责任地写出来,什么叫做不负责任地写出来呢?宋人的笔记释惠洪的《冷斋夜话》也记载了一个小故事,说有一次,一位佛教大师法云秀跟黄山谷在一起,他就对黄山谷说:“诗多作无害。”
你可以多作些诗,而“艳歌小词可罢之”,这种小令的艳词,你最好是不要再作了。那黄山谷就说了,他说:“空中语耳。”意思是我是给一首歌曲填一个歌词,我写美女跟爱情不代表我自己有美女跟爱情的这种浪漫的行为,所以说“空中语耳,非杀非偷”,又不是杀人,也不是偷窃,我写这个词有什么关系?这是说他们喜欢这个歌词。这是因为一方面词的音乐好听,一方面可能他们内心也需要有一种浪漫的发泄,不能够每天总是严肃地言志跟载道,可是他们不愿意承认,说他们写美女跟爱情的小词是种不道德的情形,所以就推脱说是“空中语耳”。
宋人的笔记代表了早期的词学是在困惑之中成长起来的,可是在这个成长之间,就果然影响了后世,所以后来评说词的人,就有很多人喜欢把写美女和爱情的歌词,比附为有什么样的贤人君子的托意,当然最有名的一个代表的词学家就是常州词派的张惠言。张惠言他说,词“兴于微言,以相感动”,它是“极命风谣里巷男女哀乐,以道贤人君子幽约怨悱不能自言之情”。所以他说词“兴于微言”,从不是很重要的,不是很严肃的这样的微言之中有一种感动兴发的作用,“兴于微言”、“以相感动”,“微言”指的是什么样子的微言呢?是里巷男女的哀乐之词,就是一般里巷之间的少男少女们,他们的这种表达爱情的话,他们相遇了就高兴就快乐,离别了就悲哀,这就是里巷男女的哀乐之词。
可是就是这种写男女爱情的哀乐之词,他说他们发展到极致,就有一种微妙的作用,就是这种写男女哀乐的爱情的歌词,反而说出来了那贤人君子的一种思想志意,而且是他们的最幽深、最隐约的,他们的内心之中最哀怨的、最觉得不能满足的,而且是一种“不能自言之情”,是他们自己在他们的conscious,他们的显意识的言志的诗篇里面不能说出来的,这样的一种微妙的情思,在他们写男女爱情的小词里边写出来了。于是乎张惠言就说了,他说温庭筠的《菩萨蛮》都是“感士不遇”,什么“照花前后镜”四句,那是屈原的《离骚》“退将复修吾初服”之意,这个其实是跟晏几道替他父亲作辩解一样的牵强附会。所以王国维就反对张惠言,他说“固哉,皋文之为词也”,皋文张惠言的评说词真是太固执了。王国维说像温庭筠的《菩萨蛮》,以及像等一下我们要看的欧阳修的《蝶恋花》“庭院深深深几许”,这些词“有何命意”,有什么寄托的深意,“皆被皋文深文罗织”,皋文就是张惠言的字,“深文”,是从文字表面来深求,来牵强附会。所以王国维是不赞成这种牵强比附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