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八月桂花香
不管世间沧桑如何,
一城风絮,满腹相思都沉默,
只有桂花香,暗飘过。
杨老师给我打了两次电话。
一次是收到书。一次是收到贺年片。
老师懒得写信,小灵通和座机是一个,也不会发短信。他家里的电话打不通长途,就骑了自行车去电话局给我打。
大冬天,5站地,老师70多岁的人,只为告诉我,他收到了贺年片。
他说,今年,他只收到了这一张贺年片,他教书50年,只有我,在今年记得感谢他。
我跟老师说,对他心怀感谢的学生一定还很多。但大家可能已经很少写信了。快捷的交流方式,让我们的问候变得简单。有时候,就疏忽了。
老师于贺年片的重视,令我很内疚。这么多年了,我也是在今年才给6位长辈发了贺年片。往年年年要寄的贺年片,只有给经纶父母的。好友经纶因为意外已经走了8年,我把他的父母认作自己的干爹干娘。我的贺年片,代我说出暖老人心的话。
我没给其他长辈寄过,不是因为我忘了他们。是因为,人们常说的大恩不言谢,让我有了偷懒的借口。过了年,我一晃要往中年里奔,长辈们正往高龄里走,天寒地冻,我和父母都不回故乡过年。因为想念,所以给他们都写了比较肉麻的字。
其实都是感谢。发自肺腑。但如果平时说出来,或者当面告诉他们,会非常难为情。
我心里总是装着他们的。对于一只货真价实的笨鸟来说,他们对我的鼓励、不放弃、垂顾、教诲和倾听,是我蹒跚行走时扶助我的那双双温暖的手。除了父母,也就是他们,对我最耐心,最有恩德了。
杨老师,是他们中的一位。
他是我的高中语文老师。
我至今仍然记得,80年代末的北方,有大雪的早晨,学校里停了电。杨老师秉烛,坐在讲堂上,给我们读诵《冯谖客孟尝君》的段落。
他摇着头,操着浓重的五台县口音,津津乐道。
有不喜欢语文的同学说,快看杨老师,跟喝醉了似的。
我却被老师对古文的那份热忱深深吸引—是什么神奇的力量,让我的老师在其中深得其味,乃至手舞足蹈地沉醉呢?
身教给人的感染是深刻的,我耐下性子开始钻研生僻的文章。有那音节和语感都令人欣欣然的意会,也有逐字逐句学,然后才能掌握的豁然。因为耐心,慢慢地,知识浸染到身心,成为自己生命的一部分。及至后来,能够囫囵吞枣地看经书,都是源于那几年打下的基础。
那个时候,我是班里的语文科代表,常常去杨老师的小屋子里送同学们的作业。
因为常走动,所以能看见老师一个人过。也听说他有女儿女婿。但我从来没有碰见过。
窗台上的瓶瓶罐罐是老师吃的药。书架上满满当当是老师看的古文书。我和好友宇还一起发现他的秘密—像模像样的《史记》《资治通鉴》后面,整整齐齐地码放着武打书。老师的心里竟也装着江湖的传奇?他不跟我们说,秘密藏在装点门面的那些书背后。
我感激杨老师,不仅仅是因为老师对我看重些,纵容些。更因为在我后来考学受挫的道路上,他是要求我坚持的那小部分人之一。当大多数人都看见我就摇头的时候,他却开口说,我有个侄子,考了6年。
老师对我的期许,竟然是6年。如果6年还做不成别人1年就完成的事,我就辜负他了。
杨老师和恨铁不成钢、一见我就失望的物理老师是麻将桌上的好友。他们谈起我,一个牢记,一个记不清。我偏科,看见理工科的知识就闪躲。我不能令所有的老师皆欣慰,这是我的局限,也是我频遭坎坷的原因。
有一度,他和我父母常常在菜市场见面。父母总和我说,杨老师为我忧心忡忡,问他们,今年,考上了没有?
每年过年,我只去看他。坐在一群都有了去处的同学中间,老师对我说,坚持,一定要咬住牙坚持。杨老师对我的坚信和宽厚,让我有了咬牙的理由。
去年去看老师,我送了他茶。老师高兴地说,你还记得老师爱喝茶啊?
我颇惭愧,老老实实地说,我不记得的。只是现在自己开始喝茶了,知道茶是好东西,所以拿来送老师。
我不知道老师爱喝茶,搜寻了记忆,也只是有零星印象,老师在喝泡得浓浓的花茶。
我们那时候太小,而老师已经阅尽沧桑。老师遍览的烟火,于我们,是尚未到来的风景。
老师为什么多年一个人生活?老师为什么吃那么多的药?老师以前的那些经历是怎样的?我们好奇,不敢问,悄悄感受。
杨老师看了我写的文字,在第一个电话里与我说了很久的话。他告诉我,他是五台人,母亲是学佛的。老母亲下葬的时候,是穿着僧衣走的。在他的心里,有佛。
那以往动荡的岁月里,后来为人师长的生活中,这心里的珍藏,从未与人言说。
还记得80年代末曾有台湾的电视剧《八月桂花香》,主题歌很好听。当时大家也传唱一时。我曾意外地看见老师的书案上,有他漂亮的小楷抄写的歌词:
尘缘如梦 几番起伏总不平
到如今都成烟云
情也成空 宛如挥手袖底风
幽幽一缕香 飘在深深旧梦中
繁花落尽 一身憔悴在风里
回头时无情也无语
明月小楼 孤独无人诉情衷
人间有我残梦未醒
漫漫长路 起伏不能由我
人海漂泊 尝尽人情淡泊
热情热心 换冷淡冷漠
任多少深情 独向寂寞
人随风过 自在花开花又落
不管世间沧桑如何
一城风絮 满腹相思都沉默
只有桂花香 暗飘过
这首歌,当时的少年如我们,都很喜欢。喜欢它的旋律,喜欢它的曲调。但老师竟然抄下,压在书桌的玻璃下,这令我惊讶。我们缠着杨老师让他唱一唱。
老师却摆摆手说,他不会唱,只是喜欢这个歌词。
我每每去看老师,看他一天天地老去,我们一天天地成人,总要想起这首歌。老师的故事,为学生者,是永远不敢启问的。但我知道,他们也曾经如我们一般,挣扎过,疑问过,深深地爱过,狠狠地哭过。之后坦然,之后厘清,之后平和苍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