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与命运(同名俄剧原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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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不能在天上睡觉,所以要在起飞前好好睡一觉。”他解释说。

团政委别尔曼接着讲话。他很高傲,大家都不喜欢他,虽然对于飞行上的事他能说得头头是道。在处理飞行员穆欣那件事情之后,大家就特别讨厌他了。穆欣和漂亮的女电报员丽达沃伊诺娃谈恋爱。大家都很赞成他们这段恋情:一有空他们就相会,上河边散步,总是手挽着手走在一块儿。大家甚至都不取笑他们了,他们的关系已经非常明朗。

忽然有一种说法传了开来,这一说法出自丽达之口,是她对一位女友说的,又由女友传遍了全团:在一次外出散步的时候,穆欣强奸了她,还曾经拿手枪威胁她。

别尔曼听到这桩事以后,暴跳如雷,而且表现出极大的积极性。穆欣被法庭审问了十天,并且被判了死刑。

在执行枪决之前,空军集团军军委委员阿列克谢耶夫空军少将来到团里,开始调查穆欣的案情。丽达弄得将军非常难为情;她跪在他面前,恳求他相信,有关穆欣一案全是胡编乱造。

她对他说了事情的全部经过:她和穆欣躺在林中空地上,接了一会儿吻,后来她睡着了,穆欣要跟她开开玩笑,悄悄把手枪伸到她的两个膝盖中间,朝土里开了一枪。她惊醒了,叫了起来,于是穆欣又跟她接起吻来。她把这事儿对女友说了,可是从女友嘴里往外一传,事情就十分可怕了。在这件事情中,只有一点是真实的,那就是,她跟穆欣的爱情是极其纯真的。事情很顺利地解决了,判决取消了,穆欣调到了另一个团里。

从那时起,大家就更不喜欢别尔曼了。

有一次索洛马津在食堂里说,俄罗斯人是不会干这种事儿的。

有一个飞行员,好像是莫尔恰诺夫,说所有的民族中都会有坏人。

“就比如科罗尔,是犹太人,跟他搭档飞行就很好。在执行任务时知道有这样一个朋友在后面,心里就觉得踏实。”万尼亚·斯科特诺伊说。

“科罗尔算什么犹太人?”索洛马津说。“科罗尔是咱们的小伙子,我在飞行中对他比对自己都信得过。他在勒热夫把紧跟在我后面的一架德国飞机扫掉了。多亏波里亚·科罗尔,我有两次甩脱盯住我的该死的敌机。你知道,我打起仗来,也是不要命的。”

“这是怎么一回事儿,”维克托罗夫说,“如果一个犹太人很好,你就说,他不是犹太人。”

大家都笑起来。索洛马津说:

“好啦,穆欣被别尔曼安上枪毙罪名的时候,他才不觉得好笑呢。”

这时候科罗尔走进食堂,有一个飞行员很同情地问他说:

“我问你,波里亚,你是犹太人吗?”

科罗尔有点儿难为情,回答说:

“是的,是犹太人。”

“是真的吗?”

“完全是真的。”

“行过割礼吗?”

“滚你的蛋。”科罗尔回答说。大家又笑起来。

等飞行员们从机场回村子去,索洛马津和维克托罗夫走在一起。

“你要知道,”索洛马津说,“你不该说那话。我在肥皂厂工作的时候,找碴儿整人的人不少,一个个都是领导。我看够了那些家伙。”

“你啰唆什么,”维克托罗夫耸耸肩膀,“你以为我是他们那种人吗?”

别尔曼说,飞行员生活的新时期开始了,预备队的生活结束了。这些话不用他说大家也明白,但大家还是注意听着,听听他的话里有没有什么暗示,本团是不是还留在西北战线,是调到勒热夫一带,还是调到西线或南线?

别尔曼说:

“所以,战斗飞行员必须具备的第一点素质,是熟悉装备,熟悉得能够操纵自如;第二点,热爱自己的飞机,要像爱母亲、爱姐妹一样;第三,要勇敢,勇敢就是火热的心加冷静的头脑;第四,要有同志感情,这种感情是我们整个苏维埃生活培养出来的;第五,在战斗中要有献身精神!成功就在于编队飞行技能!要紧跟机长!一个好的飞行员,就是在地面上也要常常思考,分析、研究上一次战斗:‘嗯,这样会好些!嗯,不该那样!’”

飞行员们装做很感兴趣地看着政委,一面小声说着话儿。

“也许,是叫咱们护送运输机往列宁格勒送吃的东西?”索洛马津说。他有女朋友在列宁格勒。

“是不是去莫斯科方向?”莫尔恰诺夫说。他家里的人都在昆采沃。

“也许,要上斯大林格勒呢?”维克托罗夫说。

“算啦,不一定。”斯科特诺伊说。

他们团上哪儿,对他都无所谓,因为他家的人都在敌占区乌克兰。

“波里亚,你想上哪儿去?”索洛马津问道。“是不是上你们犹太人的首府别尔基切夫去?”

科罗尔那双黑黑的眼睛气得一下子完全黑沉下来,他很清楚地骂了一句娘。

“科罗尔少尉!”政委喝道。

“是,政委同志……”

“不要作声……”

其实科罗尔已经不作声了。

换做是萨卡布卢卡少校,他本来就是一个骂娘的行家,遇到飞行员当着领导的面骂娘,他不会管的。他每天早晨都对自己的通信员叫喊:“马秋金……你他妈的……”然后和和气气地说:“把手巾给我拿来。”

可是,团长知道政委那善于罗织罪名的作风,所以不敢马上把科罗尔放过。如果放过了,别尔曼会写报吿,说萨卡布卢卡在全体飞行员面前不维护政治领导人的威信。别尔曼已经向政治部写过报告,说萨卡布卢卡在预备队期间干私活儿,和团部里的人一起喝酒,和当地的女畜牧师叶尼娅·邦达列娃有不正当关系。

所以团长绕着弯子开始了。他很威严地嗄声喝道:

“科罗尔少尉,怎么站的?上前两步走!干吗那么吊儿郎当?”

接着他继续虚张声势。

“戈卢普指导员,您向政委汇报一下,为什么科罗尔破坏纪律。”

“少校同志,请允许我报告,他是和索洛马津争吵,至于为什么,我没听见。”

“索洛马津上尉!”

“有。少校同志。”

“您来汇报。不是向我!向政委汇报!”

“政委同志,让我汇报吗?”

“汇报吧。”别尔曼点了点头,对索洛马津连看也没看。他感觉出来,团长还是在坚持自己那一套。他知道,萨卡布卢卡不论在地上还是在空中,都特别狡猾。在空中,他能比谁都快地判断出敌人的目的和战术,以诡诈战胜敌人的诡诈。在地上,他懂得领导强中有弱,下属弱中有强。如有必要,他可以装装样子,装成一个憨大,听到蠢人说的很蠢的俏皮话也可以凑趣,可以哈哈大笑。他能把天不怕地不怕的飞行员们掌握在手心里。

在担任预备队期间,萨卡布卢卡对农业,主要是对饲养家畜家禽表现出很大的兴趣。他也搞起果品加工:用马林果制果子露酒,腌蘑菇,晒蘑菇。他做的饭菜出了名,有许多团长喜欢在空闲时间驾飞机上他这儿来,又吃又喝。但这位少校不认为这是白慷慨。

别尔曼知道这位少校还有一个特别难对付的特点,那就是:尽管他又精明,又谨慎,又狡猾,然而同时又几乎是个疯子,一旦硬干起来,连命都不顾。

“跟领导争论,简直就像……跟风作战。”他对别尔曼说。他会忽然不顾一切地干起有损切身利益的事,政委只有叹气。

有时两个人情绪都很好,他们就聊天,就你朝我、我朝你挤眼睛,互相拍肩膀或者拍肚子。

“嘿,我们的政委真是个精明汉子。”萨卡布卢卡说。

“嘿,我们的英雄少校真棒。”别尔曼说。

萨卡布卢卡不喜欢政委那种假殷勤,不喜欢他把每一句不小心的话都要写进报告的那股积极劲儿。他嘲笑别尔曼见了漂亮姑娘就眼馋,嘲笑他喜欢吃炖鸡而不喜欢喝酒。别尔曼对别人的生活条件漠不关心,却善于为自己创造舒适的生活条件,他就更加不满。他佩服别尔曼的聪明,佩服他为了事业敢于同领导冲突,佩服他的勇气——有时候似乎别尔曼自己也不知道,他会很轻易地丢掉性命。

这会儿,这两个人在准备率领空军集团军奔赴前线的时候,彼此侧眼看着,听着索洛马津上尉陈述:

“政委同志,我应该直说,科罗尔破坏纪律,这是我的过错。我嘲笑他,他忍着忍着,后来就忍不住了。”

“您对他说什么来着,您向政委说说。”萨卡布卢卡打断他的话。

“刚才同志们都在猜,咱们团上哪儿去,上哪条战线去,我就对科罗尔说:你想不想上你们的首府别尔基切夫去?”

飞行员们都看着别尔曼。

“我不懂,上什么首府?”

别尔曼说过这话,忽然明白了。

他有点儿难为情,大家都感觉到了这一点,而团长特别吃惊的是,这事儿竟出在一个像剃刀刃一样锐利的人身上。可是,使人惊讶的事儿还有呢。

“这是怎么搞的?”别尔曼说。“科罗尔,大家都知道,索洛马津是新鲁扎区多罗霍沃村人。如果您对索洛马津说,他想上多罗霍沃村作战,他就该因为这样打您的嘴巴吗?这真是很奇怪的乡土道德标准,跟共青团员称号很不相称。”

他总是说一些耸人听闻的话。大家都明白,索洛马津是想逗科罗尔生气,科罗尔果然生气了,可是别尔曼却满有把握地向飞行员们解释,是科罗尔没有摆脱民族主义偏见,他的行为是藐视各民族友谊,说科罗尔不应当忘记,法西斯正是利用民族主义偏见为所欲为。

别尔曼说的话本身是正确的。他这会儿用激动的语调说的思想,来自革命,来自民主。但这会儿别尔曼的着力点,不是他为了思想,而是让思想为他,为他今天颇有问题的用心服务。

“同志们,你们看,”政委说,“哪儿思想不正确,哪儿就没有纪律。今天科罗尔的行动就说明了这个问题。”

现在政委把科罗尔的行动同政治问题联系起来,萨卡布卢卡自然是不能干预的。萨卡布卢卡知道,任何一个战斗指挥员任何时候都不敢干预政工机关的行动。

“同志们,就是这么回事儿。”别尔曼说。为了加重自己谈话的分量,他停顿了一会儿,才又说下去:“出现这种不成体统的事,责任在犯错误的本人,但我这个团政委也有责任,因为我没能帮助飞行员科罗尔清除思想上的落后的、丑恶的、民族主义的东西。问题比我一开始设想的要严重些,所以我现在还不能处罚科罗尔的违纪行为。但是我要把教育科罗尔少尉的任务承担下来。”

大家动了动,坐舒服些,都觉得事情过去了。科罗尔看了看别尔曼,在他的目光中有一种异样的神情,别尔曼一看到这种神情,皱了皱眉头,抖了抖肩膀,并且转过脸去。晚上,索洛马津对维克托罗夫说:

“你瞧,廖尼亚,他们总是这样,一个个多么深奥呀。这事儿要是出在你或者万尼亚·斯科特诺伊身上,肯定被别尔曼送到惩戒分队去了。”

三十八

晚上,飞行员们在掩蔽所里都没有睡,躺在铺上抽烟,谈话。斯科特诺伊吃晚饭时喝了不少告别酒,这会儿不住地在哼歌儿:

飞机打着螺旋飞翔,

吼叫着飞向大地胸膛,

不要哭,好姑娘,不要悲伤,

从此永远、永远把我遗忘。

维里卡诺夫还是憋不住,说漏了嘴,于是大家都知道了,本团要转移到斯大林格勒附近。

一轮明月升到森林上空,树木中间出现了晃晃不定的光斑。离机场两公里的那个村子,好像是躲在灰堆里,黑糊糊的,一点声息也没有。坐在掩蔽所门口的一些飞行员观赏着这美妙的、布满地标的世界。维克托罗夫望着“雅克”机翼和机尾投出的淡淡的月光阴影,也跟着斯科特诺伊哼唱起来:

用手把骨架抬起,

从飞机底下掏出我们,

一架架飞机盘旋上升,

送我们最后一程。

躺在铺上的飞行员们在聊天。黑暗中看不清说话的人,但是听声音就知道是谁,所以不用呼唤名字,只凭着声音回答或提问。

“杰米多夫自己请求任务,他不飞就受不了。”

“你还记得吧,在勒热夫的时候,我们掩护轰炸机,八架飞机一齐朝他扑过去,他从容应战,坚持了十七分钟。”

“是呀,拿一架歼击机换一架‘容克’,是划算事儿。”

“他一面飞,一面唱。我每天都能记住他唱的一两支歌儿。他也唱过维尔津斯基的歌。”

“这个莫斯科人有两下子!”

“是啊,他在飞行中肯照顾别人。总是照顾落后的同志。”

“你还没有真正了解他呢。”

“我了解他。在飞行中最能看清同飞的搭档。他的一切都向我表露出来了。”

斯科特诺伊唱完一支歌,大家都静下来,等着他再唱另一支。可是他没有再唱。

斯科特诺伊说了一句流行于各个机场的谚语,说的是飞行员的生命短得好比小孩子的衣裳。

大家谈起德国人。

“认出德国佬也不难,一下子就可以判断出来,哪一架厉害,哪一架顽强,哪一架想捉呆瓜,从后面咬尾巴,哪一架专找落在后面的。”

“总的说,他们配合不怎么紧密。”

“可不能这样说。”

“德国佬见到受伤的就拿牙紧紧咬住,见到厉害的就逃跑。”

“要是一架对一架,就算是双头的,我肯定能把它打掉!”

“你别见怪,要是依着我,因为你打掉一架‘容克’,才不会授给你什么勋章。”

“空中撞击——是俄罗斯人的天性。”

“我有什么好见怪的,你又不能把我的勋章取消。”

“是啊,关于撞击我早就有一种想法……我还可以拿螺旋桨来撞。”

“追赶中的撞击,才真够劲儿!把它赶着朝地上冲击,叫它撞个粉碎!”

“听说,团长要用‘道格拉斯’把母牛和母鸡都带上,是吗?”

“反正这些东西全都宰啦,用盐腌起来了。”

有一个人拉长声音用若有所思的语调说:

“现在我要是带着姑娘上豪华俱乐部去,还难为情呢。已经不习惯啦。”

“不过,索洛马津不会难为情。”

“你是不是羡慕呀,廖尼亚?”

“羡慕这种事,不是羡慕这个对象。”

“我明白。绝对相信。”

然后大家回忆起勒热夫的战斗,那是转为预备队之前的最后一次战斗。那一次七架歼击机跟敌人的一大群“容克”轰炸机和护航战斗机相遇。大家似乎都是各说各的,但又像是都在说同一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