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与命运(同名俄剧原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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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导读(2)

一旦承认了绝大多数死者是犹太人,就没法否认苏联的其他民族是种族灭绝的帮凶了;再说,斯大林本人就是反犹的。1943年到1946年,格罗斯曼和爱伦堡都在为“犹太人反法西斯委员会”撰写《黑书》(The Black Book)。这是一部纪实作品,记述了在苏联和波兰的土地上发生的屠杀犹太人的事件。但是《黑书》从来就没有出版过。[26]不管怎么妥协让步,这样的书,苏联是不会允许出版的。

长篇小说《人民是不朽的》也像《斯捷潘·柯尔丘根》一样获得了斯大林奖提名,可是,尽管评选委员会一致推选,斯大林还是将它否决了。格罗斯曼的下一本小说《为了正义的事业》,刚开始的时候获得好评,可是后来却遭到批判。这可能有两个原因:第一,格罗斯曼是犹太人;第二,当时正是斯大林统治如日中天的时候,战争的实际情况一点儿都不许写,战争第一年的惨败更不许写了。“犹太人反法西斯委员会”其他领导成员都已经被捕的被捕,被杀的被杀,新一波大清洗马上就要开始。1953年3月斯大林去世,若非如此,格罗斯曼几乎肯定也会被捕。

接下来的几年格罗斯曼获得了公众意义上的成功。他被授予了声望极高的“红旗劳动勋章”,《为了正义的事业》也再版了。这个时候,格罗斯曼正在写他那两部杰作:《生活与命运》和《一切都在流动》。这两部作品都是直到1980年代后期才在俄罗斯出版问世。[27]《为了正义的事业》政治上没有《生活与命运》那么异端。作者本来想把《生活与命运》作为《为了正义的事业》的续篇来写。《生活与命运》里的人物,很多也都是《为了正义的事业》里的人物,但是最好把《生活与命运》作为一部独立的小说来看。这本书很重要,不仅是文学巨著,也是史学鸿篇。斯大林统治下的俄国,没有比这本书更为全面的描写。其他持不同政见作家——沙拉莫夫、索尔仁尼琴、曼德尔施塔姆夫人,他们的感召力来自他们都是体制外的人;而格罗斯曼的感召力,至少部分地来自他对苏联社会各个层面都了如指掌。《生活与命运》是一整个时代的写照。在《生活与命运》中,格罗斯曼实现了很多苏联作家竭尽全力却没有取得的成就。书中每个人物,不管如何生动地呈现,都代表了某一群人或某个阶层,其命运是那个阶层的命运的缩影:施特鲁姆代表的是犹太知识分子;戈特马诺夫代表犬儒的斯大林主义官员;1930年代成千上万老布尔什维克被逮捕,阿巴尔丘克和克雷莫夫是其中的两个;1941年苏军一败涂地,当局迫不得已,一度改弦易辙,先不看党员的出身,而看他能不能打仗(至少有几年是这样),诺维科夫就是这样一位可敬的军官,苏联实行这个政策后,他的能力才得到承认。这部小说,不论是文体,还是结构,都没有什么标新立异的地方。但格罗斯曼书中的道德拷问步步紧逼,他把苏联共产主义等同于纳粹主义,这可是异端邪说。若不是因为他这个论调,《生活与命运》几乎就奇怪地符合了当局的要求:要求作家写出真正的、苏维埃史诗般恢弘的作品。然而他却说苏联共产主义和纳粹国家社会主义是互为镜像,那个时候,即使是在西方,能听懂这话的人也没有几个。这个政权最引以为豪的就是打败了纳粹,没有什么比这个异端邪说更触目惊心了。

格罗斯曼有两个知己密友,一个是谢苗·利普金(Semyon Lipkin),一个是叶卡捷琳娜·扎波罗茨卡亚(Yekaterina Zabolotskaya)。1960年10月,格罗斯曼不顾这两个朋友的劝告,把《生活与命运》的手稿交给了《旗帜报》的编辑。当时正是赫鲁晓夫“解冻”时期,格罗斯曼胸有成竹,认为这本小说能够出版。1961年2月的一天,三个克格勃(KGB)军官来到他家,抄没了他的手稿和相关资料,连复写纸和打印色带都没收了。当局不逮捕人而“逮捕”书,苏联历史上只有两次,这回是其中一次。[28]除了《古拉格群岛》,还没有哪本书被认为这么危险。[29]当局叫他在一个保证书上签字,保证不把克格勃这次登门造访的事和别人讲。他拒绝签字。但克格勃的其他要求,他好像照办了。他把这几个克格勃军官领到他表弟家,让他们把其他两份手稿也抄去了。但是,格罗斯曼另外还备了两份手稿,克格勃竟然没发现:一份留给了谢苗·利普金保存,一份留给了廖丽亚·多米尼吉娜(Lyolya Dominikina)保存。廖丽亚是他学生时代的朋友,和文学界没有任何联系。

很多人都认为格罗斯曼过于天真了,居然心存幻想,以为苏联当局会允许他出版《生活与命运》。利普金和扎波罗茨卡亚就持这种观点。根据他们的说法,格罗斯曼之所以同意把这本小说多备一份手稿,全因他们的坚持。[30]但是,诗人科尔涅伊·楚科夫斯基(Kornei Chukovsky)在1960年12月27日那天的日记里这样写道:“格罗斯曼接到赫鲁晓夫秘书打来的电话,说这本小说太好了,正是目前所需要的,说他要把自己的读后感告诉赫鲁晓夫。”这是传闻,不知是真是假。即便没来电话,楚科夫斯基对此事的重视,这就很不一般。[31]

我个人并不觉得格罗斯曼天真。不论是人的心理活动,还是苏联政权的内部运作,显然他都是非常熟悉的。1956年赫鲁晓夫公开谴责斯大林。从那时起,政治形势一直在迅速演变。今天回过头来评说当时的政治形势,事后聪明,肯定不费吹灰之力。艺术批评家伊格尔·格隆斯托克(Igor Golomstock)跟我讲过,当时很多有头脑的人期望值都很高,他们深刻批判苏联政权,但他们都像格罗斯曼一样,一辈子都是在苏联体制内度过的。利普金说得很明白,格罗斯曼知道自己有被捕的可能;我的看法是这样的:格罗斯曼当时有可能只是厌倦了搪塞支吾,当局今天要求这样,明天要求那样,他厌倦了,不想再跟着它的指挥棒转了。他没料到,这回和往常不一样,没逮捕他本人,却把他的小说逮捕了。他把这本书的手稿在廖丽亚·多米尼吉娜那儿也存了一份。[32]不过,为慎重起见,他连利普金都没告诉,以防万一。

格罗斯曼不断要求出版他的小说。隔了一阵子,赫鲁晓夫和勃列日涅夫当政年代主管意识形态的一把手苏斯洛夫召见了他。苏斯洛夫把早就对格罗斯曼说过的话又重复了一遍:这本小说,两三百年内都休想出版。正如讽刺作家弗拉基米尔·沃伊诺维奇(Vladimir Voinovich)曾指出的,比苏斯洛夫的傲慢更令人惊奇的,是他居然很识货,一眼就看出这本小说持久的重要性。[33]

格罗斯曼担心这本小说会就此付之东流,心情非常抑郁。用谢苗·利普金的话说:“格罗斯曼在我们眼前一天天老下去。他那卷曲的头发变了样,白发比以前更多了,有点儿谢顶。哮喘病……又犯了,走起路来趿趿拉拉。”[34]用格罗斯曼自己的话说:“他们在一个黑暗的角落,掐死了我。”[35]但是,格罗斯曼并没有就此歇笔。他写了一篇生动的亚美尼亚游记《愿你和平》,紧接着又完成了《一切都在流动》,这本书批判苏联社会,笔锋比《生活与命运》还要犀利。它一半是小说,一半是沉思,书中有对苏联劳改营的简要研究,关于1930年代大恐怖/大饥荒令人动容的描写,对列宁慷慨激昂的抨击,还有对俄罗斯“奴隶的灵魂”的深刻反思(至今还令俄罗斯民族主义者激愤不已)。可是这个时候格罗斯曼已经罹患胃癌。1964年9月14日晚间,别尔基切夫犹太人大屠杀二十三周年纪念日前夕,格罗斯曼与世长辞了。[36]

在结构上,《生活与命运》和《战争与和平》差不多:聚焦一个家庭,家族成员各有各的故事,这些故事合在一起,全国的大千世界就一览无余了。亚历山德拉·弗拉基米罗芙娜·沙波什尼科娃是一位精神思想扎根于革命前知识分子民粹主义传统的老太太。她的子女以及子女的家人是这本小说的中心人物。书中有两个次要情节,一个在俄国的劳改营,一个在物理研究所。亚历山德拉·弗拉基米罗芙娜的大女儿叫柳德米拉,这两个情节围绕她的前夫和现任丈夫来写。亚历山德拉·弗拉基米罗芙娜的小女儿叫叶尼娅。书中还有两个次要情节,一个写她的前夫克雷莫夫,一个写她现在的未婚夫诺维科夫。克雷莫夫被逮捕,关进了莫斯科卢比扬卡监狱;斯大林格勒保卫战的时候,诺维科夫指挥坦克集团军,立下汗马功劳,后来鸟尽弓藏,也与当局发生冲突。沙波什尼科夫一家人,亲戚朋友不少,他们又都生出不少故事:有在斯大林格勒发电厂工作的,有在前线当兵的,有在德国集中营里组织暴动的,也有被牲口车运到毒气室处死的。

格罗斯曼曾经写道,斯大林格勒街垒战期间,他只能读一本书,就是《战争与和平》。[37]《生活与命运》这个书名和《战争与和平》相似。他之所以选这个书名,似乎是要挑战读者,把这两本小说比较一番。《生活与命运》经得起这样的比较。托尔斯泰再现了奥斯特利茨战役,格罗斯曼再现了斯大林格勒保卫战,生动的手笔至少不亚于托翁。遭到长时间轰炸是个什么滋味,战时应该有什么“居家”小常识,格罗斯曼也写得非常逼真,例如,书里写到,必须要有一个坚固的地下掩体,这是性命攸关的大事。有一段描写崔可夫将军的地下掩体被摧毁了,结果军官们一个接一个把自己手下的人从掩体里撵了出去,像这样出人意料的有趣段落比比皆是。

书中还描写了斯大林保卫战期间大家不分官阶、一律平等的战友之情,然后笔锋一转,写党的官僚们觉得这种精神比德国人还要凶险,于是要将这种精神根绝。书中描写俄国胜利后斯大林格勒一片悲伤的场景,读来同样感人:战争中全世界都看着斯大林格勒,这座城市当时是“世界名城”,“它的灵魂就是自由”。可是,战役结束以后,它便沦为众多被战火焚毁的城市中的一座了。[38]

也和托尔斯泰一样,格罗斯曼书中采用了与很多人的观点不同的视角:既有普通士兵对身边形势的直接感受,也有史学家、哲学家高远的展望。格罗斯曼全局性的思考比托尔斯泰更有看头,也更多样化;有些想法简练隽永。克雷莫夫在被捕前夕终于明白,无辜战友被捕时自己没有站出来说话,不光是因为害怕:正是“革命的目的以道德的名义摆脱了道德”。[39]克雷莫夫被捕后,他的思想迸发出诗的力量:“从革命的活的机体上把皮撕下来,新时期想用革命的皮来打扮自己,而把无产阶级革命的带血的肌肉和热腾腾的心肝抛进垃圾堆里,因为新时期不需要这些。需要的只是革命的皮,所以把这张皮从活人身上剥下来。披上革命的皮的人便说起革命的话,做起革命的动作,但是脑子、肺、肝、眼睛却是另外一种人的。”[4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