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经讲演录:灵魂的诗与诗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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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诗》的原始性和文学性

《诗》《书》《礼》《乐》《易》《春秋》,是中国先秦时代最早的几部文献。这些本是社会的公共文本,在诸子百家中,只有儒家愿意全面继承它,并对之加以整理和阐释,于是它也就成了儒家的经典,被后世称为“六经”汉代《乐经》失传,只剩了五经,然而后世有时也会用“六经”作为儒家经典的代称。“六经”是虚称,“五经”是实称。。到了汉代,因为社会尊经的缘故,这些文献名称的后面普遍缀了一个“经”字,如称《诗》为《诗经》、称《易》为《易经》,等等。虽然在先秦时,还没有《诗经》这样的名称,但为了口语表达的方便,我们还是以《诗经》称之,这一点请大家能够理解。

《诗经》是中国最早的诗歌总集。“诗歌”二字是个现代名词,但用在古代却是很恰当的,因为《诗经》中的诗篇都是可以歌唱的。《诗经》可以说是一部史诗,它所反映的主要是西周和春秋初中期人们方方面面的精神生活。18世纪下半叶法国汉学家希伯神父(LePFibot)在其所著《古代中国文化论》中说:“《诗经》的篇什如此优美和谐,贯串其中的是古老的高尚而亲切的情调,表现的风俗画面是如此纯朴和独特,足可与历史学家所提供的资料的真实性相媲美。”转引自周发祥《诗经在西方的传播与研究》,见《文学评论》1993年第6期。西周和春秋初期虽然也有过社会乱离的历史,但总体上说,那时人们的生活颇有田园诗般的味道。在我们看来,《诗经》中的诗篇,大部分为无名氏所作,或者是一种集体式的创作,其功用是社会共同体成员用来相互娱情,或者在宗庙中娱神的。汉代儒者硬说《诗经》篇篇都是美某人、刺某人的,有许多穿凿附会的成分。

中国西南地区一些少数民族到今天仍有“对歌”的习俗笔者曾在贵州生活十年,亲身感受到苗族、布依族“对歌”的魅力。“对歌”有围坐的形式,也有相距较远对唱的形式。相距远而要人听清,则句式不宜长。,大概《诗经》时代普遍具有此种风俗。《诗经》中的风谣一类诗很可能是通过这种“对歌”形式传播的。这种“对歌”有时是恋人的互诉衷情,也有时是集体娱乐的相互调笑。它直抒胸臆,活泼清新,感情真挚,充满生命的活力。像《将仲子》: “将仲子兮,无逾我墙,无折我树桑。岂敢爱之?畏我诸兄;仲可怀也,诸兄之言亦可畏也。”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中华书局影印1980年版。这种偷情诗歌能在上古社会共同体中传唱、流传,最后被王朝采诗官采集到,经过整理后,又被上层社会接纳,并加以传习。如果没有集体娱乐“对歌”调笑的形式,这样的诗是不会在最初流传的;如果没有一个相对开放宽容的人际关系和共同的审美情趣,王朝采诗官也不会将之宣之于大庭广众之间的。

《诗经》向我们展示了当时人们精神生活的“样态”。他们的生活是具体的、琐碎的,乃至重复的,几乎是无须记述的,但这些生活乃至具有此生活的人们的精神是那样的鲜活,它以一种诗歌的形式记录下来,并且一直被传诵,被解释,而由此,这种生活乃至具有此生活的人们的精神被“诗化”了,我们或许可以将之称为“诗化人学”。尽管汉代以后曾有一个“礼化诗学”的过程,但是“诗化人学”的传统一直借助文学的形式被继承和发展,也就是说,后世人们一直用诗来唱颂自己的生活。

五经中的其他四经如《易经》《尚书》《春秋》《仪礼》都是出自圣贤的制作删述,记载圣君贤相、大贤君子的言行事功,只有《诗经》中的《国风》所反映的是里巷田野、匹夫匹妇的悲欢怨怒之言,甚至还有偷情“淫奔”之事,这部分内容怎么可以与帝王圣贤的格言大训并列为经呢?通观历史,中国可称得上诗的国度,尤其是唐诗更发展到一种巅峰的程度。但人们仍称《诗经》为经,而不称后世的任何诗篇(包括唐诗)为经,这又是为什么呢?

由于语言的变迁,《诗经》的大部分诗今天读起来已不甚能懂。然将它翻译成现代语言,我们会发现,其思想之鲜活,几乎与我们是零距离的。由此我们认为诗经是灵魂之诗,唯其是灵魂之诗,它才体现诗之灵魂。在我们看来,《诗经》的深层的魅力,在于它是一部情感母题的结集。董仲舒《春秋繁露·玉杯》篇说:“诗道志,故长于质。”苏舆《春秋繁露义证》解释说:“诗言志,志不可伪,故曰质。”志,指人们的情志;质,指真实自然。《诗经》所反映的正是上古先民真实心声的自然流露,体现他们对于真、善、美的热切追求。与后世的诗歌相比,《诗经》没有过多强调技巧、格律,也没有刻意追求绮丽的辞藻,但它却完好地保留了诗的原始抒情本质。那时的人们,动于心而发于口,天机自动,天籁自鸣,他们所抒发的情感,无论喜怒哀乐,都是那样的真实自然,没有一丝矫揉造作。而抒发情感正是诗歌的本质。诗人沈方在《诗歌的原始样式》一文中提出:“真正的诗歌,就是原始样式的诗歌”, “只有回到诗歌的原始,才能得到本质的诗歌”。《诗刊》2001年第8期。这种看法是很有见地的。

《诗经》并未因为其草创而显得粗犷、鄙野,相反,在很多方面其艺术造诣都是后世所无法企及的。《诗经》没有确定的作者,它在流传过程中很可能经过许多高手的加工锤炼,以至篇篇精致无比。例如对爱情的描写:“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辗转反侧。”《诗经·国风·周南·关雎》。又如对远征士卒内心世界的描写:“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行道迟迟,载渴载饥。我心伤悲,莫知我哀!”又如对女性美的描写:“巧笑倩兮,美目盼兮。”《诗经·国风·卫风·硕人》。又如对孝子思亲之情的描写:“父兮生我,母兮鞠我。拊我畜我,长我育我。顾我复我,出入腹我。欲报之德,昊天罔极。”《诗经·小雅·蓼莪》。又如对感恩之心的描写:“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诗经·卫风·木瓜》。等等,皆为千古佳句。它对后世诗歌的发展产生了不可估量的影响,所以宋代朱弁《风月堂诗话》卷上评论魏晋诗歌说:“魏曹植诗出于《国风》。晋阮籍诗出于《小雅》,其余递相祖袭,虽各有师承,而去《风》《雅》犹未远也。”宋许《彦周诗话》述苏东坡教人作诗之法说:“熟读《毛诗·国风》与《离骚》,曲折尽在是矣。”许并且评论说:“仆尝以为此语太髙,后年齿益长,乃知东坡先生之善诱也。”

《诗经》虽然从一言到八言几乎都有,但基本是以四言为主。在中国诗歌史上有一个从四言诗到五言诗,再到七言诗的发展主线。《诗经》之所以以四言为主,可能有两个原因,一是由于当时语言习惯的原因。上古人说话简洁,词汇多以单音节为主。后世词汇发展,多以双音节为主。今人读《诗经》觉得特别古奥,然而当时人一听就能懂的。二是由于《诗经》中的诗最初是用来歌唱的,歌唱有音节的需要,四言应该是适应音节表达的需要而自然形成的。秦汉以后,也有写四言诗的,但多是写铭、颂之类。后世可能因为语言习惯的变化,人们已经不善于用四言诗来抒情表意了。所以,宋代刘克庄《后村诗话》卷一说:“诗四言尤难,以三百五篇在前故也。”由于后代人缺乏写好四言诗的体会,加上经学家更重视《诗经》的道德教化意义,所以对《诗经》中四言诗的美学规律,一直没有很好地进行研究和总结,这是非常遗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