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语歌:宿命缘劫,浮生何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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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0章 皆是可悲

决谷之外,沟壑遍布。

决谷之内,是深谷幽林。

林中有一不大不小的院子,院落周围则种满了各色各样的花花草草,开的鲜艳无比。

院落外的小坡上,有一颗槐树。

薛小成走到槐树下,从树下的小木盒子里挑了一根大香,点燃插好,然后,很自觉的噗通一声,跪了下去。

跪了片刻,觉得无聊,开始玩起了身边的小石头,一抛一接。

石子太多,微不留神,有颗没接住,掉在地上,给弹远了数步,他手短,捡不回来。

一旦跪下不能挪动,无奈之下,他只好往前一趴,五体投地,伸手够着了那枚石子,终于给捡了回来。

抬头,旁边已是立了抹紫衣人影。

那紫衣人影见他如此滑稽姿势,也是面不改色,单单只看一眼,便去了那院子里头。

薛小成吹了吹垂下的头发,重新跪好,心道,这大概,便是赵祤与温衍的区别,赵祤见他跪在此处,一定会不屑丢他两个字“活该”,若是温衍,那就一个字都没有。

他甚至数了数,同温衍说过的话,连十句,不,连五句都没有。

几年前,在一个巷口,他和一个同岁小孩扭打在一块,小孩最后被他给打伤,温衍一言不发,淡漠路过,而同样的事,赵祤则会不分青红皂白批他一顿。

他挺讨厌赵祤,但对温衍,更无感。

这个人,不了解,不清楚,不熟悉。

薛小成若有所思,这两个人同时来决谷,罕见,看来,有好戏。

跪了半个时辰,实在是无趣得很,薛小成开始玩起了毒虫毒蚁,看着它们斗的起兴。

后头又来了人,他回头看。

赵祤匆匆而来,面色不善。

他哼了哼,赵祤这人太傲,就是太欠人收拾,如今似乎是被姐姐给气僵了,甚至这回,破天荒的都没看跪着的他一眼,就摔门入了院子里。

薛小成心中默默的给玲珑点了个赞,好样的,姐姐!

他本来还想好心提醒赵祤,里面有人的……唉,算了,别打起来就好。

南宫祤入屋之后,怔了怔,一抹紫衣人影,端端正正坐着,想的深入,正在解棋。

听到门开的声音,紫衣人影抬起头,笑了笑:“师兄来的正好,不如,与我弈一局?”

南宫祤面色稳凝:“身份别认的太早,我从未承认,有过什么师弟。”

这一声师兄,叫的不嫌膈应吗?

皇甫衍手执棋子,又是一笑:“你不认,但师父认。”

南宫祤冷寒着脸,当初师父收皇甫衍入门时,是没有让任何人知道的,包括他。

寒洞。

白萧笙步步临近,望着冰封之人,柔肠绕指。

当年,他身无所长,虽有求娶之心,可赵家是名门望族,他一介没有名望的江湖浪子,却被赵家人瞧不上,焉能娶赵家女儿?

自从她入了王宫后,他整日浑噩,不知不觉去了晋国,他觉无颜面对师父,一度想不开,差点便要了结自己生命时,却得一个少女点拨。

他豁然开朗,于是开始日夜习武,钻研书籍。

几年后,终于练就一身本领,本以为可以夺回心爱之人,却不想,连最后一面都无法见上,得到的,只有一具冰冷的尸体。

甚至,她的儿子,都已十岁。

她在夏王宫孤身一人,没有知己,无人前来吊唁,唯有她那个小儿子,一直跪在灵柩前,抿着双唇不曾说话。

他闯入灵堂,她那小儿子只是奇怪的抬了抬眸子。

直到他要将人带走,她那儿子才开口:“你是不是,母亲常说的那个很好的朋友?”

朋友?

原来,她只是这样认为他的吗?

她儿子盯着他腰间:“母亲,有一块一模一样的玉佩。”

玉佩,原是一人一半。

竟不曾想,她一直藏着。

他又看向她的儿子,这少年聪慧剔透,只怕早就明白,他与她,不单单会只是朋友关系。

她的儿子……夏朝太子。

东海易主后,皇甫家已称帝一载,他曾夜入皇宫,想偷偷潜入丹房,看看当年师父是否有留下什么,想知道世上是否真有活死人之术,可丹房已毁,更不曾有半点书籍记载。

他惊动了侍卫,却不想一个嫔妃与他撞个正着,那妃子帮他引开侍卫,免了被发现。

原来,当年那个点拨他的少女,竟成为了新任皇帝的后妃。

他记着当年这女子的点拨之恩,便说日后她若有要求,可去决谷找他。

那女子当时不以为然,可三年后,她找人托信至决谷,请他收她儿子入门,教一些习武之道。

她那儿子,当时已八岁,单名为衍,根骨还算可佳,她既有求,他自然不予拒绝,便每隔两月,会夜入皇宫,教其习武,直至那少年十四岁。

皇宫中如何尔虞我诈,他不知道,只知道曾经那明媚如春光的少女,被逼自缢而亡,跟芊儿的死,如出一辙。

这两女子,皆是可悲。

她那儿子,也成为了下一任皇帝,更是在不知不觉中,与他另一个徒儿相争相斗。

这两个徒儿,皆为君王,但秉性不随母,却都像他们父亲,自然他都不太喜欢,他们如何争如何斗,他只冷眼旁观,不会多管一分。

屋中的气氛,一直很凝肃。

南宫祤看着这局棋盘,问了个问题:“夏天凡,是谁杀的?”

皇甫衍轻然:“一个细作,人死了便是死了,怎么死的,不重要。”

“深刺夏天凡心口的匕首,是冥解忧所独有。”南宫祤道:“夏天凡,是死在她的匕首之下。”

夏天凡,是冥解忧丈夫……

这样的死法,深谙讽刺之韵。

“那又如何?”皇甫衍仍是很淡。

“你不怕我杀了她么?”

“那你为什么还留着她?”

两目相触,字字珠玑,争锋相对。

皇甫衍看着棋局,落了一子,两人哪怕能和平共处坐一起谈棋局,那也只能代表,有合作。

“当年你我合谋,共取奴桑时,坐在一起下了一局,没下完,我一直耿耿于怀。”皇甫衍忽然道:“没成想这么快,师兄又要再一次翻脸。”

南宫祤道:“合谋奴桑后,晋国缕犯夏朝,这可是你先翻的脸。”

“此事,并非我所愿。”

“笑话。”南宫祤冷声:“别告诉我,你会被一个女人所左右,而不得不为?”

“她要做的,我能有什么办法。”

“冥解忧虽在军中为谋,败的夏朝连退,可若非你授权授兵,她哪里来的能力这样做?”

“我阻止不了她,顶多,支持她而已。”皇甫衍淡淡笑着,敲了敲案桌:“师兄莫太生气,当年我能擒住韩馀夫蒙,也有师兄一份苦劳,她也是知道的。”

“战场之事,擒住首领必然是首功,我便是用了一些非常手段又如何。”南宫祤冷冷凉声:“但将人千刀万剐遭万人唾弃,逼她堕掉腹中孩子,这种残忍之事,我可干不出来!”

一想起那夜他们的拥抱,皇甫衍便难以控制,将手中棋子握紧:“我的人,我爱怎样便怎样,不必你替她来讨什么公道!”

“我只是替她可悲。”

皇甫衍好笑,缓了缓:“师兄,你连自己女人都管不住,凭何来管我的女人?”

“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皇甫衍又落了一子,看向窗外。

槐树下。

玲珑一路慢悠悠的找路跟上来,见薛小成跪在树下,她是有些于心不忍的。

毕竟因她而起,自己怎么也得慰问一下,走过去,蹲下来,拍了拍他:“跪的疼不疼?”

薛小成再回头:“小事,跪习惯了。”

“嗯,那你继续跪。”她起身。

“其实,这还不算太狠的。”薛小成继续说:“我第一次去那冰洞,差点闯祸,义父让我跪了三天三夜,膝盖都破了,最后半个月下不了床。”

见树下有秋千,玲珑走过去坐下,轻微悬荡,与薛小成搭话道:“你倒是听你义父的话,叫你跪便跪。”

“义父于我,有养育之恩。”薛小成笑了笑:“而且,我不能下床,义父会亲自喂我饭吃,赵祤见了之后,脸色都变了,大概从这开始,他就羡慕嫉妒恨我,一直看我不顺。”

“羡慕?嫉妒?恨?”她一词一顿:“为何?”

“因为他没这待遇啊。”薛小成叹口气:“我悄悄跟你说,他很想让义父收他为义子,但是义父不愿意,而我呢,不用做什么,轻而易举,义父就收我为义子,所以,一定是这个原因,他才不太喜欢我。”

玲珑喃喃道:“原来如此。”随意的荡着秋千,继续聊道:“你叫无尘?这回,是真名了吧?”

薛小成轻笑:“我没有真名。”

“没骗我?”

“不骗你。”

“真的?”

薛小成继续说道:“从我记事起,我就是孤儿,无父无母,到处流浪,吃过残渣剩饭,睡过马棚躺过大街,我真不知自己姓什么叫什么。”

“我对很小时候的事,其实没剩多少记忆,但我却深深的记得,有一些人,他们都叫我,野杂种,那时我不太懂,还以为是我名字,逢人问我,我就说自己叫野杂种,他们总笑话,可我也不知他们到底在笑什么。”

“直到后来我七岁,有个很可爱的女孩子告诉我,他们是在骂我,那不是我的名字,我没有名字。”

说到最后,薛小成有些无端自嘲。

玲珑轻凝了半刻。

“白无尘,是义父取的,不过我不太喜欢,白白一事无成,多不好听啊,我有点小小成就,便满足了。”薛小成仰天闭眼。

玲珑道:“你义父大底是希望你清白无暇,不涉尘世,不染纤尘。”

咋听此名,还以为应该是个翩翩公子,可他手染鲜血,这副傲慢易怒,又穿着粗糙布衣的样子,显然没活成白箫笙所望。

跟这名字,岂止一点,是根本不搭。

薛小成睁眼笑道:“义父没那么讲究,就是觉得我在泥地里打滚,太脏,瞎取的。”

玲珑随手接住飘落的树叶,吹了吹:“那为何要姓薛?”

薛小成抿了抿嘴:“随便取的。”

“这话,我怎么不信呢。”从秋千上下来,玲珑看着前头的院落:“里面……是不是有人?”

总感觉,有人在骂她。

一定是南宫祤那厮,她这样威胁,他非要气个半死。

“姐姐,你不能进去。”薛小成好心提醒:“他们两个向来不合,旁人插手,会被打死的。”

……两个?

她回头道:“我没想要进去。”

那是白萧笙住的地方,她要是去了,这不是上赶着要被他一掌给拍死么,她还是在外边溜达比较好。

薛小成忽道:“姐姐,你过来。”

“干么?”她警惕性一强。

“你过来,我告诉你,一个秘密。”薛小成很认真。

她迟疑:“你不是想吸我血吧?”

“我又不是变态。”

玲珑不可置否,哼了一声:“刚在洞里头,那你咽什么口水?”

“我那是饿。”薛小成辩驳。

“鬼信。”

薛小成极力解释:“姐姐,相信我,我真不是变态,只有安安才天天念着你的血,她出生时,第一口就把你的血当奶喝了,待你就跟母亲一样的,而且,她才这么小点,也吃不了你几口。”

什么叫吃不了几口?

难道刚才舔的津津有味的不是它俩?什么叫小?它本来就只能长这么大好不好。

还有,他宝贝兄弟都这么大了,还喝什么奶?

明明就是对她的血感兴趣!

实在是无法忍受如此……怪异的毒物,玲珑打起精神,走过去,微微一蹲,问道:“说吧,又有什么好玩的秘密?”

薛小成抬头:“秘密就是……”

猝不及防,薛小成来扯她面具。

她早有提防,单手挡开,却不料,薛小成反倒趁机扭转她手腕,不过两招,薛小成便把她控的死死的。

在武功这方面,十个她也不是他对手,她不得不认栽。

他将她一拉,她直往前顷,更是往他身上扑,薛小成臂力超稳,没让她摔地上,她从他身上起开,微微正身,气的脸色白,当然趁这么好的机会,他抬手又想去玩她脸上的面具。

她心中不免吐槽念叨,他跟南宫祤简直真是一个德行,非得对她面具念念不忘。

是她挑的面具,太好看了吗?

但这次,薛小成却没那么轻易扯下来,不知是谁打的结。

南宫祤从院子里出来,看见的便是这样一幕,她突然扑在薛小成身上,不知在做什么,这会儿更是手牵手,目光臻臻。

不悦之色又在脸上显现,他很想耳提面命的告诉她,提醒她,薛小成已满十八岁,这么大人,已经不是她口中的什么小毛孩小男孩,也可以是个男人!

与一个男人拉拉扯扯还搂搂抱抱的,成何体统?知不知道男女有别?知不知道男女授受不亲?真当他这么大个人摆在这儿是空气?

而这边的实际情况却是:

薛小成锁着她手腕,不让她挪动半分,她冷着脸:“放手。”

薛小成不,权当是跪的太无聊,他需要找点乐子,瘪着嘴:“这里谁不认识你,带什么面具。”

他忽的瞄见南宫祤已出来,站在院门口,想着刚才在洞中南宫祤竟然不让他碰玲珑,他心情很不好,气还没消,于是,他决定让南宫祤好好看看,他是怎么与玲珑相处融洽的。

薛小成摇着她手臂,冷不防开始撒娇:“我要玩面具,姐姐,姐姐……”

玲珑听到他这声音,突然惊吓不已,从头到脚一阵麻痒:“你……抽风了?”

“你才抽风。”薛小成回嘴。

还行,会骂人。

“再不松手,我打人了。”

“不放,你打我吧。”

薛小成把脸凑过去。

玲珑隐隐头疼,真无法忍,这真是上赶着欠揍吗?

确定……没疯?

她再语气柔和:“乖,别闹,你要是真有什么病,姐姐砸锅卖铁也帮你治。”

薛小成还是不:“姐姐,我有心病,这里疼,那你快点帮我治一下。”

他另一只手,指着心口。

玲珑眉头皱的厉害,实在是耳朵难受听不下去,正想怼他几句,前方不远,却传来冷凉的话音。

“不用麻烦她,我帮你治。”

这声音是……

薛小成脸色惨白惨白,刷的一下松开了她。

玲珑抽身起来,往前看去,白萧笙一步步走来,面带寒霜。

她隐隐察觉后面也有人,一眼撇去,南宫祤不知在后头站了多久……还有,皇甫衍?

这俩脸色也不太好。

方才那些话,连她听了都起疙瘩,更不论这三人。

“哪儿疼?”

白萧笙临风而立,问薛小成。

“没,不疼了。”薛小成只觉后背凉嗦嗦的,不敢回头,嗫嚅道:“义……义父,我错了。”

“错在哪?”

“我不该带姐……”听到白萧笙沉闷的哼声,薛小成顿了顿,想到义父不喜玲珑,似乎也不喜他叫人姐姐,改了口:“带外人去那里。”

“很好,还知错。”

白萧笙心里头又好受了些。

薛小成明白,义父向来是个有仇报仇有怨抱怨的人,方才生怒的原因,是他与别人过于亲近。

而这个别人,还是杀师仇人之女。

有缘,也有仇。

可薛小成心里就是气不过,说道:“义父,我有错我认罚,可有些人,明明在说谎,义父为何置之不理,为何不罚。”

若他与姐姐亲近就得罚跪,那赵祤还和姐姐……是那种关系呢。

白萧笙当然知道,南宫祤与这个晋国公主绝不止会是朋友,但这些,白萧笙不关心也管不着,只凝声道:“他与你,不一样。”

薛小成心道,对,是不一样。

人家是夏朝君王,位高权重,义父哪里敢罚。

还有另一个,晋国皇帝,怕是没有谁敢让皇帝下跪受罚。

从来都只罚他一个人。

南宫祤听得这句,亦是苦笑。

他倒宁愿,师父能像对待薛小成一样待他,有对有错,有赏有罚。

可惜,师父从来不会,即便犯再大的错,轻则重言几句,重则闭门不见。

师父对薛小成就不一样,会打会骂,仿若对亲生儿子似的,而他,大概也是外人吧。

玲珑默然往后站远了一些,他们这派中内部之事,她不插手也不插嘴。

白萧笙还是注意到了她,很不悦道:“你怎还在这儿?”

嗯,她还在,还没滚出他的视线。

可她也很无奈,她是薛小成带进来的,现在薛小成跪在这儿,屁股都不敢挪一下,她怎么出的去?

在寒洞中,玲珑已见识到白箫笙狂傲的实力,这些能一掌把她拍死的人,打是打不过的,跟他讲理也是讲不通的,还能如何?

“初次入谷,小女子多有打扰,若有得罪之处,还望白先生见谅。”脸上的面具,有些重量,她抬起明亮的眼眸,说着客套的话:“只不过出谷的路,我并不熟悉,不如请温公子护送一程。”

这里,也只有他很闲了。

白萧笙道:“你带她出去吧。”

皇甫衍轻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