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本书选题的理由
一般而言，国民性研究应该包括两个主要内容：首先，是要确定某国的国民性特点；其次，是研究这些国民性特点与社会体系不同方面的内在关系。目前，包括日本国民性研究在内，学者们在推导某一国民性特点时，恰如英格尔斯所指出的那样，最常见的情况是“从分析婴儿和儿童养育模式推导出来，或者从分析个体履行其社会角色的制度行为，或一个群体的集体文献推导出来”。[13]英格尔斯这里所说的“集体文献”，即“集体文档”，“指以口头或书面形式遍达社会主要部分的声明或陈述，包括传说、宗教作品、流行杂志、电影等”。[14]
学界对通过上述三个渠道来推导国民性特点的利弊已经有很多分析，笔者无意赘述。尽管国民性研究的理论方法还有待进一步完善，尤其是在探讨国民性与社会体系不同方面的内在关系上还有很多我们当前力所不能及之处。不过，笔者认为，我们还是可以作些有限的努力。笔者在仔细梳理诸先学的日本国民性研究成果的过程中发现，至今鲜见有人从游戏的视角来探讨日本国民性。游戏是所有文化的萌芽，“在整个文化进程中都活跃着某种游戏因素，这种游戏因素产生了社会生活的很多重要形式”，“仪式产生于神圣的游戏；诗歌诞生于游戏并繁荣于游戏；音乐和舞蹈则是纯粹的游戏。智慧和哲学在源于宗教性竞赛的语词和形式中找到自己的表达。战争的规则、高尚生活的习俗，都是在各类游戏中建立起来的”。[15]因此，一个国家民族所创立、传承至今的游戏的规则，对于该国家民族的价值观、行为方式和文化心理等国民性特点的型塑起着不容忽视的作用。为了拓展国民性研究的视野，笔者想尝试从游戏的视角来研究日本国民性格。
既然决定选取从游戏的视角来研究日本国民性，毋庸赘言，就必须选择受众广泛具有日本文化特色的游戏来作为研究素材，而要选择这样的研究素材，则恐怕非日本传统艺道莫属了。
日本传统艺道，可以说是最为集中地体现了日本人的文化理想、交换模式、情感模式、思维方式等国民性特点。日本传统艺道的种类很多，既有固本之食道，亦有长智之书道、增美之花道和清神之香道，还有积勇之武道。其中，综合了上述诸道核心文化要素的茶道与将棋，可谓最具代表性的日本传统艺道。虽然茶道与将棋皆非日本独创，但也可谓是最具日本特色的、受众最为广泛的传统艺道。日本茶道和将棋乃日本人繁简群体范式之典范，前者是合作性游戏的代表，后者则是竞争性游戏的代表；前者是颇具伸缩性的复数个体群际互动的典型，后者是仅有两个人的最小群际互动的典型个案。
日本茶道，最初也是从一种竞争性游戏——斗茶发展而来的。回顾日本茶道的发展史，简直就像是在整理社会心理学家的实验过程一般。茶道的最高境界，与社会心理学化解刻板印象、构建和谐群际关系的超级目标的设定，不谋而合。
日本茶道，本是东亚各民族长期友好交流的产物。它近似于宗教但不能说它就是宗教，近似于艺能但也不能说它就是艺能。今天，在日本特有的家元制度统率下，日本茶道更可谓是日本社会文化的一个缩影。它融和佛教、儒教、阴阳道、神道思想之要义为一体，吸纳固本之食道、长智之书道、积勇之武道、增美之花道和清神之香道等诸多文化内容之精华，形成了颇具日本特色的综合性生活文化。
研究日本茶道的现实意义，首先，在于它有益于更全面地探讨日本社会文化的特点及日本人的思维模式、行为模式、人格形成等，做到知己知彼；其次，扩大以茶文化为核心的中日文化交流，亦能进一步沟通两国人民的心灵，对拉近中日两大民族的距离亦具有无可替代的潜移默化的作用。
具体而言，选取日本茶道为例，大体有如下四点理由：
第一，日本茶道是颇具日本特色的生活文化，它集食道等诸“道”为一体，成为很多日本文化内容的源泉。不仅日本式的庭园得益于被称为“露地”的茶庭建构、现代的日本料理也多取意于茶道的怀石料理，而且，现如今独立称“道”的花道、香道，也都与茶道有着很深的渊源关系。此外，还有诸多的礼仪规范等也是如此。总之，茶道可以说是日本社会文化的缩影，研究茶道有助于获得对日本国民性更为直观、贴切的认识。
第二，茶道的修习和研究方法独具特色，它不忽视理论文献的学习，但更重视身体力行的实践修行和学以致用。修习茶道所要隐忍的肌肤之痛和精神的磨砺，非是一般的文化人类学者浅尝辄止的田野调查所堪受，这恐怕也是学界至今鲜见从茶道视角来分析日本国民性论著问世的主要原因之一。
日本茶道被视为礼仪、教养的代名词，它在提高日本国民素质方面发挥了巨大的作用，它给日本人的生活带来的积极影响之大也是无法估量的。自古以来，日本茶道人口分属的社会阶层就很广泛，既有皇室贵族政客大贾，更不乏地位低微的普通民众。由于日本茶道既是宗教化的世俗生活，同时亦是世俗生活化的宗教，所以，广大的日本茶道修习者们，或将茶道视为其不为无益事且度有生闲暇的娱乐手段，或将茶道视为创造交友之缘的工具，或将茶道视为修行得道的指月之指等，可以说，日本茶道一直在方方面面影响着日本人的生活，每位茶人都可按照适合自己的形式，从日本茶道中获得一份闲情雅趣，获得些许心灵的慰藉。日本茶道作为一个综合性的生活文化体系，可以说从方方面面满足了日本人的诸多身心要求。因此，研究日本茶道，不仅有助于我们获得对日本文化更为直观、贴切的认识，而且还有助于我们获得对日本人的思维模式、行为模式等国民性格的更具普遍性和代表性的认识。
目前，中国的日本国民性研究成果，有很多只是一种完全依赖文献的推理型的研究。若完全依照由这种方法得出的推理性结论与日本人交往的话，“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将永远是难以实现的理想。日本茶道不忽视理论，但更强调实践。例如，能乐、歌舞伎等只能用于观赏，但日本茶道讲求的则是眼、耳、鼻、舌、身、意（即精神修养）全方面的锻炼，因而本身就具有很强的实践性。研究这一类型的日本文化，更有助于较为确切地获得对日本人的思维模式、行为模式、人格形成等的认识。
日本茶道在平安时代就已是日本公家贵族和寺院权门极为推崇的文化；到了镰仓时代，它又赢得新兴贵族阶层将军武士们的喜爱；到了室町后半期，它又成了富裕町人们的风流游戏；到了江户时代，由千利休集大成的日本茶道达到隆盛期，茶道人口上至天皇将军大名武士，下到散所非人，非常广泛。提起幕府大老井伊直弼，几乎人人都知道他是一个著名的政治家，殊不知他还是个非常了不起的茶人，他编著的很多茶道书至今仍被茶人们视为宝典。非常有名的“一期一会”这个词，也是他创的。如果研究井伊直弼的学者能略懂茶道，必将有助于其获得对井伊直弼这个历史人物的较为确切的认识。
到了明治维新时期，以日本茶道为首的传统文化虽几临衰亡之境，但在益田孝等政界、财界都可谓手眼通天的一些大人物的保护下，得以大难不死。在明治时代之前，搞茶道一直是男人的专利。但是，自明治维新后，日本茶道不但逐渐摆脱以往由男人独占的局面，到了昭和的时候女性茶道人口骤增，日本茶道反倒成了女孩子出嫁之前的必修内容。而今，日本茶道不仅是日本中小学教育的重要内容，而且几乎每所大学都有茶道部之类的组织。此外，日本政府机关、团体、企业等多把茶道当作职员修养的重要内容。例如，日本外务省的新职员到里千家进行茶道研修，已经成为一项固定例行的进修项目；再如警察、自卫队的驻地也都常设专用的习茶场所。以茶道为首的日本传统艺道，不仅在日本国内家喻户晓受众广泛，而且还是日本向世界展现其美好国际形象的软实力主打工具。因此，无论研究日本的政治文化，还是研究现代日本的企业文化，或者是从茶道人口的阴盛阳衰现象来研究探讨日本女性问题，或者是研究日本文化软实力战略等，日本茶道都可成为一个很好的切入点。
第三，日本茶道起源于中国，通过中日茶道文化的比较研究，可以分析得出日本茶道乃至日本文化的一些本质特点，有助于加深对日本人的文化理想的理解。
例如，中日两国茶道精神都很重“和”。陆羽在《茶经》中指出，凡茶有九难，既“造、别、器、火、水、炙、末、煮、饮”，因而茶事活动是综合、协调“茶、水、器、火、境”各项要素的复杂过程。陆羽在《茶经》“四之器”中对于用来煮茶的风炉作了详细记述，不仅利用易学象数严格规定了风炉的尺寸和整体结构，还主要运用了易经中的三个卦象即“坎”、“巽”、“离”来说明煮茶的过程就是金木水火土五行相生相克并达到和谐平衡的过程。
日本茶道也讲求“和”。日本茶道的精神被概括为四个字，即“和、敬、清、寂”，“和”乃其第一要义。从目前所发现的茶道文献来看，日本茶道所追求的“和”的境界，并没有超出中国茶道之处。而且，无论是在中国还是在日本，都见不到茶人喝茶打架，哪怕品饮终日也不会抡起茶碗翻脸。但是，在此还是想特别强调指出的一点是，在日本，如此重视“和”的茶道，当年若没有穷兵黩武梦想吞并朝鲜占领中国的、逼死千利休的丰臣秀吉的大力支持，恐怕也难有今日之隆盛。一个嗜杀成性的武士，竟会极度热衷倡导和平的茶道，这的确是相当矛盾的。究明这个矛盾形成的原因，或许会有利于我们进一步加深对日本文化的本质的认识。
第四，茶本身就是一个色、香、味、形四美俱全之物，在茗饮中清谈、赏花、玩月、抚琴、吟诗、联句，这种清逸脱俗、高尚幽雅的品茗意境正可与人们追求真善美、追求超越的精神相契合；日本茶道的“和、敬、清、寂”精神，恰与社会的可持续发展及人的全面发展要求相适应。《论语·子张第十九》中说：“门人小子，当洒扫应对进退”，日本茶道正可谓是最好的“洒扫应对进退”之学，其中有许多可以借鉴的生活智慧，而且修习茶道老少皆宜，可独乐，亦可与众乐，若能将其有益之处“拿来”为我所用，创造弘扬超越国界的茶道文化，在现代社会也具有非常积极、深远的意义。
另外，在众多游戏中，棋盘游戏最接近社会的人文环境。很多人感慨，“人生如棋”，进退攻守的时机把握，胜负的结果，往往都只在一着之算，一念之差。小棋盘，大世界，简单的规则，却蕴含着丰富的人生哲理，在一定程度上也反映了游戏者的思维定式和行为价值取向等。通过对中国象棋和日本将棋的现行规则的比较，也可以解析中日两国国民性的一些显著特点。
鉴于笔者多年修习茶道的经历，以及对日本将棋粗浅的了解，在有限的精力、能力下，尽可能地选取受众广泛、影响深远、内容独特的日本茶道和将棋作为分析素材，可谓是较为理想的选择。而且笔者的研究实践也证明，如此选择，可以避免泛泛而谈，漫无边际，有广度而无深度。
总之，笔者希望通过自己的研究，尝试为今后的日本国民性研究提供一个新的视角——游戏，提供一份新的素材——日本艺道，推介一种新的研究方法——心理文化学。
[1] [清]黄遵宪著，钱仲联注：《人境庐诗草》，中国青年出版社2000年版，第218页。
[2] 金一南：《苦难辉煌》，华艺出版社2010年版，第55页。
[3] 马勇：《日本会第三次打断中国现代化吗》，《环球时报》（国际论坛）2013年1月22日第14版。
[4] [日]总理府广报室编：《舆论调查》1998年5月号。
[5] 参见中国社会科学院日本研究所进行的三次“中日舆论调查”结果，《日本学刊》2002年第6期、2004年第6期、2006年第6期。
[6] http：//www8.cao.go.jp/survey/h20/h20-gaiko/images/z10.gif.
[7] 《第8次日中共同舆论调查》，http：//www.genron-npo.net/world/genre/cat119/2012-a.html.
[8] 刘德有：《思考21世纪的中日关系》，《日本学刊》2000年第6期。
[9] [美]许烺光口述，徐隆德记录：《边缘人 许烺光回忆录》，台北：南天书局1997年版，第1页。
[10] 同上。
[11] [美]罗斯·摩尔、[日]杉本良夫编著：《日本人论之方程式》，袁晓凌等译，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10页。
[12] [美]塞缪尔·亨廷顿：《谁是美国人？——美国国民特性面临的挑战》“前言”，程克维译，新华出版社2010年版，第2页。
[13] [美]艾力克斯·英格尔斯：《国民性——心理-社会的视角》，王今一译，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2年版，第86页。
[14] 同上书，第49页。
[15] [荷兰]胡伊青加：《人：游戏者——对文化中游戏因素的研究》，成穷译，贵州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第22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