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作家论

多丽丝·莱辛（Doris Lessing，1919年10月22日—）是当代英国最重要的作家之一，曾被誉为“我们时代伟大的现实主义作家”。2007年10月11日，瑞典皇家科学院诺贝尔奖委员会宣布将2007年度诺贝尔文学奖授予这位英国女作家。诺贝尔官方对这位诺贝尔文学奖得主，照例是一句提纲挈领的描述：“女性经验的史诗写家，以怀疑、热情和想象的力量来审视一个分裂的文明。”

莱辛以一个激进的现实主义青年小说家的身份开始了她的文学旅程，在喧哗的文学殿堂里烙刻下自己坚硬的足迹。直至今日她文学活动始终围绕着20世纪人类社会的重大问题，诸如殖民地的种族主义、妇女处境以及人类的未来等。从她的书里可以体认到20世纪一大半的时代，那些书里有一种态度和立场没有变，就是“那一代人对于社会持之以恒的关注”。同时莱辛认为，小说应该是反映社会紧迫问题的政治性文学形式，因此她的小说无不显示着她积极介入社会现实生活的创作态度并切实体现着一种强烈的社会责任感。在当代文坛，莱辛正是以深厚的生活积累、强烈的社会责任感，以对人类社会的重大问题的深刻把握来彰显自己的创作特色。她的艺术风格独特多变。她的创作方法总的来说是现实主义，虽然在其后期的文学创作中在科幻小说领域取得重大成就，但即便是她的科幻小说也是在影射现实，也仍然是以人类生存困境为中心题材，同样表现出了深刻的批判精神和广泛的进步意义。

本节将沿着作者的生活道路探溯其文学思想和创作活动的生成、变易和发展，考察其特殊的生活经历对文学创作产生的重大影响。通过作者文化心理和艺术实践的互动关系，把握作者的精神走向及其艺术风貌，进而认识她的全部创作及其总体特征。

一　心灵的挣扎

1919年10月22日，多丽丝·莱辛出生于波斯（现在的伊朗）卡曼沙，原名叫多丽丝·梅·泰勒。她的父母都是英国人：父亲阿尔弗雷德·库克·泰勒是波斯帝国银行的职员，在一战期间瘸了一条腿；母亲莫德·希斯特·麦克维曾经做过护士。1925年，希望能够得到发财致富的机会，莱辛全家迁居英国殖民地非洲的南罗得西亚（现在的津巴布韦），然而，这片广袤的非洲大地并没有给莱辛一家带来想象中的财富。起初他们以种植玉米为生，而后又种过烟草，最后其父设法去淘金，但每次尝试都以失败告终，导致亏损严重，入不敷出。这一切都在莱辛幼小的心灵上留下了深深的烙印。小时候的莱辛只能与飞鸟和树木为伴，默默地观察这片非洲大地的自然万物，她的童年生活混杂了少量的快乐和大量的痛苦。仿效当时流行的育儿观念，莱辛的母亲在家里推行一套严苛的规矩和卫生要求，她把自己被冷酷继母养大的过程再现在莱辛身上。后来年仅7岁的莱辛又被母亲送进了一家修道院的寄宿学校，在那里修女们动辄就以地狱和惩戒一类的恐怖故事来吓唬学生。在那里熬过4年可怕的时光后，莱辛又被送入索尔茨伯里（现在的津巴布韦首都哈拉尔）的一所女子学校，不过由于感染眼疾，她很快就退学了。退学时莱辛只有13岁，之后就再也没有接受过正规教育。

然而，正是莱辛童年的困苦生活和非洲经历，为其日后从事文学创作打下了基础。她曾自述：“我所熟悉的那些作家，或者我曾读到过他们生平事迹的作家，都有一个共同点：一个紧张压抑的童年。我的意思并不是说，这必然是一种不幸福的童年生活，而是指那些孩子们很早就被迫获得了自我意识，不得不学会如何去观察成年人，去估量他们，去理解他们心中的真实想法，而这些想法与他们嘴里所说的显然有所不同。那些不断注意观察每一个人的孩子——他们已经获得了最佳的初步训练。”［2：20］这种在童年生活中逐渐培养的对周围环境的敏锐观察力，为莱辛的写作提供了极大的帮助。在非洲的生活也深深地影响了莱辛的文学创作，她的很多作品就是以非洲的现实生活为背景，以反对殖民主义和种族歧视为中心主题，像《野草在歌唱》，《金色笔记》部分内容，《暴力的孩子们》五部曲《玛莎·奎斯特》、《一场合适的婚姻》、《风暴余波》、《死胡同》和《四门之城》，以及短篇小说《非洲故事集》等非洲小说在莱辛漫长多产的创作生涯中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确立了莱辛在当代文坛的重要地位。

莱辛在学前就已经读过司各特、史蒂文森、吉卜林、兰姆的莎士比亚故事集，以及狄更斯，可谓早慧。在诺贝尔获奖感言中她就曾提到：“我出生在非洲，那时家里有四间屋子，每一间的四壁都是书。我的父母从英国带来许多书，母亲还给她的孩子们从英国订购一些书。那些装在棕色包裹里的书是我儿时的快乐。”［3］可见，作家不会出自没有书的房子里，儿时广泛的阅读也为莱辛的创作生涯做好了准备。辍学后，莱辛靠坚持自学完成了教育，在此期间她开始大量阅读19世纪欧洲文学名著，她对巴尔扎克、司汤达、托尔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等19世纪现实主义作家推崇至极，对他们作品中所体现出的“那种温暖、同情、人道和对人民的热爱”［4：35］分外赞赏。莱辛自己就曾表白她创作的源泉：“对我来说，文学艺术的最高标准是十九世纪的小说，是托尔斯泰、司汤达、陀思妥耶夫斯基、巴尔扎克、屠格涅夫、契诃夫等大师的杰作，是伟大的现实主义的杰作。”［5：15］从中莱辛继承了西方19世纪的现实主义写作传统，形成了人道主义的文学观，更具有了犀利的批判眼光，能够通过观察事物的表象来抓住本质。其代表作《金色笔记》就是莱辛追随19世纪欧洲现实主义作家，来展现20世纪中叶英国知识界的状况和人们的精神状态的一次成功尝试。

15岁时莱辛就离开了家，开始外出工作，在萨里斯布利先后干过电话接线员、女裁缝、护理工等；她自学了打字和速记，成为罗得西亚议会秘书，从而拓宽了她的视野，加深了她对各种社会问题的了解。19岁时，莱辛嫁给了她的第一任丈夫（法兰克·威斯丹），并且养育了两个孩子。婚后几年，莱辛一度觉得自己受到了束缚，她不断地酗酒，与他人保持暧昧关系，却对丈夫很糟，她的婚姻难以维系，于是她选择再一次离开自己的家，结束了这段婚姻。这段时期的生活被再现于带有浓重自传性色彩的小说《一场合适的婚姻》。不久之后，莱辛加入了萨里斯布利当地的一个共产主义团体——“左派”读书俱乐部，并在那结识了她的第二任丈夫，德国共产主义者戈特弗里德·莱辛。受他的影响，莱辛越来越同情被压迫的人们，痛恨社会的不公正，并且接触到了马克思主义，成为了一个共产党员。在此期间，她还担任过南非共产党的喉舌——《卫报》的记者。莱辛早年从事的这些政治活动使她能够更广泛地接触到劳动阶层的人民，进而以更为严谨的批判观察态度去观照他们的生活状况。这一系列的故事在莱辛的《暴力的孩子们》这部小说里都可以读到，这是虚构的小说，却更是她生命的经历，所以显得格外的意味深长。

1949年，莱辛与第二任丈夫戈特弗里德·莱辛离婚，恢复了英国国籍，她带着和戈特弗里德所生的儿子彼特和她的第一部小说《野草在歌唱》的手稿以及对伦敦生活的憧憬，预备去叩启英国文坛的大门。

二　艰难的跋涉

1950年，莱辛的第一部作品《野草在歌唱》在伦敦正式出版。初入文坛，莱辛就一鸣惊人，她的作品受到读者和评论界的广泛欢迎和一致好评。自此，莱辛的创作生涯真正步入正轨，她成为了专业作家。

在经历过非洲的苦难生活和两次失败的婚姻之后，莱辛是带着对伦敦的美好憧憬回到故乡的。她曾在自传中这样描述她刚到伦敦时的欣喜之情：“在高高的轮船甲板上，我抱起我的小儿子：‘看，那里就是伦敦。’港区：泥泞的小港湾、水道，灰蒙蒙的渐渐朽掉的木墙、房梁、起重机、纤夫，还有大大小小的船只……如果没有战争，我早在几年之前就该开始我在伦敦的生活了……当我刚到伦敦时，我仿佛立刻回到孩提时代，孩子般地去看、去感受，人，建筑，公交车，街道……，在孩子最直观的感受中，所有的东西都被放大了，那么的亮，又那么的黑，充斥着各种味道，熙熙攘攘。”［6：2］然而，融入伦敦的生活之后，经济上的窘迫，小说创作、出版的艰辛等现实问题将莱辛的美好憧憬渐渐打破。莱辛回忆自己初到伦敦的生活：“金钱总是那么拮据，每天为了生活费用而操心。每天生活的主旋律就是照顾儿子的生活起居和应付工作中的琐碎事情，根本没有时间和精力去创作，也不能去做自己喜欢的事情。”［6：2］

充满艰辛的生活打破了莱辛的归属感和对伦敦这个城市的美好向往，形成了孤寂感和不适应，游离在了社会的边缘之处。另外，在伦敦社会中莱辛以知识分子身份生活着，从而她是以一种知识分子的立场看待伦敦的。然而知识分子对于社会特有的距离感，使她敏锐地观察着这个城市的一切，所以她对生活中小事件细节的感受多于关注伦敦社会的宏大事件，对社会边缘小人物的同情多于对上流人物的关注。这些在莱辛的写作中都有体现：莱辛后期小说的故事背景都是伦敦，她总是通过对人物内心世界感受的描写和对人物命运的安排，从细微处表现一种对生活的感受，体现人们的生活境况。《又来了，爱情》中作者通过描写生活在伦敦的老年人萨拉、青年人乔伊斯和中年人哈尔这些日常生活中随处可见的人物和刻画萨拉的心理活动以及简单地对街道场景的描述来展示作者心目中的伦敦。《简·萨默斯的日记》中通过对老年妇女莫德、中年妇女简、年轻少女吉尔生活的描绘展示了伦敦不同年龄阶段女性的不同生活心境以及她们的真实生存境况。《浮世畸零人》中通过主人公班在世事中的经历以及他的所见所闻，向我们展示了伦敦鲜为人知的一面，在伦敦的繁华热闹中，社会上同时也充斥着堕落、无情、悲惨的人和事。

20世纪50年代，莱辛的书始终销量平平，直到1962年她的《金色笔记》问世，为她带来可观的经济收入。在女权主义风起云涌的20世纪60年代，这部反映女性社会生活、描绘两性性别战争的长篇小说无疑是得了风气之先。《金色笔记》以小说的形式探讨了在英国独立生活的一位女作家安娜·沃尔夫在现代社会所面临的个人、婚姻、政治、社会等方面的问题，通过描述女主人公安娜在面对现实的多种挑战时的奋勇拼搏，进而启发了一代女性对自身的思考，因而被看做是“女性主义案例讲义和圣经”，成为了莱辛的代表作和艺术成就最高的作品。《金色笔记》中女主人公安娜所面临的困境和命运是现实中存在的，而心理体验却是作家个人的，是莱辛给予的。实际上，该书就是莱辛自身的婚姻生活、政治活动、文学创作等因素在小说世界里的投影，是莱辛试图用小说艺术来表现在那个混乱迷惘而多变的时代背景下自己所面临的种种社会困境，进而投射整个西方社会的生存现状和面临的问题。

20世纪60年代，莱辛开始对当代心理学感兴趣，并经历过荣格的心理治疗；到70年代，莱辛又深受伊斯兰教传统的苏菲主义（又称神秘主义）吸引，甚至亲身去尝试数日不眠不食陷入狂乱的滋味，并将切肤的感受融入笔下的文字。20世纪的重要学术思想，如弗洛伊德心理学、荣格集体无意识、存在主义、神秘主义等，都不时地反映在她的作品之中。80年代初期，在伦敦生活了将近20年的莱辛将创作视野逐渐从非洲背景中拔出来，开始关注处于冷战危机下的整个人类世界，其作品主题和创作风格也随之改变。她担忧细菌战、核战争将导致人类文明的毁灭，人类将遭到全球性的大灾难，进而将创作转向当时非常流行的科幻小说，把幻想小说、传奇故事、科学幻想和太空小说的成分全部放进自己的作品中。1979年至1983年间她创作了系列科幻小说《南船星系中的老人星座：档案》，该小说通过叙述人类世界一步步走向污染、战争、灾荒、饥饿和毁灭的全过程，进而审视整个分崩离析的现实人类社会，展示出了莱辛对人类未来命运的预测与忧思。

晚年，莱辛把工作重点放到了编写回忆录上。莱辛共创作两部回忆录，《我心深处》和《走在阴影中》分别出版于1994年和1997年。她的好友、同是诺贝尔获奖作家库切说：“莱辛的确花了许多时间在政治上，也花了几乎相同的时间在与文学界和戏剧界人士的交往上，这些人走过她的生命，有些人已经不再那么有名。作为一个在民众中和政治上都存在敌人的作家，莱辛承认她钦佩那些不写回忆录而选择保持沉默的人。那为什么她自己要写自传呢？她的回答是坦诚的：‘为了自卫。’莱辛说：‘写作自传是为了争取属于自己的生活。’”也许正如莱辛所说，“人们总可以从阅读中找出我是什么样子的”。［5］她的文学作品主要是在写自己，自己的生活，自己的婚姻，小说人称也多数用第一人称“我”，通过阅读她的作品我们总能触碰到莱辛的传奇人生。

多丽丝·莱辛出身英国家庭，却生长于贫困的非洲，经历了太多的艰辛和磨难，自小就养成了执拗敏感的个性。受19世纪欧洲现实主义文学和早年参加的共产主义政治活动影响，她的文学信念和文学创作总是包含着一种人道主义情怀。其文化人格是真诚、直率、追求自我，艺术风格则表现为描写细腻且故事生动、文笔简练而内涵深厚。现实主义创作原则是莱辛终身的艺术追求，对人类社会的关注更是莱辛不变的创作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