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史專題研究·
宋朝鄉村催税人的演變
——兼論明代糧長的起源
早年在探討宋朝的職役制度時,拜讀前輩梁方仲先生的《明代糧長制度》一書,頗受啟發。梁先生注意到糧長的起源,在第一章《糧長制的歷史淵源及其設立目的》中,從秦、漢到唐朝末年講起,涉及宋朝的内容,他根據馬端臨《文獻通考·職役考》和《宋史·食貨志·役法》,提到“當時‘保正副、耆户長,僅執催科奔走之役。'‘上之人既賤其職,故叱之如奴隸,待之如罪囚;下之人複自賤其身,故或倚法以爲奸,或匿財以規免’。兩宋對於掌催征之保正、户長等役的改革,和對於一般役法的改革大致相同,即初行差役制,繼行募役制,最後行義田助役制,然終無補於事,且愈改愈弊,從此鄉職與胥役便混而不可分了。這是隨伴著官僚主義中央集權進一步底發展而産生的現象。”至於元代,梁先生則依據《元史·食貨志·農桑》、《新元史·食貨志·農政》、《大元通志條格·理民》等,從設立村社制的社長、裏長、村主首,來論述統治者“利用他們來作榨取農民”。隨後,直接探討明代糧長的設置、職務和特權、演變等。受此啟發,筆者開始注意到明代的糧長、元代的社長和主首與宋代的關係,希望能找到糧長、社長和主首的歷史淵源。
確實,明代初年創立糧長制度期間,制度的設計者並没有明確指出這一制度與宋朝的關係,更没有人直接提到是依照宋朝的税長和苗長而設置。這就留下了本文試圖解決的一個課題。
北宋鄉村的催税人
北宋前期,州縣的各種職役即“色役”實行輪差民户法,故又稱差役法。其中,又分“鄉役”和“吏役”兩種。鄉役有里正,負責催督賦税;户長承接“符帖”即官衙的公文;耆長、弓手和壯丁督察盜賊。吏役則有衙前,主管官物;人吏、帖司、書手,掌管案牘;手力、散從官,供官員趨使;等等。其中,最引起人們注意的是衙前役。由於該役負責主管官府的庫藏,運輸官物,經常折耗賠償,往往破家蕩産,因此負擔最重。所以,最初由鄉村上户充當的里正兼任,稱爲“里正衙前”。户長的職責在承接官府公文外,也與里正以其“掌課輸”即催督賦税。里正在鄉村第一等户中輪差,户長則在第二等户中輪差。陳耆卿等《嘉定赤城志》也有相關記載:“鄉書手:國初,里正、户長掌課輸,鄉書手隸焉,以税户有行止者充,勒典押、里正委保。天聖後,以第四等户差。”這説明北宋前期,里正、户長負責催督本鄉、裏的賦税,鄉書手則隸屬里正,類似會計、秘書、文書之職,協助里正催督賦税。
宋仁宗至和二年(1055年),由於里正擔任衙前之役過重,各地情況相同,遂廢除里正,改差户長。是年四月,知並州韓琦上言:“州縣生民之苦,無重於里正衙前。自兵興以來,殘剥尤甚,至有孀母改嫁,親族分居,或棄田與人,以免上等,或非命求死,以就單丁,規圖百端,芶脱溝壑之患,殊可傷痛。”他指出“國朝置里正,主催税及預縣差役之事,號爲脂膏”,後來“遂令役滿更入重難衙前。承平以來,科禁漸密,凡差户役,皆(縣)令、佐親閲簿書,里正代納逃户税租及應無名科率,亦有未曾催納,已勾集上州主管綱運”。據此建議“其税賦只令户長催輸,以三年爲一替”。京畿、河北、河東、陝西、京西等路轉運使司經過“相度利害”,都認爲韓琦所議爲便。於是,實行户長催税之制。
神宗熙寧五年(1072年),廢除户長;六年,實行保甲法,始設保正副、大小保長,負責“譏察盜賊”;七年,改爲主户每十户至三十户輪流派差保丁一名,充當甲頭,主管催租税、常平、免役錢,每一税一替。甲頭别稱“催税甲頭”,後又簡稱“催頭”。神宗起初對實行甲頭催税制有所懷疑,説;“已令出錢免役,又卻令保丁催税,失信于百姓。”王安石解釋説:“保丁、户長,皆出於百姓爲之,今罷差户長充保丁催税,無向時勾追牙集科校之苦,而數年或十年以來方一次催税,催税不過二十余家,於人無所苦。”堅持推行甲頭催税制。哲宗元祐元年(1086年)正月,下詔府界及各路廢除甲頭催税制;複置耆長和壯丁,但並非實行輪差舊法,而是雇募人户充當,“等第給雇錢”。不過,稍後又作調整,規定耆長、户長和壯丁的差役,必須“正身充役”,即不準雇募他人替代。這是“元祐差役敕”的規定。紹聖元年(1094年)九月,廢除耆長、户長、壯丁(保丁)法,以保正長代替耆長,以甲頭代替户長,以承帖人代替壯丁。不久,又恢復輪差保正、長法,廢除甲頭,由大保長催税;其中保正、長不願被官府雇募者,仍舊實行舊法,雇募税户(主户)充當耆長、户長及壯丁。0徽宗政和七年(1117年)李元弼撰《作邑自箴》記載,此時又實行户長和甲頭催税制。此制規定,每年縣衙在開始徵税時,知縣發給户長帖子,令其催收。知縣又先統計全縣共有多少名户長,“每一名户長管催若干户,都若干貫、擔、匹、兩”;各户長“各具所管户口,及都催税賦數,須先開户頭所納大數(謂三十户爲都計數),後通結計一都數,以一册子寫録,每一限只令算結催到現欠數,親將比磨”。縣衙還在各村張貼榜文,“大字楷書,告示人户”,申明只差甲頭,“更不剗刷重疊差人下鄉”。同時,將税物的品種和數額,“逐户給單子,紐定折納數目,印押訖”,交給甲頭“齎俵”即分發,“免得將來計會”。
北宋鄉村的催税人,大致上經歷了由里正、户長、甲頭等的變化歷程,但尚未出現税長和苗長。
南宋鄉村的催税人
南宋鄉村的催税人,前後仍然出現較多變化,而且各地實行不同制度;同時,開始出現了税長和苗長。
宋高宗建炎元年(1127年),福州廢除户長催税,復置甲頭。建炎四年八月,廣南西路轉運司提刑司上疏説:“今乞罷催税户長,依熙豐法以村疃三十户,每料輪差甲頭一名,催納租税、免役等錢物,委是經久利便。”高宗下詔“依”;同時,又命令兩浙、江南東西、荊湖南、福建、廣南東路州軍“並依此”,即照章推廣。紹興元年(1131年)正月初一,發佈“德音”:“東南州縣比緣差保正、副,代户長催税,力不勝役,抑以代納,多致破産。已降指揮,罷催税户長,依熙豐法以鄉村三十户,差甲頭一名催納,以紓民力。”“德音”還提到各地並未認證執行這一“指揮”,“人户未獲安息”。因此,再次重申“仰逐路州縣遵依已降指揮,疾速施行。如敢違戾,許人户越訴,提刑司覺察以聞,當議重置典憲”。值得注意的是,這裏初次出現了“催税户長”一詞。五月二十三日,朝散郎吕安中上書説:“契勘催納二税,依法每料逐都雇募户長或大保長二名,系是官給雇錢。自建炎四年秋料爲頭催税,每三十家爲一甲,責差甲頭催納。其雇募户、保長,更不復用;所有雇錢,只在縣樁管。此錢既非率斂,又不預省計,乞督責諸縣每年别項起發,以助經費。”高宗下詔“依”,並命令各路提刑司“依經制錢條例拘收起發”。從吕安中的奏疏和高宗的批示,可知一、從建炎四年秋税起,恢復“熙豐法”,凡鄉村主户每三十家爲一甲,輪差一户充當甲頭,負責催本甲的賦税。二、原來各都每料雇募户長或大保長二名,現皆取消。三、原來的户長或大保長的雇錢,從今起由各縣作爲經制錢上繳朝廷。九月十三日,又有官員上疏,指出使用甲頭催税,使甲頭“受害,又十倍於保長”。他認爲以前所差大保長,“皆選差物力高强、人丁眾多”的富户,“其催科則人丁既壯,可以編(遍)走四遠。物力既强,雖有逃亡死絶户,易於償補”。然而現今所置甲頭,有五大“不便”,一是甲頭的設置,“不問物力、丁口,雖至窮下之家,但有二丁,則以一丁催科”。他們“既力所不辦,又無以償補,類皆賣鬻子女,狼狽於道”。二是原來大保長催税,“每一都不過四家,兼以保正、副事皆循熟,猶至破産”。現今的甲頭,每一都一料至少須催三十家的税,因此“破産者又甚眾”。三是“田家”即“夏耘秋收,人自爲力;不給,則多方召募,鮮有應者”。如今甲頭“當農忙”時,“一人出外催科,一人負擔齎糧,叫呼趨走”,即使能夠“應辦”,“官司亦失一歲之計”。以一都計算,則“廢農業者六十人”;以一縣、一州、一路計算,則“數十萬家不得服田力穡矣,此豈良法哉?”四是保長中“多有慣熟官司人,鄉村亦頗畏之”。即使如此,“猶有日至其門,而不肯輸納者”。如今的甲頭“皆耕夫,豈能與形勢之家、奸滑之户立敵,而能曲折自申於私哉”!因此,“方呼追之急,破産填備,勢所必然”。五是“自來輪差保長,雖縣令公平,亦須指決論訟,數日方定”。不然,縣衙的“群胥之恣爲高下,唯觀賕賂之多寡”,此事最爲“民所憤怨者”。現今輪差甲頭,“每科一替”,其中“指決論訟之繁”,“群胥”“受賕納賂之弊”,“必又甚於前日”。預計“東南之民自此無寧歲”。因此,他建議停用甲頭催税,“且令大保長同保正、副依舊催科”。當然,如果朝廷“念其填備破産,則當審擇縣令,謹户賬之推割,嚴簿籍之銷注,申戒逃亡户絶之令,又安有保正、長破産之患哉?”最後,指出其危害是“不知出此,而但務改法,適足爲賊吏之資耳”。經過户部官員十多天的討論研究,到十月初五日,上疏説:“奉詔勘當臣僚所言改差甲頭不便五事”,由於甲頭催科“系於主户十户至三十户,輪一名充應,即是不以高下、貧富,一等輪差”,而大保長是從小保長内“取物力高强者選充,既兼户長,管催税租等錢物,即係有力之家,可以倚仗”。因此“欲乞依臣僚所乞事理施行”。高宗批準了這一提議。這意味著從此確定取消輪差甲頭催税,而改行大保長催税制。
依照大保長催税制度的設計官員的用意,已經充分考慮到減輕直接生産者—鄉村下户的差役重負,這無疑是對維持農業生産的正常運轉是有利的。但是,任何完善的制度,不能很好的貫徹執行,仍舊只是一紙空文。紹興三年(1137年)二月二十六日,提舉淮南東路茶鹽公事郭揖上疏,明確指出吏人對大保長催税制的破壞。他説:“差役之法,吏掾爲奸,並不依法”。本來“五家相比者爲一小保”,他們“卻以五上户爲一小保,於法數内選一名充小保長,其餘四上户盡挾在保丁内。若大保長缺,合於小保長内選差;保正、副缺,合於大保正、長内選差。其上户挾在保丁内者,皆不著差役,卻致差及下户,故當保正、副一次,輒至破産,不惟差役不均,然保伍之法亦自紊亂矣。”他提議,自今起“免役公文内選‘保正’二字下删去‘長’字”。這樣“選差”,“上户不能挾隱,不須更别立法,自然無弊”。高宗下詔令户部在五日内“看詳”,而後申報尚書省。稍後,户部上奏説:據“臣僚所言,止謂關防人户避免充催税大保長,多是計會系幹人,將有心力之家,於小保下排充保丁,致選差不到。”現今“欲乞今後令州縣先於五小保内,依法選有心力、財産最高人充保長,兼本保小保長祗應”。其中,大保長的年限、替期、輪流選差,“並依現行條法施行”。其餘皆“依臣僚所乞”。這樣,州縣“奉行,不致隱挾上户卻充保丁之弊”。
到紹興四年正月二十四日,御史台檢法官李元瀹再次上書論“大保長代户長催納税租事”説:“凡户絶逃亡,未曾開落,若詭名户無人承認,及頑慢不時納者,以官司督迫、箠楚之故,率爲填納,故多致於壞家破産”。他提議“現充保正、長人將替,縣令前一月,按産業簿,依甲乙次第選差”。高宗下詔户部“看詳”。隨後,户部彙報李元瀹“所陳,皆有條法,欲申嚴行下諸路州縣,委監司常切鈐束;違戾者仰案舉”。高宗批示同意。據熊克撰《皇朝中興紀事本末》卷28紹興四年正月甲戌(24日)記載,“先是,御史台檢法官李淪論保正、税長之弊,上諭宰執曰:‘役法推行寢久,失其本意,致富者益富,貧者益貧,民力重困,此宜講究。'”及至此日,高宗又説:“原淪所論,乃是民事,祖宗法固不可改,然民事急務也。孟子所謂民事不可緩,其令州縣條利害上之。”值得注意的是初次將“催税户長”簡稱“税長”。熊克《中興小紀》卷16紹興四年正月甲戌也記載此事,不過御史台檢法官李淪則寫作“李元瀹”。九月十五日,朝廷頒佈“明堂赦”説,福建路的保正、保長和大、小保長只管緝捕逃亡軍人及私販禁物、鬥訟、橋樑、道路等事,其餘承受縣衙追呼公事、催納二税等物,“並系耆、户長、壯丁承行”。但現今兩浙、江南等路各縣,並不雇募耆、户長、壯丁,卻差保正副和大小保長“幹辦”,又“責令在縣衹候差使”。因此,保正副和大小保長“費用不貲,每當一次,往往破蕩家産,遂詭名挾户,規免差使,深可矜恤”。從今起,各路轉運使、提點刑獄“同共相度,可與不可並依福建現行事理,或量增役錢,以充雇募耆、壯、户長之費”;同時,規定“自今不得更令保正副、大小保長在縣衹候承受差使”。這意味著各地推廣福建路的雇募耆長、壯丁、户長負責承受縣衙追呼公事、催納二税等事。
不過,紹興五年十一月二十八日,廣東轉運常平司上言説:近據知平江府長洲縣吕希常陳請,大保長催科,一保至内,豈能親至?違其過限,催促不前,則枷錮棰栲,監系破産”。他提議改用甲頭催税,“用刑勢户催形勢户,平户催平户”。高宗以“朝旨”指出:“户長與甲頭催科税租,其風俗利害各有不同去處,令諸路相度以聞”。廣東轉運常平司提議,“今欲依所請,改用甲頭,專責縣令、佐,將形勢户、平户隨税高下,各分三等編排,籍定姓名,每三十户爲一甲,依此攢造成簿,然後按籍,周而復始輪差,委是久遠便利”。高宗“從之”。説明在該年十一月,平江府長洲縣還是由大保長催科。當然,從此月起,與各地一樣,改爲甲頭催税。
但是,到紹興七年,福州仍舊由大保長負責催科。九年正月五日,“内降新定河南州軍赦”規定,凡“州縣催税保長,官司常以比較爲名,勾集赴縣科禁,人吏因而乞取錢物,有致破産者”,因而規定今後“並仰依條三限科較外,更不得逐月或逐旬勾集比較,仍仰本路監司常切覺察”。同年,福州則規定保正、長專管煙火、盜賊,“不得承受文帖及輸課事”,即不再掌管催税之事。十年至十一年,福州又拘收耆長、户長及壯丁的雇錢,“充總制窠名”,即列入總制錢系列,成總制錢的一個名目。十三年十月二十四日,廣西路提刑和提舉常平司上奏説:“依準朝旨,相度到本路催科利害,除瓊州不行役法,及高、廉州乞用甲頭外,其餘柳、象等州,自紹興六年以後,各隨都分編排三十户爲一甲,夏、秋二税,輪差甲頭二名催科,自高至下,依次而差”。又説,此制實行“至今已經七年,每甲共差過一十四户,今已輪至下户”。但一甲内“不下三無户系逃移,一半系貧乏”,如果輪到他們充當甲頭,剩下“儘是上户之家壯丁、佃客,委是催科不行”;如果回過頭來“再差上户,即又不免詞訴”。因此,“今來若複用户長,實爲利便”。高宗又“從之”。這表明廣西路高、廉州依舊用甲頭催税,其餘柳、象等州改用户長催税。
紹興二十六年(1156)正月十日,權知復州章燾上疏建議湖北、京西路各州縣,每一都“選差”都保正一人,“催税户長”則“通行雇募”。二十九年七月初五,國子正張恢提議“推詳祖宗舊法,每都令户長專受催科”;同時,允許大保長自願兼任户長“催納税租”。三十年十一月初四,有“臣僚”上言各地多用甲頭催税,説“各郡邑乃有以三十户爲一甲,創爲甲頭,而責其成效者”。其中一甲之内,“或有貧乏輸納未前者”,不免“盡令甲頭代輸”;還有官衙的“無名之須”,“民户不從”,則“悉取辦於甲頭”。因而甲頭一旦掛名於籍,則“遷延莫得而脱”。他指出廣南二路就是這種情況,建議以後“應有催科合納税賦,各於本户人自輸納,勿複廣置甲頭,以勤騷動”。高宗下令“有司看詳”。事後“有司”研究結果如何,不得而知。紹興三十一年正月二十三日,權發遷江東路轉運副使魏安行上書指出“保長催税無不破産逃亡”,爲此改爲雇募耆長和户長,但“此等本無税産、行止顧籍,爲害不可言”。現今與屬縣官、民“詳究相度”,決定“以比鄰相近三十户爲一甲,給帖從甲内税高者爲催頭催理”。其中,“本户足者,本縣畫時給憑由,執照出甲,不與三十户上流下接催理之數”。此制“行之數月,足漸見效”。提議其他各州“悉依此施行”。户部認爲,可以下令江東路轉運、常平司“權依所陳施行”,其他路則“從長相度,如經久可行,不致騷擾,兼别無利害,即仰保明申請施行”。同年,福州命令由甲頭催税。
宋孝宗隆興二年(1164年)六月初一,因福建路轉運司上疏反映,建寧府、福州、泉州各縣輪差保正、副,凡保内“事無巨細”,包括“承受文引,催納税役”等“無所不至”,“一如責辦”,“一經執役,家業隨破”。故重新下詔“諸充保正、副,依條只合管煙火、盜賊外,並不得泛有科擾差使”。這種情況似乎帶有普遍性。乾道元年(1165年)八月初五,有一名官員反映説,各州縣“被差執役者,率中、下之户。中、下之家,産業既微,物力又薄,故凡一爲保正、副,鮮不破壞家産”。除了負責嚴防煙火、盜賊外,要“承文引,督租賦”即負責催納賦税。此外,還有種種負擔:“方其始參也,饋諸吏,則謂之‘參役錢’;及其既滿也,又謝諸吏,則謂之‘辭役錢’;知縣迎送,僦夫腳,則謂之‘地裏錢’;節朔參賀,上榜子,則謂之‘節料錢’;官員下鄉,則謂之‘過都錢’;月認醋額,則謂之‘醋息錢’。如此之類,不可悉數。”這名官員期望朝廷“嚴敕有司檢照參酌,立定條法,身嚴州縣”:今後仍然“敢令保正、副出備上件名色錢物”,“官員坐以贓私,公吏重行決配”。孝宗“從之”。乾道三年(1167年)九月十九日,四川制置使兼治成都府汪應辰也上疏説,最近有“臣僚”請求“罷催税户長,改差甲頭”。汪應辰認爲,提出這種要求者只“見户長之害,而思有以救之”,卻“不知所以害民者,在人不在法也”。他以爲“户長之法,無可更易。望降明旨,令州縣並依現條施行,勿複他議”。孝宗贊同他的提議,下詔“令户部下諸路準此”。從汪應辰的提議及孝宗的詔書,可知此時各地普遍實行户長催税制。乾道六年十月七日,又有官員上奏説,近年有的“漕臣務在催科急辦,不用役法,罷去税長”即催税户長,“行下州縣,每三十户差一甲頭,逐時催税”。此制推行後,各縣“並緣爲奸,一名出頭,即告示出錢數千,謂之‘甲頭錢’。往往一縣歲不下五七千緡,以至萬餘緡”。有的縣有一萬户,夏、秋兩税,共差甲頭六百多人,“此事豈不爲擾”!請求下令各路提舉司,“並行住罷”,由户部“檢坐乾道二年九月已獲旨行下”,“如有違戾,重作施行”。這表示取消甲頭催税,仍舊實行户長催税制。
當然,由於各地經濟發展不平衡,各地難以實行一種統一的催税制。比如福建路、福州,此前多次變更。到乾道二年(1166年),福州取消甲頭催税;四年,復設。五年九月十六日,又有官員向朝廷提出,“兩税催科,用户長或耆長之類,此通法也”。説明此時各地普遍實行户長或耆長催税制。這名官員又提到,在江、浙四路,“以賦入浩繁,耆、户長不足以督辦,乃權一時之宜,而責之保正、副長”。近二三年以來,福建諸州縣“亦仿浙、江之例而行之”,但“不知福建地狹民貧,賦入不及于江、浙也”。所以,他建議禁止照搬江、浙的催税制。孝宗於是下詔:“應福建路州縣催科之人,悉仍其舊。如近來創置甲頭與保正、副長,追税之擾,一切罷之。”八年,又罷甲頭催税。自此至淳熙九年(1182年)五月,福州耆長、壯丁雇募“投名”即自願報名者,保正、長則依舊輪差税户即主户。依據該州各縣主户的户數統計,平均約每一千多户設置户長一名,其中有的縣近700户設一名,也有的縣5000多户設一名。
從宋孝宗朝至寧宗朝,按照法律規定,鄉村一都之内,一般設都副保正二名,主管本地有關盜賊、鬥毆、煙火、橋梁、道路公事;下設大、小保長八名,負責“催納税租及隨税所納錢數”。都副保正是本都“物力頗高”者,“役之二歲,尚可枝梧”;而保長“類多下户,無千金之儲,限以二年,困窮特甚”。淳熙元年(1174年)三月起,保長的任期縮短爲一年,後來又減爲“一税一替”即每任一界(半年),前提是要自願兼充户長“輪催納税租”。淳熙六年四月,孝宗採納“臣僚”所説“差役之弊,人但知保正受害,不知大保長催科者受害尤重,蓋其數多於保正,而力弱於大姓”,下詔自今大保長“不許催科,止受憑由,給付人户,依限輸納”;如果遇有“頑户”“欠多”,“即差保正追納”。但在執行時,又出現了保正負擔過重的問題。在縣衙“以文引勒令”保正副“拘催”時,“其間有頑慢不肯輸納之人,又有無著落税賦,往往迫以期限”;保正副“不堪杖責”,縣衙則“勒令代納”。理學家朱熹瞭解到“縣道差募保正拘催二税,自承認之日,便先期借絹借米,硬令空坐人户姓名,投納在官,曾未旬月,分限完較,或三五日一次,或五六日一次。”在“比較”過程中,“人吏、鄉司皆有常例,需索稍不如數,雖所催分數已及,卻計較毫釐,將多爲少,未免箠楚”。而且,在“一月之内,儘是趁赴比較之日,即不曾得在鄉催税”。因此,保正、長“一經役次,家産遂空”。針對這一弊病,朱熹以兩浙東路提舉常平茶鹽公事的身份,在本路各州縣鄉村市鎮張榜公佈,聲明如果縣衙有如上的“違戾”,“許保正副、催科保長徑副本司陳訴”。
不管用大保長催税,或者用甲頭及都、副保正催税,時間稍長,都會産生弊病。一是一般官户可以利用權勢免役,完全不承擔本都、保的催税之責。二是上户則使用“詭名挾户”的辦法降低户等避役。三是縣衙的案吏、“鄉司”即本鄉的頭目、鄉書手等,往往受上户的“計囑”,“抑勒貧乏之家充催税保長”,中、下户反而被迫充役,“頻年被擾,不得休息”。四是縣吏在保正或保長交税時,還對無權無勢的催税人敲詐勒索,迫使承擔逃户、絶户田産的賦税以及“陪備輸納管物”,“以至破家蕩産”。對於這些弊病,每隔數年總有官員上疏提出改革,有時講“催税保長”或“大保長代户長催税”,請求朝廷取消“催税户長”或“税長”,改差甲頭,或建議雇募;有時講“保正、副”催税負擔太重,要求州縣官衙“遵守條法,不得泛有科擾”或“非泛科配物色”,等等。其實,不管改來改去,總有弊病出現。究其原因,正如乾道三年四川制置使汪應辰所説,是官員們“不知所以害民者,在人不在法也”。看來,世界没有百分之百的完善之法制。任何一項新法,執行時間稍長,總會出現一些漏洞,給某些人鑽空子,從而産生弊病。隨後,有人指出其危害,提出進行改革,於是出現了新的措施或辦法。
税長和苗長
如前所述,宋高宗紹興四年正月已經出現“税長”一詞。從當時使用者的角度推斷,此詞是負責催夏、秋二税等賦税的户長的簡稱。紹興五年至七年,張守在《措置江西善後劄子》中提及“民間積欠税賦,多是逃絶死亡,及貧民下户。如逃絶死亡,則取辦於税長、保正;貧民下户則不勝箠撻,亦逃亡而後已。臣契勘紹興五年分積欠,已有紹興七年七月二十五日指揮除放外,今欲乞將本路紹興六年分積欠税租、和買,特與蠲放。”此處將税長與保正並列,似乎税長僅指催税户長,不包括保正,即使保正也被派去催税。
到孝宗淳熙十六年(1189年),甲頭負責催税也被稱爲税長。據浙東提舉袁説友奏請朝廷遵行紹興間的“甲首法”即甲頭法,具體爲:“以三十户爲一給(甲),流水排次。遇開場,則以各户合輸之目,列爲榜,揭之通衢,令已輸者自疏其時,以待考察。限滿,上其榜,以縣鈔點磨:其輸足者,先出甲;未輸或輸未足者,擇其尤一人罰爲甲首,給甲帖,催甲内税;違者,痛繩之。”自此法實行後,效果甚佳:“自是民畏充甲首,競先輸官,不費寸紙而賦集,齊民破蕩之禍殆少紓矣”。但也有一些人不滿意,主要是縣衙的吏胥們無法從中敲詐勒索,於是“日撼歲摇”:或“怖以税長”,或“雖用甲首,而已非袁公之舊,名實交戾,利害相反,雖未如至催頭之酷,而中産下户遍患苦之矣”。
從此,“税長”一詞的使用頻率明顯增多。光宗紹熙元年(1190年)六月,知紹興府洪邁、同提舉鄭湜“奉詔”“措置”紹興府和買的“均敷”問題,洪邁等採取的措施之一是“諸縣人户物力,有原管絶少,而新並過倍;有原系白腳,而新並千百貫者,多合升起等第充税長保正之人。緣積習累年,一旦輸納和買,又便當役,中産之家所不能堪。”指出“均敷”和買的結果,造成鄉村中等户的户等提升,被迫充當本保的保正,並負責催税,擔任當年的“税長”。二年八月十七日,據太常少卿張叔椿統計,按照鄉村的都、保制,大致“一都二年用保正、副二人”,“一都十保,一保夏、秋二税用保長二人”,“二年之間,爲税長者四十人”。這裏明確計算平均每都每年設保長十人,充當税長。張叔椿建議採用不論寬鄉或狹鄉,人户的“物力”“均以十分爲率,以上五分充保正、副,以下四分充保長,至末等一分之貧乏者免之”。他具體舉例説,“如物力三千貫至五百貫,皆以爲正、副;自四百貫至二百貫,皆以爲保長”;寬鄉物力不及一百貫,狹鄉不及五十貫,“與免役”即不擔任保長。光宗朝的官員蔡戡在《論州縣科擾之弊》的奏疏中,説鄉村中擔任保正者,要承擔縣衙的“科買土産,科買竹木”外,“巡尉下鄉,則預備酒食;居民被盜,則先納賞錢;應期限,則有繳引錢;違期限,則有罰醋錢;以至修造公廨、橋樑、驛舍,一切取辦”,所以“中人之家,無不剔屋破産以充役”。至於擔任税長者,遇到鄰户“逃絶”,其税則“令代納”;鄰户的的土地“坍江”,其税則“令代納”;鄰户“産去税存、無所從出者”,其税則“又令代納”;“異縣它鄉、不能追逮者”,其税“又令代納”,因此“單産之民,無不典妻鬻子以免罪”。蔡戡還提及州縣“催科”過程中對農民的種種騷擾。
宋寧宗時,又出現了“苗長”一詞。從其名,估計由主管催繳本地的秋税即秋苗而來。由此,如果同時出現税長和苗長的話,税長只管催繳本地的夏税,苗長則只管本地的秋税。據《名公書判清明集》記載,寧宗時,地方官范應鈴在《羅柄女使來安訴主母奪去所撥田産》判詞中指出,嘉定十四年(1221年)秋,“已差鄒明充應税長一次”。鄒明是主户羅柄家女使阿鄒之父,其田産系羅柄贈與阿鄒及阿鄒自己以銅錢和會子典買者,由於法律規定“不許起立女户,而以父鄒明替之”。這説明鄒明是在當年征收秋税即秋苗時,充當本地的苗長。
宋理宗時,又出現了“税長催頭”一詞。端平三年(1235年),胡太初撰《晝簾緒論·差役篇》説:“今既行紹興甲首之法,可免税長催頭之責,則應役者不過輯保伍、應期會而已,民亦不至甚憚,而巧計以求免也”。如前所述,宋高宗時,一度實行“甲頭”催税制,胡太初認爲由甲頭負責催税,便可以免除税長催税的麻煩。“催頭”列於“税長”之後,可能就是負責催督秋税(秋苗)者即“苗長”之意。不過,當時更多的官員不分秋税和夏税,只籠統使用“税長”一詞,以代表負責催督二税之長。如黄震撰《知吉州兼江西提舉、大監糜公(弇)行狀》記載,糜弇任紹興府山陰縣知縣時,“山陰舊苦催科”,地方官“往往抑税長代輸”。糜弇到山陰後,“郡議排甲以易之”。糜弇提出反對説,“此不在變法,而在擇縣令。縣令得人,税長可,排甲亦可。否者税長之弊,排甲獨無弊乎?”他在當地“厘正税長苗税”,於是二税“不趣而辦”。王柏在《答季伯韶(按名鏞)》函中針對各縣鄉村主户爲逃避重税而出現許多逃户和亡絶户,縣衙往往逼迫“税長”代繳的現象,提出“由此逃亡户絶者不與厘正,而税長代輸,破家蕩産,比比皆是,而争役之訟,自是而擾擾矣”。孫應時在《與施監丞宿書》中也言及“其餘保正及税長名次,一面排結,當以面呈”。
由於負責催納二税等成爲鄉村主户的沉重負擔,税長等逐漸變爲職役的一種,而且帶來了許多糾紛。爲了減少矛盾,平均負擔,各地推行新的役法即義役法、倍役法等。其中義役法大致爲:鄉村主户爲了減輕輪差保正、保長而兼任税長等的重負,自行結合,捐田收租,資助當役户。嘉熙二年(1238年)正月,劉宰撰《義役記》,記載平江府常熟縣的義役法説:“役之大者曰保正,以式法受政令,而賦於下;役之小者曰税長、苗長,視歲時之宜,督租税以奉其上。保正則歲一人,及除而代;苗、税長則歲各二人,或一人。”説明常熟縣的義役法是每年每保輪差保正一人,而税長和苗長輪差各二人或各一人。
在南宋人的各種記載中,人們更多地論述税長的重負,而較少談到苗長。之所以出現這一現象,據朱熹説是因爲夏税和秋税催納時難易程度不同。他説:“嘗有人充保正,來論某當催秋税,某人當催夏税。某初以爲催税只一般,何争秋、夏?問之,乃知秋税苗産有定色,易催;夏税是和買絹,最爲苦重。蓋始者一匹,官先支得六百錢,後來變得令人先納絹,後請錢,已自費力了。後又無錢可請,只得白納絹;今又不納絹,只令納價錢,錢數又重。催不到者,保正出之,一番當役,則爲之困矣。”朱熹原來也不知道催夏税和催秋税的難易有别,在請問了一位當保正者後,才弄懂其中的奥妙。由此我們推測南宋人較少提到“苗長”的原因就在於此。
四、元朝和明朝的催税人
元朝鄉村也設置催税人,但没有繼承南宋的税長、苗長制,而是承襲金朝之制,設立里正和主首制。據刁培俊《元代主首的鄉村管理職能及其變化》一文的研究,元朝的基層組織編制,鄉村分爲鄉、都二級;部分鄉村地區(尤其是北方)在更小的村一級還設立社制。在鄉設里正,鄉之下設都,都設主首。里正、主首成爲元朝鄉村管理基層體系的職役人員。主首具體的治理職能首先是催督民户交納賦税,其次是催督民户承擔徭役。高樹林《元代賦役制度研究》一書《元朝賦税》、《元朝力役》,也對元朝的二税和職役制度作了深入研究,不過都還没有涉及前代的税長和苗長的問題。
明朝鄉村催税人制度,在太祖洪武四年(1371年)九月就設立了。據梁方仲先生研究,洪武四年九月丁丑,太祖“以郡縣吏每遇征收賦税,輒侵漁於民,乃命户部令有司科民土田,以萬擔爲率,其中田土多者爲糧長,督其鄉之賦税。且謂廷臣曰:‘此以良民治良民,必無侵漁之患矣。'”明太祖設計這一制度時,没有沿襲元朝的主首和里正制,而是直接制定糧長催税制。據明代一些方志記載,“初,嘉定之爲役有四,曰糧長,曰塘長,曰裏長,曰老人(塘、老人皆雜泛,唯裏長爲正役),而沿革損益之變,以時移易。”又説:“高皇帝(按明太祖)念賦税關國重計,凡民既富方穀,乃以殷實户充糧長,督其鄉租税,多者萬擔,少者乃數千擔,部輸入京,往往得召見,一語稱旨,輒複拜官。當時父兄之訓其子弟,以能充糧長者爲賢,而不慕科第之榮。蓋有累世相承不易者,官之百役以身任之,而不以及其細户,細户得以相保,男樂耕耘,女勤織紡,老死不見縣門。故民淳事簡,中家常有數年之蓄。”明太祖如何與在朝大臣商討制定鄉村催税制的,史無明文,但不可能不經過與大臣們商議,明太祖自己獨自作出了這一重要的決策。至少在明初君臣的心目之中,南宋的税長和苗長催税制還留下一些歷史的記憶,因此立即設計了“糧長”制。不過,與南宋之制略有不同,第一,糧長由當地的繳税“殷實户”即富户中産生,税長和苗長則有時輪差到中、下户。第二,糧長不僅負責催納本地的租税,還要負責運往首都;税長和苗長則只負責催税,將賦税繳至本縣。第三,糧長將本地租税解發至首都時,有機會謁見明太祖,如得到太祖的賞識,還可授予官職,故富户尚願任此差遣。由此可見,明朝的糧長制還是脱胎於南宋的税長和苗長制。
(作者單位:上海師範大學古籍研究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