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过对话理解其他生命的思维
第二种接近动物的方式是通过地形景观。我可以去它们所在的任何位置,淋同一场雨,被同一株荆豆扎伤,在大卡车驶经的路面感受到同一波震动,看着同一位猎人扛着枪路过。当然,这些事情对我和动物的意义大不相同。那把枪不太可能对准我,那场雨会把蠕虫逼出地洞,而獾应该会比我对雨更感兴趣。不过我和獾依然共享着某种真实又客观的东西。没错,我和獾的世界是各自在脑内用独一无二的神经系统打造而成的;没错,我们很难得知其他生物是怎么看待荒野上的一块石头的。但是这并不代表石头就不是一种客观的存在,也不表示透过非人生物的感官理解的这块石头,就一定是毫无意义或意义不连贯的。
我和动物说着一种共通的语言:一种来自神经细胞的信号。通常它们说的是方言,尽管理解起来很困难,但仍然可以理解。如果一时听不懂它们在说什么,你可以借助当下的情境来判断,而情境就是这片大地。动物由大地而生。一只普通獾身上几乎所有的分子,都来自其出生地周围不到1平方公里的区域。獾在脱离母体之后,会循着一条地道钻入森林的幽暗处;将死之际,它很可能又会回到同一条或与之类似的地道,在相同土壤的包围中,于地表之下长眠。獾的身体将被巢穴的土壤吸收、分解,接着被虫类吃进肚子,最后又会变成后代獾身体的一部分。大地和动物之间看似有一种富有创造力的深层共鸣,而事实确实如此。很少有动物离开原生地后还能继续繁衍。
我和出生地的联结就不如动物来得深。我必须下更多功夫才能和大地产生共鸣,有几样事物对此很有帮助:史书、传统的农夫歌曲小调,以及深植在大地和我的心灵中的故事。这些故事就像是我和大地的一部分,一如獾背上的土壤也成了獾的一部分一样。我可以慢慢学习大地对我和獾诉说的神话语言,即使我和獾都把各自的方言说得七零八落,我们也可以通过大地的语言搭起对话的桥梁。
这时候做一位厚脸皮的人士就方便多了。法兰克·弗雷泽·达令(Frank Fraser Darling)坚持一年四季都光着脚在他最爱的岛屿上行走,因为他认为隔着厚厚的登山靴鞋底很难感受地球的脉动。我想,正是光脚走路,让法兰克变成了更优秀的动物学家。
放下工具,用直觉去感受吧。在比阿特丽克斯·波特和艾莉森·厄特利(Alison Uttley)(12)的世界之外,动物可没穿衣服。穿上户外服装的你,是无从得知毛皮较单薄的动物是如何感知世界的温度的。我就认识一个全身赤裸、在英国步行数百公里的人。遇到他的英国人都以英国人一贯的典型作风,假装没看见这位仁兄的不寻常之处,只是简单地向他道声:“早安。”
雨衣完美地阻止了山涧溪流为你的想象力注入一汪活水。学唱老歌,品尝当地的佳肴;坐在田野一隅,仔细聆听;带上耳塞,闭起眼睛深呼吸;开启你的嗅觉中枢,任何气味都不要放过。进化生物学主张个体之间的相互联结,是科学版本的不二论(Advaita)(13),即唯有好好感受,才能获得对人或事物更好的理解。
动物是什么?人类是什么?要得知答案便要与生养万物的大地不断对话,只不过人类的这场对话比大多野生动物进行得更为呆板、结巴。对话会变成故事,反过来塑造个性的形状和特点。于是我们歌颂赞美的那种动物,以及我们想亲近认识的那种人便出现了。
我想要与大地更流畅地交流。这是了解自我的一种方式,我很迷恋自我,所以这件事绝对值得一试。流畅对谈的其中一个好办法,就是跟大地上那些我们称之为动物的、毛茸茸、长满羽毛或鳞片、高鸣、飞扑、尖叫、翱翔、发出嘟哝声、蜂拥而来、大口喘气、拍翅鼓翼、猛拧扭绞、摇摇摆摆、捣乱、迈开步子慢跑、撕裂拉扯、突然窜出、鼓舞雀跃的形体侃侃而谈。
话会越说越好,关系会越培养越深厚,成果需要时间来累积,也需要对对方有一定的了解。所以我读书,学习与光合作用、巨石阵、片岩、动物粪便和气味相关的知识。我在笔记本里贴了几片叶子,不时轻抚。我还买了鸟鸣有声书在地铁上聆听。我发现,只要仔细倾听鸟类的鸣叫,就能得知那只鸟的个性和生活细节。就算事前不知道是哪一种鸟(有些美妙的有声书不会把鸟名硬灌进你的耳朵里),我也可以听出那是黑喉歌鸲(blackthroat)正在夏日的落叶林里胆怯地跳舞。它一边对不知何时会从天而降的死亡保持着警惕,一边以手术钳般精准的鸟喙捕食着昆虫,它还过分讲究地把羽毛啄得蓬蓬松松,最后它早早向南飞去了。
不过大多时候,我只是到处闲逛发呆。我裸身坐在沼地上发抖,看着云雾被风吹散;我游进东林恩河鳗鱼所在的黑暗洞穴,住在自己挖的威尔士山丘的小獾巢里;我躺在公路旁,被车头灯烦得不堪其扰,同时感受着卡车驶经时颤动的柏油路;我也和所有人一样,在周日午后慢吞吞地穿上大衣,带着孩子到公园喂鸭子。一点一点地,我逐渐学会了动物的只言片语,并且也欣喜地得知,动物们听懂了我的话。
哲学家维特根斯坦(Wittgenstein)曾说过,即便狮子会说话,人类也听不懂狮子的一字一句,因为狮子的世界和人类的差距太大了。维特根斯坦错了,至少我知道他是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