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美在意象
中国传统美学一方面否定了实体化的、外在于人的“美”,另方面又否定了实体化的、纯粹主观的“美”,那么,“美”在哪里呢?中国传统美学的回答是:“美”在意象。中国传统美学认为,审美活动就是要在物理世界之外构建一个情景交融的意象世界,即所谓“山苍树秀,水活石润,于天地之外,别构一种灵奇”(注:方士庶:《天慵庵随笔》上。),所谓“一草一树,一丘一壑,皆灵想之独辟,总非人间所有”(注:恽南田:《题洁庵画》,见《南田画跋》。)。这个意象世界,就是审美对象,也就是我们平常所说的广义的美(包括各种审美形态)。
“意象”是中国传统美学的一个核心概念。“意象”这个词最早的源头可以追溯到《易传》,而第一次铸成这个词的是南北朝时期的刘勰。(注:参看叶朗《中国美学史大纲》第70—72、226—230页,上海人民出版社,1985。)刘勰之后,很多思想家、艺术家对意象进行研究,逐渐形成了中国传统美学的意象说。在中国传统美学看来,意象是美的本体,意象也是艺术的本体。中国传统美学给予“意象”的最一般的规定,是“情景交融”。中国传统美学认为,“情”“景”的统一乃是审美意象的基本结构。但是这里说的“情”与“景”不能理解为互相外在的两个实体化的东西,而是“情”与“景”的欣合和畅、一气流通。王夫之说:“情景名为二,而实不可离。”(注:王夫之:《姜斋诗话》。)如果“情”“景”二分,互相外在,互相隔离,那就不可能产生审美意象。离开主体的“情”,“景”就不能显现,就成了“虚景”;离开客体的“景”,“情”就不能产生,也就成了“虚情”。只有“情”“景”的统一,所谓“情不虚情,情皆可景,景非虚景,景总含情”(注:王夫之:《古诗评选》卷五,谢灵运《登上戍石鼓山》评语。),才能构成审美意象。
朱光潜、宗白华吸取了中国传统美学关于“意象”的思想。在朱光潜、宗白华的美学思想中,审美对象(“美”)是“意象”,是审美活动中“情”“景”相生的产物,是一个创造。尽管他们使用的概念还不是十分严格和一贯,但他们的“美在意象”的思想还是可以看得很清楚的。
朱光潜在《论美》这本书的“开场白”就明白指出:美感的世界纯粹是意象世界。他在《论文学》这本书的第一节也指出:
凡是文艺都是根据现实世界而铸成另一超现实的意象世界,所以它一方面是现实人生的返照,一方面也是现实人生的超脱。
在《诗论》一书中,朱光潜用王国维的“境界”一词来称呼“美”的本体。他说:
朱光潜在这里用的“意象”的概念相当于我们一般说的“表象”,即郑板桥说的“眼中之竹”,而他说的“诗的境界”则相当于我们所说的“意象”,也即郑板桥说的“胸中之竹”和“手中之竹”。
朱光潜在《诗论》中强调,“诗的境界”(意象)是直觉的产物。他说:“凝神观照之际,心中只有一个完整的孤立的意象,无比较,无分析,无旁涉,结果常致物我由两忘而同一,我的情趣与物的意态遂往复交流,不知不觉之中人情与物理互相渗透。”这就是“直觉”。
朱光潜在《诗论》中还强调,“诗的境界”(意象)是每个人的独特的创造:
我们前面提到,在20世纪50年代的美学讨论中,朱光潜继续坚持这一观点。当时他把“意象”称之为“物的形象”或“物乙”。他一再说,“美”(审美对象)不是“物”而是“物的形象”(“物乙”)。这个“物的形象”不同于物的“感觉形象”和“表象”。他说:“‘表象’是物的模样的直接反映,而‘物的形象’(艺术意义的)则是根据‘表象’来加工的结果。”“物本身的模样是自然形态的东西。物的形象是‘美’这一属性的本体,是艺术形态的东西。”(注:朱光潜:《论美是客观与主观的统一》,见《朱光潜美学文集》第三卷,第71页,上海文艺出版社,1983。)
这“物的形象”或“物乙”,就是“意象”。朱光潜在这里明确说,意象就是美的本体。
宗白华在他的著作中也一再强调审美活动是人的心灵与世界的沟通,美乃是一种情景交融的“艺术境界”。他说:“美与美术的源泉是人类最深心灵与他的环境世界接触相感时的波动。”(注:宗白华:《介绍两本关于中国画学的书并论中国的绘画》,见《艺境》,第81页,北京大学出版社,1987。)
又说:“以宇宙人生的具体为对象,赏玩它的色相、秩序、节奏、和谐,借以窥见自我的最深心灵的反映;化实景而为虚境,创形象以为象征,使人类最高的心灵具体化、肉身化,这就是‘艺术境界’。艺术境界主于美。所以一切美的光是来自心灵的源泉:没有心灵的映射,是无所谓美的。”(注:宗白华:《中国艺术意境之诞生》,见《艺境》,第15页。)
他在阐释清代大画家石涛《画语录》的“一画章”时说:“从这一画之笔迹,流出万象之美,也就是人心内之美。没有人,就感不到这美,没有人,也画不出、表不出这美。所以钟繇说:‘流美者人也。’所以罗丹说:‘通贯大宇宙的一条线,万物在它里面感到自由自在,就不会产生出丑来。’画家、书家、雕塑家创造了这条线(一画),使万象得以在自由自在的感觉里表现自己,这就是‘美’!美是从‘人’流出来的,又是万物形象里节奏旋律的体现。所以,石涛又说:‘夫画者,从于心者也。……’所以中国人这支笔,开始于一画,界破了虚空,留下了笔迹,既流出人心之美,也流出万象之美。”(注:宗白华:《中国书法里的美学思想》,见《艺境》,第285—286页。)
他也引瑞士思想家阿米尔的话:“一片自然风景是一个心灵的境界。”(译文与朱光潜的略有不同)又引石涛的话:“山川使予代山川而言也……山川与予神遇而迹化也。”接着说:“艺术家以心灵映射万象,代山川而立言,他所表现的是主观的生命情调与客观的自然景象交融互渗,成就一个鸢飞鱼跃,活泼玲珑,渊然而深的灵境。”(注:宗白华:《中国艺术意境之诞生》,见《艺境》,第151页。)这个“灵境”,就是“意象”(宗白华有时又称之为“意境”(注:“意象”与“意境”这两个概念应加以区分。参看本书第六章第六节。)。)
宗白华指出,意象乃是“情”与“景”的结晶品。“在一个艺术表现里情和景交融互渗,因而发掘出最深的情,一层比一层更深的情,同时也透入了最深的景,一层比一层更晶莹的景;景中全是情,情具象而为景,因而涌现了一个独特的宇宙,崭新的意象,为人类增加了丰富的想象,替世界开辟了新境,正如恽南田所说‘皆灵想之所独辟,总非人间所有’!”(注:宗白华:《中国艺术意境之诞生》,见《艺境》,第153页。)这是一个虚灵世界,“一种永恒的灵的空间”。在这个虚灵世界中,人们乃能了解和体验人生的意味、情趣与价值。
他以中国绘画为例来说明审美活动的这种本质。他说:“中国宋元山水画是最写实的作品,而同时是最空灵的精神表现,心灵与自然完全合一。花鸟画所表现的亦复如是。勃莱克的诗句:‘一沙一世界,一花一天国’,真可以用来咏赞一幅精妙的宋人花鸟。一天的春色寄托在数点桃花,二三水鸟启示着自然的无限生机。中国人不是像浮士德‘追求’着‘无限’,乃是在一丘一壑、一花一鸟中发现了无限,表现了无限,所以他的态度是悠然意远而又怡然自足的。他是超脱的,但又不是出世的。他的画是讲求空灵的,但又是极写实的。他以气韵生动为理想,但又要充满着静气。一言蔽之,他是最超越自然而又最切近自然,是世界最心灵化的艺术,而同时是自然的本身。”(注:宗白华:《介绍两本关于中国画学的书并论中国的绘画》,见《艺境》,第83—84页。)
宗白华的这些论述极为深刻。他指出,“美”(艺术境界)乃是人的心灵与世界的沟通,是万象在人的自由自在的感觉里表现自己,是情景交融而创造的一个独特的宇宙,一个显示人生的意味、情趣和价值的虚灵的世界,是心灵与自然完全合一的鸢飞鱼跃、活泼玲珑、渊然而深的灵境。这些论述,都给我们极深的启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