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在意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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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意识与无意识

在研究美感的时候,我们还应该讨论一下无意识的问题,也就是意识与无意识的关系问题。

在西方,早在17、18世纪就有一些思想家对无意识的问题表示关注。到了19世纪,无意识的问题就受到了更多人的关注。但是,真正使无意识的研究成为系统的学说并且对整个学术界产生巨大的影响的是20世纪初以奥地利心理学家弗洛伊德和瑞士精神病理学家荣格为代表的心理分析学派。

弗洛伊德认为,美感的源泉存在于无意识的领域之中,艺术创造的动力也存在于无意识的领域之中,这就是人的本能的欲望,也就是性欲(也称为“力必多”,Libido)。性欲要求得到满足,这就是“力必多”的愉快原则。但是,文明社会对性欲的满足有种种限制,“力必多”就会潜入心的深层,成为潜意识。但“力必多”还要找出路。一种是“梦”,一种是“白日梦”。这两种出路,弗洛伊德称之为“力必多”的“转移”。还有一种就是“艺术想象”。在“艺术想象”中,“力必多”经过隐藏和伪装,以文明社会所能允许的形式表现出来,弗洛伊德称之为“力必多”的“升华”。这是人人可以进入的世界,通过进入这个世界,人的本能的欲望得到替代性的满足。这就是美的源泉。所以,弗洛伊德明确说:“美的观念植根于性刺激的土壤之中。”(注:转引自朱狄《当代西方美学》,第23页,人民出版社,1991。)又说:“美感肯定是从性感这一领域中延伸出来的,对美的热爱中隐藏着一个不可告人的性感目的,对于性所追求的对象来说,‘美’和‘吸引力’是它最重要的必备的特征。”(注:弗洛伊德:《文明与它的不满意》。参看朱狄《当代西方美学》,第25页,人民出版社,1984。)

弗洛伊德把人分成三部分,即“本我”(id)、“自我”(ego)、“超我”

(superego)。“本我”,是最原始的本能冲动,它遵循快乐原则。“自我”,是现实化了的本能,是根据外部环境的现实对“本我”进行调节,它遵循的是现实原则。而“超我”是道德化的“自我”,包括“自我理想”和“良心”,它遵循的是道德原则。前面说的“力必多”这种性欲冲动就压抑在“本我”之中。正是这种压抑使很多人成为精神病患者。

弗洛伊德又提出了一个“俄狄浦斯情结”的有名的概念。俄狄浦斯是古希腊神话中的一个人物,他在无意识的情况下杀了自己的父亲,娶了自己的母亲。弗洛伊德认为,每个人在幼年时都有这种杀父娶母(女孩子则是杀母嫁父)的“俄狄浦斯情结”,它是性本能的最典型的表现。但是它一产生就被抑制,成为无意识的欲望。这种欲望要求发泄。很多文学家、艺术家就把这种“俄狄浦斯情结”升华成为文学作品和艺术作品。所以弗洛伊德以及精神分析学派的一些学者最喜欢用这种“俄狄浦斯情结”来对如达·芬奇、莎士比亚、陀思妥耶夫斯基等人的一些作品进行解释。

瑞士精神病理学家荣格对弗洛伊德的理论进行了修正。他提出了“集体无意识”的概念。他认为,无意识的内涵很宽泛,不一定和性本能有关。真正的无意识概念是史前的产物,“无意识产生于人类没有文字记载情况下没有被写下来的历史之中”(注:转引自朱狄《当代西方美学》,第30页,人民出版社,1991。)。集体无意识并不是由个人所获得,而是由遗传保存下来的一种普遍性精神。荣格认为,在人的无意识的深层中,“沉睡着人类共同的原始意象”,这种“原型意象是最深、最古老和最普遍的人类思想”。这种意象“印入人脑已有千万年的时间,现成地存在于每个人的无意识之中”,“为了使它重新显现,只需要某些条件”。(注:荣格:《个体无意识与超个体或集体无意识》,《西方心理学家文论选》,第410—413页,人民教育出版社,1983。)这种“原型”(archetypes)或“原始意象”(the archetypal image)是巨大的决定性力量,它改变世界,创造历史。荣格举了一个例子,就是R.梅耶发现能量守恒定律。梅耶是一个医生,他为什么能发现能量守恒定律?荣格认为,这是因为能量守恒定律的观念是潜伏在集体无意识里的一个原型意象(灵魂不朽、灵魂轮回等等观念),只不过在某些必要条件具备的情况下,在梅耶的头脑里显现出来了。(注:荣格:《个体无意识与超个体或集体无意识》,《西方心理学家文论选》,第410—413页,人民教育出版社,1983。)荣格认为,艺术作品的创造的源泉,不在个人的无意识,而在集体无意识和原始意象。艺术家是受集体无意识的驱动。艺术作品不是艺术家个人心灵的回声,而是人类心灵的回声。荣格说:“渗透到艺术作品中的个人癖性,并不能说明艺术的本质;事实上,作品中个人的东西越多,也就越不成其为艺术。艺术作品的本质在于它超越了个人生活领域而以艺术家的心灵向全人类的心灵说话。个人色彩在艺术中是一种局限甚至是一种罪孽。”(注:荣格:《心理学与文学》,见《二十世纪西方经典文本》第二卷,第89页,复旦大学出版社,2000。)

弗洛伊德和荣格对无意识的研究,不仅对医学、心理学是一种贡献,而且对美学也是一种贡献。他们使人们进一步关注无意识在审美活动中的作用。

我们在前面说过,美感是一种体验,一种瞬间的直觉,即王夫之所谓“一触即觉,不假思量计较”,带有超理性、超逻辑的性质。正因为这样,人的无意识常常可以进入美感的直觉活动当中,成为推动审美体验的因素。所以深入研究无意识的问题,对于进一步理解美感作为审美体验的本质,有重要的帮助。

但是,由于弗洛伊德和荣格主要是站在精神病医生和精神病理学家的立场来研究无意识的,因而当他们试图从哲学的、美学的层面对无意识进行解释时,就不可避免地带有很大的局限性和片面性。

弗洛伊德把人的无意识归结为人的被压抑的性的本能和欲望(“力必多”),把美感和艺术创作的源泉也归结为这种性的本能和欲望,这显然是一种极大的片面性。人的精神活动可以划分为意识和无意识两大领域,但这两个领域并不是截然分开的。人的无意识是人的意识所获得的某些信息的积淀、潜藏和储存。因而它和人的从小到大的全部经历,和社会生活的各个方面有着极其广泛的、复杂的联系。在人的无意识中,可以看到人的社会历史文化环境对他的深刻影响。在人的无意识中,积淀着人的家庭出身、文化教养、社会经历、人生遭遇,积淀着人的成功和失败、欢乐和痛苦。决不能把无意识仅仅归结为性的本能和欲望。拿梦来说,梦离不开人的全部人生经历,离不开人的社会生活。正如明代哲学家王廷相说:“梦中之事即世中之事。”(注:王廷相:《雅述》下篇。)梦(潜意识)离不开人的社会生活。文学艺术的创作更是如此。精神分析心理学的学者曾写了许多书,用精神分析法来分析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创作。他们把陀思妥耶夫斯基每一部作品的主人公都和他本人等同起来。他们的目的和宗旨仅仅是为了证明陀思妥耶夫斯基全部创作的基础,就是乱伦性质的“俄狄浦斯情结”。他们写道:“永生的‘俄狄浦斯情结’附在这个人的身上,并创作了这些作品,此人永远也无法战胜自身的情结—俄狄浦斯。”这是十分荒唐的。正如俄罗斯有的学者所说,“为什么我们一定要假定,儿童性欲的冲突、孩子同父亲的冲突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一生中所发生的影响要大于他后来所经受的全部创伤和体验呢?为什么我们不能假定,例如像等待处决和服苦役这样一些体验不能成为新的和复杂的痛苦体验的来源呢?”

荣格的“集体无意识”的理论,把研究的视角从个体的精神发展移到人类的系统的精神发展,把艺术创造和世界历史的动力归之于“原型”、“原始意象”。这种理论就其纠正弗洛伊德把一切归结为童年的性本能的冲动的片面性来说,是有积极意义的。这种理论引导人们研究原始神话、原始宗教特别是研究原始神话和原始宗教对当今人类的无意识的影响,也是有积极意义的。但是,正如很多学者指出的,荣格说的“原始意象”在千万年时间中经过人脑的组织一代一代遗传下来,只是一种推断,现在还无法证实。(注:当然,也有学者认为荣格说的这种“原始意象”的遗传有可能找到科学的根据。如美国学者伦纳德·史莱因说:“荣格所说的信息究竟存储在哪里呢?DNA分子是浩瀚的图书馆,它们存储着从指纹到毛发颜色的各种蓝图。因此,如果认为有关进化史的信息,就存放在DNA那蜿蜒盘旋的书架库的某块区域内,并非是没有理由的杜撰。遗传工程师们最近在人的DNA中发现有大段的结构并不决定着人的生理属性。有些分子生物学家认为,这些无名的区域,要么是些‘DNA垃圾’,要么是用于有待将来辨识的某些功能。我本人在这里提出一种新揣度,即这里面或许有些区域是用来存储亘古印象的库房。发生在人类进化早期阶段的事件,经DNA传递给胚胎中正在发育的大脑,在那里编好码,这可能就是荣格所说的集体无意识的基础。如果认为这一假说是可信的,那么,从神话中考证进化史实就会颇有成效。神话是以间接方式讲述有多重意义的复杂故事的手段。”(伦纳德·史莱因:《艺术与物理学》,第489页,吉林人民出版社,2001)。)同时,正如弗洛伊德过分夸大个体的童年的性心理的作用是一种片面性一样,荣格过分夸大人类的童年的原始意象的作用,也是一种片面性(例如他把梅耶发现能量守恒定律的源泉归之于“灵魂不灭”的“原始意象”就十分可疑)。人类的整个文明史,特别是人类的当代史,人类的当代社会生活,对于无意识的影响,决不会小于人类童年的原始意象。这是荣格的“无意识理论”的致命的弱点。当然,荣格完全抹杀艺术创作的个性和个人风格,也是完全违背艺术史的历史事实的。

当代美国人本主义心理学家马斯洛对弗洛伊德的批评也值得注意。马斯洛认为,弗洛伊德作为一个心理学家,他的片面性在于他把注意力都集中于研究病态的心理(这在人群中终究是少数),而不去注意研究健康的心理(这在人群中是大多数),同时他又把他对病态心理的研究的结论推广到全体人类,成为人类心理的普遍结论,这样一来,全体人类的心理都成为病态的了。所谓“俄狄浦斯情结”就是最明显的例子。在人类历史上也许确有具有“俄狄浦斯情结”这种病态心理的人,但那是极少数。但在弗洛伊德那里,就变成每个人的无意识中都具有这种“杀父娶母”的情结,这岂不荒唐。马斯洛认为,人格心理学的重点应该研究健康的心理。(注:马斯洛说:“如果一个人只潜心研究精神错乱者、神经症患者、心理变态者、罪犯、越轨者和精神脆弱的人,那么他对人类的信心势必越来越小,他会变得越来越‘现实’,尺度越放越低,对人的指望也越来越小。”(转引自弗兰克·戈布尔《第三思潮:马斯洛心理学》,第14页,上海译文出版社,1987年。)“研究有缺陷、发育不全、不成熟和不健康的人只会产生残缺不全的心理学和哲学,而对于自我实现者的研究,必将为一个更具有普遍意义的心理科学奠定基础。”(马斯洛:《自我实现的人》,第55页,三联书店,1987)。)马斯洛对弗洛伊德的批评是有道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