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女子亦然
“我就说过,你的成绩不会太差。”君不器轻轻笑道,将那草帽向上抬了抬,露出那笼罩在一片淡淡的阴影下那十分立体的五官。随后他走上前去,两指搭在苏不周的肩膀上,轻轻一掐,“气息缓过来了么?”
那两指好像只是轻轻地在她骨间一掐,并未用多大的力气。苏不周只感觉周身一震,顿时感觉一股气流冲进丹田,丹田内如天翻地覆,霎时间了一种肿胀感——她能明显感觉到自己周身经脉都鼓了起来,手指微微颤抖,稍微一用力,却攥紧了手中长剑的剑柄。
十数年来,徐不歌作为师长,教授她武功与一些浅显的文学,至少也明白一些“圣人之言”。虽说这两样都他都尽心尽力地交了,但在苏不周骨子里刻上的却只有“无所畏惧”四个字。不过苏不周大概并未从那些圣人之言中学会三思,进而这“无所畏惧”也就变了味儿——成了“莽撞”二字。
故而不知好歹,硬是答道:“缓过来了。”随后深吸了一口气,右手紧紧握住长剑,微微做了个起势的动作。
君不器的眼神霎时间复杂起来。这并不妨碍他手上的动作,只见他将随身佩戴的、大概是用来充作摆设的木剑拿出,抽剑出鞘,向后退了两步。
他是个很高很瘦的人,不知为何的总是带着一股病恹之气,而这木剑拿在手中,这仿佛一阵风就能将他刮得乱了脚下步伐的人却陡然给了人一种难以描述的感觉——虽是夏日,却恍若寒冬数九。
君不器缓缓开口:“我记得你曾经问过我,我若不去辅导你,而是真正用起剑来,剑法是什么样的。那我今日便给你看看。这剑是木头做的,不比你的长剑坚硬。你若能削下这长剑的任意一段,那你就达到出师的标准了。”
言罢,君不器抬眸,给了苏不周一个不明不白的眼神。
苏不周自然不知这是何意,只是接道:“......定当尽力。”
这仿佛是一声令下,苏不周话音一落,君不器脚下便步履如风,几道残影闪过,便已到苏不周身前,那木剑径直逼来,直取苏不周面门。
苏不周突然一愣,脚下好似锈住了一般。但她并没有惊慌。
虽说她与君不器并未有过多交集,但好歹那是看着她长大的人,就算是再薄情的人,也至少会有一点点情感——起码不会因为一次试手就要将她打成重伤。
显然苏不周猜对了一半——那本来冲着苏不周印堂直刺去剑锋陡然一转,有些勉强地转了势,从她耳边划过,削下她散落在耳边的一缕头发。
那剑身上仿佛有一股附着其上的寒风,硬是将她刺醒,强迫着她举起长剑,如螳臂当车一般抵挡住那瞬间转势、向她砍来的一剑。
她挡住了,只是一股冷风传来,随即手腕一酸。那剑虽说是木头做的,但打在铁刃上,竟是毫发无损。持剑人注入到那柄长剑中的内力宛如一道屏障,将这木头护得严严实实。
外功有所大成,而内功辅助,配合得天衣无缝,堪称无孔不入。
她手腕被震得提不起力来,只能将计就计,将握着长剑的手放松,随着木剑转势,手中的剑开始缠绵起来。虽说有些优柔寡断之意,但丝毫不让,不肯给那木剑一点出路。
苏不周将她平日里积攒不多的警惕全部放在了那木剑剑锋上,经脉中气息微微流淌过来,在周身游走着,缓解着她手腕的酥麻感。那股气息宛如春风,轻轻地,好似毫无帮助,但万万缺少不得。
但是君不器的每一剑都不肯放松,剑身硬生生撞在铁剑剑身上,每一次都将苏不周好不容易积蓄起来的一点力气打散。
从手腕传来的酥麻感逐渐变为疼痛感,渐渐剧烈起来。
她可能撑不住了。
君不器的剑并没有带着多大的杀气,劲力并未发挥到最大——他最多用了六分力——这点苏不周能看出来。这内力运用得十分纯熟,收放自若,每当那股内力要透过她的身体而逐渐消散的时候,那股内力却又好似受到什么东西的控制,瞬间转势,竟再次顺着她的长剑而收回到君不器的手中。
如此循环流转,生生不息。
能对内力掌握得这么好,其人必然是在内功上颇有造诣的。
苏不周顿时迟疑了一下——若是自认不如,那会如何?
那又能如何呢?
她不过是一个初出茅庐的新人,输在一个江湖高手的手上,算不得什么丢面子的事情。
只是她又想了想。她又为什么要认输呢?她现在招架得有些力不从心,不过是因为君不器的剑法很快,一时间让她招架不过来而已。她尚还有一丝气力,还可以支撑片刻。
就算要认输,也不是现在。
君不器那幅身子还是那幅身子,眼神还是一如以往的眼神,有些慵懒,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只是他素来懒散的性情却好像翻天覆地了一般,咄咄逼人,寒冷刺骨。
他与那支木剑仿佛与这金陵城格格不入,明明是艳阳似火,与他交手时,却能明显感觉到寒意连绵。
她重提了一口气,接着蓄力丹田,手上故作又掉了警戒,骗来君不器一剑向她腰间直刺过来。
苏不周右手持剑,剑身向着那柄木剑缠绵上去,陡然一顿,剑刃一别,顿时蹬地而起,接着木剑腾空翻过来,长剑一别,倒是有要以铁刃伤木剑的感觉。
君不器见状,手腕一翻,将木剑抽出,手上顿时加了力气,径直劈向苏不周。
苏不周轻轻落地,随后双膝一曲,仿佛已经料到君不器会乘机给她致命一击一般,硬是躲过这一剑。
君不器以为她会将这一招避开,而与他缓慢周旋,借巧力缠住他的剑,以削减君不器在剑术上的优势——剑快而剑风凛冽。但她没有,反倒是明知这一剑同样注入了君不器不少的内力,自己硬抗必然抗不下来,却将长剑一横,两刃相击,硬是撞出了一声刺耳的响声。
那凶猛的内力穿过长剑,浩浩荡荡地震过她的手腕,又将她的五脏六腑伤了个遍,一口鲜血从她口中喷出——不过有经脉相抗衡,伤势并不会太重。
苏不周的剑法又缠绵了起来,但相较于忙于招架、迫不得已与之牵制时的剑法,此时却是有些从容,甚至速度更快,一抵一挡让人完全无法预料到。
那长剑质地很好,剑身十分坚韧,将那木剑缠紧。苏不周随即一跃而起,手上陡然用力,将长剑抽回。若要将那木剑抽回,必然要往自己的方向拖拽。而这两股力相抗衡,苏不周手腕轻轻一翻,竟占了上风,将那木剑拉到胸前,随后仿佛用尽了平生劲力一般,长剑一横,随着身体直直向下压去。
剑刃与木剑相交的瞬间,那木剑便裂开了几条缝,随即她长刀一转,速度竟然达到了空前未有的迅猛。
长剑剑锋点地的瞬间,那木剑碎做两半。一半在君不器手中,另一半掉在地上。
苏不周这时才感觉到嘴中弥漫起一股浓烈的血腥味。她本想挤出一抹微笑,但那周身的肌肉在落地的一瞬间松弛下来,硬生生地疼,就连丹田也混沌起来。她那张脸上便挂了一个带着几分诡异的神情。
喘了几口气,苏不周才勉强从嘴里挤出两个字:“......承让。”
君不器看了看手中的短剑,一时不知这东西是该扔还是该放在何处。
苏不周本以为君不器会对她的剑法做些点评,或是夸她两句——虽然这有些不太现实。
但当苏不周脑海中依然回荡着君不器那令人肝胆发寒的一招一式时,君不器却淡淡地、不明所以地问道:“还记得你第一次拿剑的时候,我对你说过什么吗?”
苏不周一愣。
她素来不是个会揣很多东西在心里的人,大抵除了那些冗长的古文和她引以为毕生所求的剑法,其他事情大概无法在她心中停留多久。
“那时我让你背下来、烂熟于心的,你还记得么。”君不器这话并没有丝毫责备之意,却让苏不周心里发毛。
随后她似是想起来什么,突然一怔。
——你母亲将你托付给我的时候,你还不过是个三岁幼童。当年她什么话都没有说,只是在你的一堆杂物中放了一封信。那信中,是她对你的期望,也应是你的目标。
“生而为男子,当以君子为求,毕生追矣。须知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孝悌也者,其为仁之本。若父母在,则游必有方。须有攻其异端之勇;有过则无惮改之诚;见贤思齐,见不贤而内自省之明。贫而无谄,富而无骄,需求贫而乐,富而好礼。乐而不淫,哀而不伤,需将道牢记于心,此生追寻,不惧,不悔,不变......”
苏不周搜寻着她的记忆,一字一句地将她记忆中的话清清楚楚地说了出来。
君不器见她目光一闪,抬头望向他,微微叹了口气,眼神中不禁有些复杂:“......你少了一句。”
不论记忆什么事,苏不周往往是找那最有用的去记忆。若是后面的东西都是赘述,或是后面的内容她早已定为确论,并深信不疑,她便不再去耗费精力于此。
进而她时常背到一半便忽略掉了后面的内容。
“世道险阻万千,若求不周之道,则女子亦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