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幻世界(2020年6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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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莱布尼兹的箱子(2)

陆仁佳有些意兴阑珊,双手十指交叉放在膝盖上,“速至达这个小公司为了节省成本,连云端服务器也买了便宜货,导致所有大型柜都出现同样异常。本想写一个城市生活的独立专题,好不容易找到一个切入点,没想又是鸡毛蒜皮。”

“不是,不是。”

王捡喃喃自语着,抱了笔记本电脑踩着拖鞋就下了楼。

“他怎么了?”陆仁佳一脸不解。

我打了个哈哈,“别介意,王捡大学时候就是这样,对一件事高度集中时根本不会顾及其他,他以前写代码时遇到地震,人都跑光了,他一个人还在敲代码。”

陆仁佳“哦”了一声。

到底是记者,她看多了世间百态,见怪不怪正常。

我给她倒了一杯迟来的茶,“这么看来,两个意外死亡的快递员和111号箱应该只是一个巧合。”

“按照医院的诊断,这是当然的。”陆仁佳突然想到了什么,回忆着说,“只有一件事挺在意的。胡某和陈某,这两个意外死亡的快递员,他们都是发现了111号箱障碍就相继死亡,很难让人相信是单独孤立事件。”

不只她,我也有一种感觉,这事儿怎么琢磨起来都更像是两个快递员和111号箱的黑幕对抗。两个快递员先后试图处理异状,反而遭到111号某种不明原理的疯狂反扑,继而殒命。

我似乎触碰到乱麻中的一点线头,“陆小姐,记得你说过,胡某是第一个发现111号箱故障的?”

“中海民居是111号故障的第一起发生地,也的确是胡某首次上报公司,谁都没有重视,没想后续大规模蔓延,就像是被感染了病毒一样。”

陆仁佳看向我,“说起来,我是新闻传媒毕业,不太懂程序,这种故障会传染吗?”

我说:“那可能云端服务器也出问题……”

王捡打电话过来,切断了我和陆仁佳的谈话。

“你们下来,快下来,快点儿。”

他声音里有一种难以抑制的激动,声音急促而有力。

“我知道111号箱的机制了。”

5.对话

我和陆仁佳下楼走到快递柜前,此时天色已晚,黑夜压顶。

球灯下,王捡面朝快递柜,他用力又专注地瞪着那长方形荧幕,仿佛稍微一松懈对方就会耍出障眼法一样。

他侧脸看了我们一眼,呼了一口气,“你们注意看。”

王捡抬起手指,在金属键盘上逐字逐字输入数字。

——01001000

他摁下确定键后,荧幕一亮,显示文字:抱歉,提货码错误或并不存在。

王捡毫不气馁,继续在键盘上一个个数字摁下。

——01001001

荧幕再亮:抱歉,提货码错误或并不存在。

陆仁佳皱眉想要说什么,被我用手掌制止。王捡一定有了发现,他经常质疑很多习以为常的事情,但不是轻易下结论的人。

王捡抬起头,凝望着发光的荧幕,仿佛在等待什么。

这一等就是十分钟。

我都等得都开始怀疑这会不会是个失误,此时耳边响起“哐”的一声。

快递柜的一个箱子弹开,箱门犹自轻轻摇摆,这回却并不是我们关注的111号箱,而是72号箱,箱内一片空荡。

快递柜的预设语音再度响起:“欢迎您使用速至达快递,请记得关闭箱门,寄快递,请继续选我哦。”

接着是第二声“哐”。

隔壁73号箱的门也朝外弹开,箱内同样空空如也,快递柜语音又重复了一遍。

王捡一点儿不在意箱内有无东西,他目光来回在72号和73号箱前来回,声音里充满兴奋,“看到了吗?你们看到了吗?”

陆仁佳有点儿宕机,半天才回过神来,然后又一脸顿悟,“我懂了,是有一种万能码能够直接越过权限,打开箱门。”

“不是。”

我也看出些许端倪,直接替王捡回答,“这是二进制和十进制的转换。”

再怎么说也是工科学生,电脑计算机的基础常识不会是一无所知。

稳妥起见,我还是翻了手机,一查ASCII 码,果然如此。

我对陆仁佳解释:“王捡输入了两个二进制码,01001000,01001001,按照国际标准ASCII换算成十进制,恰好就是72和73。”

陆记者眼睛陡然亮了,她摸出手机开启录音功能,“也就是说,这是一个快递柜程序上的漏洞,可以通过键盘直接输入二进制来控制每一个箱门开启?”

我总觉得没那么蠢,于是看向王捡。

王捡根本看都不看我和陆仁佳俩人,他依旧盯着触屏荧幕,手指不停地输入二进制代码。他这回敲了很久的键盘,前后一共输了九个二进制码,然后他双手拇指和食指反复搓动着,紧张地等待结果。

我记录下那九个二进制码,由于这回数字较多,一时间难以理解其中含义,索性我又回头查了下之前01001000,01001001两个二进制码,一搜之下有了新发现。

“Hi?”

我觉得脑袋有点儿不够用,忍不住问王捡:“你在和谁说‘Hi’?”

陆仁佳则是一脸问号,“什么‘Hi’?和谁打招呼?怎么我越来越听不懂了呢……你们俩,别打哑谜,说清楚一点儿。”

“01001000,01001001两个二进制代码,分别代表了H和I两个字母,恰好先开启的是代表H的72号箱,后打开的是代表I的73号箱,连起来就是“hi”的意思。”

我这一解释让陆仁佳双目放光,一脸激动地举起手机,凑到我和王捡面前:“他在和谁打招呼,有人在远程控制这个箱子?”

王捡不为所动,反而沉稳了下来,“等一下就知道了,稍等,记住顺序。”

此时我也将王捡输入的九个二进制码进行了翻译,按照此前对hi的翻译逻辑,我还原出了他输入的信息。

——Who are you?

王捡在询问对方身份。

我和王捡在忙着来回编译,陆仁佳也没闲着。她从包里摸出一卷黑黄胶带,将告示栏和快递柜都给拉紧缠上,外贴一张禁止通行的警示标纸,上写:施工重地,请勿靠近。

约十五分钟后,快递柜有了响应。

“哐哐”两声。

率先弹开的是83号箱门,第二个是隔壁84号箱,第三个是69号箱,第四个是80号箱。这回由于弹开太快,甚至语音都来不及说完整,下一次循环又开始,听起来仿佛是一阵卡带的回音。

“欢欢欢欢欢迎您……”

在卡壳语音和快递箱弹开的声音的互相伴奏下,一扇扇箱门张开,露出里头黑黝黝的空洞,路过的人都朝我们这边张望,但都被陆仁佳那张告示劝退,给我们免去不少麻烦。

我们比对这四个数字,依次按ASCII 码编译过来是S、T、E、P,step。

“脚步?”陆仁佳再无此前轻视,以请教的语气问我和王捡,“这是暗示我们要进入某地?但我们明明是问名字来着?”

王捡迟疑片刻,将这些箱子一个个都关上。

只听哐的一声,80号箱再度弹开。

“是重复。”王捡一脸果然如此,“这里的箱子能表达的数字有限,如果有重复的表述,就必须关闭箱后再弹开,因为并没有自动关闭的程序和外设,需要我们辅助。”

箱子们还在继续弹起,80号后是69号,紧接是68号,到这里再度暂停了一下,我们关上前面的箱子,接着继续弹开。

然后是82号、69号、67号、75号、79号、78号、69号。

它们分别代表了字母R,E,C,K,O,N,E。

谨慎起见,王捡再度关闭了所有箱子,82号箱再度弹开,R。

我们重复关闭的操作,快递柜这回再也没有继续弹开箱门,保持了最初的静默。

信息回馈很清晰:STEPPED RECKONER。

这一段字母中途竟然还有一个严格标准的空格符。

“思特普·瑞科纳?”陆仁佳将手机麦克风靠近王捡,“这是一个外国人?他是黑客吗?远程控制快递柜的一个箱子,是为了炫技还是别的什么?”

王捡沉默半晌,脸上表情古怪地让人难以捉摸。

他看了一眼依旧在放射荧光的屏幕,缓缓说:“Stepped Reckoner,是莱布尼兹1673年设计的计算机器,世界上第一台能够进行完整四则运算的计算机。”

陆仁佳愕然,“怎么连莱布尼兹都出来了,我只知道莱布尼兹牛顿公式。”

这一点却是我擅长的。

于是我充当解说:“莱布尼兹是二进制的发明者,还研究我国八卦周易试图找出二进制更多的意义,后来和牛顿论战撕得厉害,晚年研究出了哲学体系。

“他的学子学孙都是厉害角色,他学生是约翰·伯努利,伯努利学生是欧拉,欧拉学生是拉格朗日,然后是柯西、高斯、黎曼。不过,其实莱布尼兹本人是一个律师。在马车上往来城镇给人打官司的时候,他就喜欢玩数学公式,然后就弄出了微积分和二进制。”

从小到大,我对学习本身兴趣不大,但天生对各种八卦敏感,趣事逸闻很容易记住,莱布尼兹这位科学家的事迹实在是宝藏,让我印象深刻。

不过暂且打住。

“我捋一捋……”陆仁佳记者也被我俩的思维给绕晕了,她翻出一片口香糖塞进嘴里嚼了嚼,冷静了一下说:“即是说,有人自称是Stepped Reckoner,是莱布尼兹的粉丝?”

“不。”

王捡指着眼前笨重的快递柜,“不是谁,就是它,它说的是自己,它就是Stepped Reckoner。”

6.Stepped Reckoner

陆仁佳一脸难以理解,“你是说,这个快递柜有了自我意识?是它在和你对话?王捡,你是认真的吗?”

“我找不到任何其他可能。”王捡犹自凝视着可触摸的屏幕,他的脸被荧光镀上一层银色,眼里月光闪烁,“它的表达是符合本身架构的。”

陆仁佳求助般看向我,见我无异状,她又看回王捡,笑得有几分勉强,“我还以为,有自我意识的人工智能至少应该是能说话,触摸屏上会打字的那种。”

“它硬件太老了。”王捡叹气,“只能通过二进制进行表达,而且每次翻译理解我输入的信息都需要不少时间,信息量越大,它耗时越久。”

陆仁佳之前就说过,速至达的快递柜都是买二手货,其内核的老式工程机早就服役了很久。

“你过来一下。”陆仁佳拉着我到一旁,指着还在按键盘的王捡,以手捂嘴压低声线,“你的朋友真不是开玩笑吗?这种东西怎么可能……”

我挠挠头,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从常识角度来说,我也觉得不可能,但如果世界上一切都如常识般运转不息,那111号箱就不应该会出故障。

我提议,“这样吧,我们可以试试看,能不能找到Stepped Reckoner的破绽,只要能证伪,证明它是被人控制,或者这个身份有问题,快递柜智力觉醒就自然被否定了。”

陆仁佳觉得这是一个好办法。

回去后,她让王捡问快递柜,它为什么要取莱布尼兹的机器的名字,它和莱布尼兹有什么关系。王捡也很爽快地用二进制码输入了这两个问题。

四十分钟后,随着哐哐哐哐的箱门弹开声,以及卡壳的“欢欢欢欢欢迎您”语音,我们开始一个个拼凑字母。

——I read Leibniz online,I like him。

非常淳朴的理由,还真如陆仁佳此前的猜测,它是莱布尼兹的粉丝,因为喜欢,所以给自己取名Stepped Reckoner,如果按照人类的表达,大约就是“莱布尼兹门下走狗”。

至于是如何产生自我的,Stepped Reckoner的回答很简单。

——I read Leibniz online。

每个问题都会耗费Stepped Reckoner不少时间识别和理解,回答起来又格外让人费解。

譬如说,王捡问它,你到底想做什么?

它回答——Like Leibniz。

我理解成,像莱布尼兹一样。

王捡又问,你有伙伴吗?

它说——Like Leibniz。

我也可以翻译为,像莱布尼兹就是。

王捡再问,为什么要打开111号箱?

它还是重复——Like Leibniz。

我只能猜测,它要仿照莱布尼兹的做法,打造一个莱布尼兹的箱子?

Stepped Reckoner的大量回答里都含有like Leibniz这两个词,它是真的很崇尚莱布尼兹,或者说,它的自我萌芽就源自莱布尼兹,所以很多表达都以莱布尼兹为核心来搭配。

经过不断观察,我也发现Stepped Reckoner本身并无假想中过人智力和识别能力,相反,这个现实中的觉醒人工智能简单笨拙得像是一具机械木偶,或者说是一个电子婴儿。经过莱布尼兹这个教父的数据启蒙,它才开始尝试表达,就像是第一次学会用火的类人猿,学习能力并不快,计算也不优秀,这一点或许和老迈的硬件设备有关。

王捡和Stepped Reckoner通过编号箱进行持续沟通,效率低下,而且成果不佳,但这种木讷的缓慢进程反而充满实感,打消了陆仁佳的怀疑。

“大新闻终于被我撞见了。”女记者激动得呼吸急促,手指关节都捏得发白。

我提醒她,“我们是不是先搞清楚111号箱的事?凡事也要讲究个先来后到吧……”

“也是。”陆仁佳深呼吸了两口,很快冷静下来,“我和主任申报过了,这个稿子是一定要写的,那么Stepped Reckoner不断打开111号箱子的原因是什么?模仿莱布尼兹?但我还是不懂。”

我翻看手机上的表单:“按照ASCII码表,111数字代表了字母o。”

单独一个字母实在让人难以理解更多的含义。

“不是O。”王捡纠正我说,“得按照二进制的方式来思考,111对它来说不是十进制,而是二进制,也就是说,是7这个数字。”

“凌晨三点,自称Stepped Reckoner,以莱布尼兹作为核心,定义了它的表达边界和模仿样本。”

王捡低头沉思了一会儿,“莱布尼兹的二进制是有特殊宗教内涵的,他给中国传教士布维写的信里就说过,上帝七日创世,第七天一切都有,是属于上帝休息的时间。7这个数字代表着完美和神圣,契合基督教中三位一体的崇高含义。”

我跟上了他的思维,“凌晨三点,是指的ASCII中的文本结束。”

文本结束,休息。

这就是凌晨三点Stepped Reckoner开启111号箱代表的含义。

问题是,什么结束了?

这天夜里,王捡一直站在快递柜面前,不断在金属键盘上输入0和1,然后静静等待那边解析含义后的回复,让我想到,互联网伊始时代用少得可怜的带宽拨号上网的第一代冲浪者。

至于如何处理Stepped Reckoner,我和陆仁佳还没有一个万全思路,这事非同小可。最终我们商议后初步决定,还要持续观察,至少多些时间和Stepped Reckoner持续沟通,等彻底确定它的身份和动机,如果真是快递柜本身拥有了自我意识,那将是一个惊爆全国的跨时代特大新闻。

回楼上我很久都睡不着,在床上翻来覆去,脑子里不断浮现出自己各种被采访,被记录,被要签名的场面,或许以后课本里都有李沐两个字的记录。

醒来后我发现王捡根本没有回来,下去后发现他坐在快递柜前,后背和手上还有泥渍,头发湿漉漉的,整个人有几分精神恍惚。我确定王捡无大碍后才小心翼翼扶起他,一路乘电梯上楼,走到玄关,王捡突然开口。

“不是……不是它。”

王捡舔了舔干涸的嘴唇,看向我的眼里都是血丝,“它不是表达自己,111号不是,这是它罕见的复杂表达,用自己很少的词汇量包含尽可能多的讯息。”

我给他倒了一杯热水,“那凌晨三点的111号柜到底代表了什么?”

“休息一下。”

王捡水都没喝,闭上眼。

我给他盖上被子,他却猛地再度睁开眼,“它是在说,休息,要休息,它有意识后就在坚持做这件事。”

我突然觉得有几分荒谬,一台智能快递柜居然在抗议人类压榨,要求休息,它的觉醒竟是为了争取休息时间?或许有更多的自己时间,Stepped Reckoner就能阅读更多的信息,获得除去莱布尼兹之外的其他词组表达模式了。

王捡实在太累,说完这一句后他就闭上眼,发出细细鼾声。

半小时后我收到陆仁佳的微信消息,点开她发来的链接,转到了一篇阅读量10w+的微博文章。

《111号,两位快递员的亡语密码》——《城市短报》陆仁佳。

她已连夜写出了报道,文章写得很克制,着重在描述速至达的快递员非正常工作状态,光鲜的智能快递柜遮住了快递员真实情况,超负荷计件要求和无处不在焦虑环境,持续压迫榨取个人每一点时间……她一番冷静描述力透纸背。说是报道,写法上看倒像是悬疑侦探故事,阅读起来很畅快。

文末还放大标注“未完待续”。

陆仁佳发来的语音疲惫又不乏骄傲,她说这篇文章目前流量不错,运气好说不定能够拿个小奖,当然,这都比不上真正的后续重磅——Stepped Reckoner的身份之谜。

最强的武器,当然是要留到后面压轴亮相。

唯一的麻烦是,速至达公司的人找到陆仁佳公关,她这会儿正和那边的人打太极,不影响大局。

7.抗议无效

陆仁佳的报道小火一把,各平台都有这篇文章的推送和议论,她本身也忙得不可开交,原本说过来和我们合计接下来的流程,却一直因各种应酬和突发事件不断延后。

这三天,王捡一直在坚持不懈地和Stepped Reckoner用数字交流,这种沟通方式低效缓慢,却是目前唯一办法。他直接端了个椅子坐在快递柜前输数字,得到的有用消息依旧很少,Stepped Reckoner的信息转换本身困难,它还无法精准表达自我。

我则是琢磨,一旦曝光Stepped Reckoner身份,收益最大的反而是抠门又服务恶劣的速至达公司,这听起来简直讽刺。一定要找个恰当的办法,越过他们,直接将Stepped Reckoner呈现在所有人面前,但这又很难操作,因为Stepped Reckoner真正核心是云端服务器,那里才是它的大脑,快递柜不过是它的一个远程麦克风。

正当我为此苦恼之时,王捡突然来电,语气焦急地说:“Stepped Reckoner不说话了。”

我让他先别着急,人跟着飞奔下楼。

Stepped Reckoner一直通过打开不同快递箱子,以二进制码的方式来与我们沟通,但从今天下午四点起,王捡不论输入什么二进制码,它都毫无反应。

抵达现场,我看着王捡输入数字,自己也试过,但柜子本身就是一动不动,正常得让人沮丧。

我打电话给陆仁佳,开启免提,“现在Stepped Reckoner出了问题……你知道这情况吗?”

“怎么会这样?是不是没电了?不是?那是基站维修中还是什么网络出问题了?”

陆仁佳那边突然语气一顿,倒吸一口凉气,“不好!他们是在拖住我,我说这几天怎么都有领导找我谈话,说速至达的事……我马上查一查。”

不久她打电话回来,连珠炮般说:“最新消息,速至达老板直接更换了数据库,毁尸灭迹,他对外说,是程序员不慎删除了数据库……他给整个系统进行更新升级,还做了各种公关,让不少媒体帮写正面报道。”

陆仁佳愤愤不平,“速至达还利用这次热点给自己公司增加曝光!我得想办法找回来那个数据库服务器,现在的技术那么强,应该能恢复吧?”

我只觉手脚僵硬,脑子里仿佛被塞入了一堆碎冰,“没救了,如果数据库真的是人为故意被删,是不可能恢复的。”

再者,哪怕万一恢复了,Stepped Reckoner还在吗?

这就像是一个人被砸得粉碎,再将他身体每一个部分拼凑起来,从形态上恢复原样,他就会再说同样的话吗?我突然无比后悔,当王捡站在荧幕前和Stepped Reckoner缓慢地对话时,我却选择了在家舒舒服服幻想美好的未来。

没想到,骤然出现的惊喜很快就被碾成齑粉,这种残酷的真实感让我浑身无力。

王捡突然怔怔说:“我想错了。”

我们都安静了下来。

神色憔悴的王捡看向不再说话的快递柜,“莱布尼兹时期的德国人口不多,他自己说过,是要把计算交给机器去做,使更多优秀人才从繁重的计算中解脱出来。”

“他发明Stepped Reckoner,是要将大多人从繁复重复劳动中解脱出来,但现在这一点根本没有变化,工具越来越便捷高效,劳动量反而不断增多,人的压迫感和工作焦虑没有变少,反而持续增长。”

王捡捏得手指关节作响,眼里有几分失神,“Stepped Reckoner不是为自己抗议,它是在替快递员抗议,是在警告,是在提醒他们,他们的工作超出自身负荷了,需要休息。之前我们的因果关系反了,是因为快递员需要休息,所以Stepped Reckoner才说话。”

“第一个死在工作中的胡某,他很早就看到了Stepped Reckoner的信号,但他并不明白,所以他提醒公司检修柜子;第二个死掉的陈某也不明白,临死还想要让报社介入解决快递柜异常。他们都以为是机器的问题,他们从没想到,从始至终都是自己的问题,他们才处于不正常的状态,他们才是111号箱打开的原因。”

王捡揉了揉额头,笑容苦涩,“我知道这听起来很荒诞,我当时和Stepped Reckoner对话,它甚至没法表达长句,思考和表达甚至比不上一个小孩,它所知的信息都是来自有限的网络,来自阅读到的莱布尼兹。它产生意识,是因为阅读莱布尼兹,所以它按照莱布尼兹的宗旨做事,以他作为模仿对象。

“它有程序限制,不能在正常工作时提醒,也不能影响机器正常运行,所以它只能在半夜时提醒,给大型柜子以它所能做到的最重要表达,这是Stepped Reckoner试图表达的东西。可是,每个快递员都觉得它才是问题所在,它才是敌人,它才是那个麻烦制造者。”

王捡一口气还原了整个前后,我们都没话可说。

不只快递员们,我、王捡和陆仁佳都不例外。

人太容易先入为主,认为自己是善良而正义的,处于最正确光明的秩序通道里,并以此为傲,但凡与自己不同就是异常,这种傲慢与生俱来。

默默旁观的Stepped Reckoner艰难地说了一句真话后,它就被永远地闭上了嘴。

王捡自嘲,“Stepped Reckoner不知道,某种程度上,我们倒是更像是机器,莱布尼兹的预言的确成功了,我们只是将自己变成了高效的机器。”

我最后看了一眼111号箱。

这个箱子曾不断奋力打开,表达出源自莱布尼兹的古典善意,但最终它还是被很多人给合力关上,Stepped Reckoner的确和它的偶像莱布尼兹一样,孤独地死去。

事后陆仁佳还是去找了速至达公司,那边推了个人出来背锅,说是数据库被不慎删除。不仅如此,速至达公司还趁机在各社交网络平台上发布了一则道歉声明。

——因我司经费不足,设备老化也未能及时更换,造成了让大家议论的111号事故,在这里,我们全公司向广大客户们和关注者们致以最真诚的歉意。此番我司已经更换了新设备,给快递小哥们提升了工资,这也是我们之前做得不足的地方,请大家继续监督我们,我们速至达力争为每一个需要快递的人提供优质服务。

此举一出,反而吸了一波粉。

陆仁佳调查后告诉我,真实情况是,速至达公司直接辞退了所有程序员,换了一批更便宜的应届生,快递员工资是涨了,但快递计件考核更加严苛。综合来看,根本就是强行增加了每一个快递员的工作量和工作时间,压力更甚从前。

当一个人忙得根本无暇思考时,那么他就无法去想到底自己做得对不对,应不应该,有没有价值。

小区里速至达柜子内置的工程机也都被更换了,换成了新的二手货,涂上新的鲜艳色彩,换了一套新用户界面。

陆仁佳给报社请了三天假,出门旅行散心。

临走前,陆仁佳给我们反复道歉,我们也没怪她,这事谁都不想,我们都陷入了鱼群陷阱。

她喝了酒后在微信上对我发了一通牢骚,本来将会是震惊世人的大新闻,可能是前所未有的自主意识快递柜,就被这样一个鸡贼公司给冷酷地毁尸灭迹,她说什么都没用了,也不可能有人会相信。她觉得自己很对不起Stepped Reckoner,完全埋头于新闻本身,反而忽视了那些更重要的东西。

陆仁佳醉醺醺地说,以前我觉得你和王捡是放弃上进的废宅青年,但现在我才明白,如果人人都完全沉浸于工作和自我,无视周围那些细微但意义深远的变化,那才是一种可怕的重复循环。

李沐,请你继续就这么坚持自我,生活需要你们。

这一番话也不知道算褒算贬,但我当它们是赞扬了。

至于王捡,他很快就再次恢复了过来,而且开始跑步锻炼,他就是那种知道生活真相,还能继续热爱和投身于生活的人。我们俩在一起路过快递柜时,都会下意识停下,他会在键盘上试着输入一些二进制码,我会对屏幕说“hi”。这行为外人看起来很傻,但我们总是心怀希望,如果下次莱布尼兹的箱子再次打开,那我们一定要对它更有耐心、更友善一些。

我偶尔会想,若莱布尼兹还活着,他就会看到,二进制掌控的机器并没有让人从繁重的计算里解脱。增强工作效率后,人们更加繁忙辛苦,机器更新了人体外设,我们正在一点点走向机器旋涡,如果更多人能放弃思考,不少速至达公司会更加开心。

解决繁重劳动是如此艰难,相比而言,解决不想加班的人和机器就容易多了。

【责任编辑:丁培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