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銀漢
在牛後
「對不住,對不住!」
「哦——先生。」
「這裡真是伸手不見掌的黑,常常會踏着人哩!」
「不要緊,太黑了,真是。」
在晚上十點以後回家,因為地方太靜,而且有趕快睡覺的成見在心,腳步每比尋常加密一些,在上樓時,一個不留神就是開始了上邊的對話,其實睡在梯口的人的面貌就一直沒有認清,只覺得踏着的是一件活動的骨頭,是那裡一條骨也並不知道,於是心裡一軟,淺薄的人道主義的口號就衝口而出了。
然而被踏了一下的骨頭卻嗷嗷地向上樓的先生陪罪,倒使我當着躺在帆布椅上看屋樑的時候覺得可以自豪,英雄的影子就跟着在眼前一晃。
頭房是空着,尾房住了另一家人家,夜晚,實在使人太不高興了。不是說他們夫唱婦隨那些事,倒是隔過一塊三分板的那邊,正在我的牀頭距離有三五寸光景的地方,供着個甚麼呂祖,晚上總是燒得一炷長香,兩枝龍燭,熏得我這邊煙氣迷濛,不但寫作不來,連看看書,逗逗孩子的興致也常給減殺不少。還有仰頭一望就是一條紅杉,據說正樑的壓力其大無比,而細細體察下來,這個幾月的藥費的供給就居然使我相信了,雖則那個包租的老婦說這是各人自己的氣運,但從我發覺到正樑的壓力時起這房子就變成不祥之地,何況房門以外,又正蒙着一排鐵絲格子,還不像個囚籠嗎?
這裡於我已然沒有好感,只有一點點捨不得的地方,就是偶不留神踏着那個窮無可歸的同胞,自家先陪不是,然後張着耳朵去聽他嗷嗷然道歉而私自滿足,此時情景,蓋有足供尋味者也。
可是不久這滿足也一例變成空虛,覺得無味,搬家之念,油然而生。
偶然又碰到一個房間,還是新近築成的,價錢也不貴,因為那是並無人敢於睡在梯口的地方,而又屬於孤立點點的,四周全是白壁,想當再無呂祖先師又在我的眼前吃他的香燭夜飯了罷,於是歡然的租賃下來。
這是五層的洋房的地底,庭前兩壁高高峭立,雖則有個大窗,而太陽是給居上的同胞分用了,月亮也照臨不到,因為光線不足之故,家人起初也有點意見,然而這是什麼時代,誰能容得下女人的意思的,不消說我們已是搬了過來。
我的理由,說來也頗充分,就因為連月無雨,苦旱實甚,這兒,陰陰地,清清地,全像雨天時候的光景,在我這個心情陰暗的人,實是慰情聊勝無的盛事。
何況,何況又儼然同着居上的既富且貴的同胞幾乎是混在一起呢,實在光榮之至!
又是躺在帆布椅上閒想,卻似乎兩個耳朵發熱起來,不可耐似的熱着了。我居舊居,我踏着那梯下人,勝利出奇似地在我這邊,細想起來,我是儼然自居雞口,誠然足以自豪,這回,慚愧了,是來了跟牠牛後,總是牛後,於是就似乎和睡在舊居梯下的同胞同其等級,至少是差不多了,要也有人一不留神的話,那豈非也要連忙給陪罪來滿足踏者的麼?——「不要緊,太黑了,真是。」
然而我又覺得這一來滿足多了,全不感到空虛,因為我纔又體會到舊居梯下的同胞的胸際的所有,同時,英雄的影子也就在眼前定着。
——遷居之夜。
選自一九二九年一月十五日香港《伴侶》第九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