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世东亚儒学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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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尽性之功:存心与致知

《中庸章句》最后论及尽性:

唯天下至诚,为能尽其性;能尽其性,则能尽人之性;能尽人之性,则能尽物之性;能尽物之性,则可以赞天地之化育;可以赞天地之化育,则可以与天地参矣。天下至诚,谓圣人之德之实,天下莫能加也。尽其性者德无不实,故无人欲之私,而天命之在我者,察之由之,巨细精粗,无毫发之不尽也。人物之性,亦我之性,但以所赋形气不同而有异耳。能尽之者,谓知之无不明而处之无不当也。赞,犹助也。与天地参,谓与天地并立为三也。此自诚而明者之事也。(二十二章)[1]

尽人物之性则可以赞天地之化育,这和首章所说致中和则天地位万物育,是一致的,朱子解释说,尽人之性,是指没有丝毫人欲之私,德性真实无妄;尽物之性,是指充分明了事物的性质而处理妥当。这样的人可以协助化育流行,就可以与天地并立为三了。

《中庸章句》又说:

其次致曲,曲能有诚,诚则形,形则著,著则明,明则动,动则变,变则化,唯天下至诚为能化。其次,通大贤以下凡诚有未至者而言也。致,推致也。曲,一偏也。形者,积中而发外。着,则又加显矣。明,则又有光辉发越之盛也。动者,诚能动物。变者,物从而变。化,则有不知其所以然者。盖人之性无不同,而气则有异,故惟圣人能举其性之全体而尽之。其次则必自其善端发见之偏,而悉推致之,以各造其极也。曲无不致,则德无不实,而形、著、动、变之功自不能已。积而至于能化,则其至诚之妙,亦不异于圣人矣。(二十三章)[2]

朱子在《中庸》的诠释中始终贯穿其人性论,认为人与物的性是相同的,只是禀受的气不同而形成人和物的差别;人的性是各个相同的,都是理,都是善的,而人的气则各有差异。气的作用很重要,气能遮蔽本性的作用。圣人的气禀纯粹而清,本性不受遮蔽,性的作用可以全体显现。贤人以下的人,气质有所不纯,性的作用只能部分显现,或在隙缝中发见。因此一般人要学习圣人,必须从本性发见的一些善的萌芽入手,加以推拓,如果能把它推扩一直到极致,使性的全体充分显现,那就成为圣人了。《中庸》认为,一个人内心达到诚,在形体上也有所表现,能够感动。改变其他人。不过朱子章句对此点并没有加以强调。

诚者自成也,而道自道也。道也之道,音导。言诚者物之所以自成,而道者人之所当自行也。诚以心言,本也;道以理言,用也。诚者物之终始,不诚无物。是故君子诚之为贵。天下之物,皆实理之所为,故必得是理,然后有是物。所得之理既尽,则是物亦尽而无有矣。故人之心一有不实,则虽有所为亦如无有,而君子必以诚为贵也。盖人之心能无不实,乃为有以自成,而道之在我者亦无不行矣。诚者非自成己而已也,所以成物也。成己,仁也;成物,知也。性之德也,合外内之道也,故时措之宜也。知,去声。诚虽所以成己,然既有以自成,则自然及物,而道亦行于彼矣。仁者体之存,知者用之发,是皆吾性之固有,而无内外之殊。既得于己,则见于事者,以时措之,而皆得其宜也。(二十五章)[3]

在这里朱子再次显示出他的理本论思想,他认为天下一切事物都是理所决定的,有理而后有物的存在,事物的理尽了事物也就不复存在。朱子认为这里说的道指人伦规范,而规范本于诚心,心诚而行则自然成道。

故君子尊德性而道问学,致广大而尽精微,极高明而道中庸。温故而知新,敦厚以崇礼。尊者,恭敬奉持之意。德性者,吾所受于天之正理。道,由也。温,犹燖温之温,谓故学之矣,复时习之也。敦,加厚也。尊德性,所以存心而极乎道体之大也。道问学,所以致知而尽乎道体之细也。二者修德凝道之大端也。不以一毫私意自蔽,不以一毫私欲自累,涵泳乎其所已知。敦笃乎其所已能,此皆存心之属也。析理则不使有毫厘之差,处事则不使有过不及之谬,理义则日知其所未知,节文则日谨其所未谨,此皆致知之属也。盖非存心无以致知,而存心者又不可以不致知。故此五句,大小相资,首尾相应,圣贤所示入德之方,莫详于此,学者宜尽心焉。(二十七章)[4]

《中庸章句》中这一段的阐发在全书中与首章同其重要。德性就是人所禀受于天的理,也就是性即理的性。尊德性就是敬持自己的道德本性。道,朱子解释为由,道问学就是通过博学审问,以达到尊德性。尊德性的功夫是存心,道问学的功夫是致知。存心包括完全扫除私意私欲,涵泳已经知道的道理,加强自己道德实践的能力。致知功夫包括明析义理没有差错,处事待物无过不及,不断认识以前所不认识的义理,不断改进对具体道德规范的遵守的情形。朱子认为,没有存心的功夫,就无法致知;而存心又必须不离开致知。存心和致知相比,存心有优先性,但存心和致知的功夫互相促进,不能分离。朱子认为这里讲的尊德性和道问学,是圣贤对入德之方最详明的指示。

朱子在《中庸章句》中也发挥了他根于周敦颐、二程的理一分殊说:

万物并育而不相害,道并行而不相悖,小德川流,大德敦化,此天地之所以为大也。悖,犹背也。天覆地载,万物并育于其间而不相害;四时日月,错行代明而不相悖。所以不害不悖者,小德之川流;所以并育并行者,大德之敦化。小德者,全体之分;大德者,万殊之本。川流者,如川之流,脉络分明而往不息也。敦化者,敦厚其化,根本盛大而出无穷也。此言天地之道,以见上文取辟之意也。(三十章)[5]

在这一段的解说中,朱子从宏观的宇宙论的角度阐发了他对统一性和多样性的看法。他认为,小德是指宇宙全体的各个具体部分,大德是指各具体事物的共同宇宙本源。万物不相害不相悖,其原因是小德川流,即万物各按其自己的方向道路发展,互不相害。万物并育并行,共同生长,共同发展,其原因是大德敦化,意味万物所以能如此,是因为万物同出于一个根源,这个根源越盛大,万事万物就越生生不息,这就是大德敦化。全体有分殊,万殊有一本,一本万殊的互相联结,这就是天地之道。

与朱子对“四书”中其他三种的注释方法一样,《中庸章句》以发挥理学义理为主,但也未忽视训诂。如首章的注释中,“率,循也”,“道,犹路也”,“乐,音洛”;二章中的“王肃本作小人之反中庸也”;五章中“夫,音扶”;八章中“拳拳,奉持之貌”;十章中“抑,语辞。而,汝也”;“衽,席也”;十二章中“察,著也”;十三章中“则,法也”,“违,去也”;十四章中“画布曰正,棲皮曰鹄”;十六章中“齐,侧皆反”,“明,犹洁也”,“格,来也。矧,况也。射,厌也”,等等。这些音读和训诂都来自《礼记正义》,说明朱子解经很重视吸收汉唐经学的名物训释,力求在字义训诂的基础上展开理学思想的诠释。

总起来看,《中庸章句》与《大学章句》基本思想一致,但由于两书的文本不同,从而使诠释必然依托和结合文本而各有其特殊的表述。《大学章句序》讲性,《大学章句》本身则以明德为基础,强调心。《中庸章句序》讲心,但《中庸章句》本身以天命之性为基点,而强调性。《中庸章句》以性—气二元论为基点,以道心、人心对应于性命、形气,但同时突出性即理,强调人之性受之于天之理,天之理备具于人之性,所以人性即是天命之性。由于人的气禀使得人之本性的表现受到气的影响和遮蔽,所以人不能自然而无所修为,必须修道立教,以戒慎恐惧和慎独的功夫,在未发和已发的时候都用力修养,强力人为,通过明善致知和诚身存心两方面同时努力,以全其性之本体,渐入于中和圣域。在这种解释中,天命之性是起点,但最后落实在修道之教的功夫上,而修道功夫需诚明两进,不能偏废。在《中庸章句》中,理学的理气论、天理论、心性论、功夫论都得到了全面的贯彻,成功地借助对于经典的系统解释展示了新儒学的理论建构,对理学思想的传播起了关键性的作用。

[1] 《四书章句集注》,第38页。

[2] 《四书章句集注》,第38页。

[3] 《四书章句集注》,第39页。

[4] 《四书章句集注》,第41页。

[5] 《四书章句集注》,第43—44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