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中国画学浅说
例言
一 画为艺术之一,我国发明最早,晋唐名迹,至今犹传。画法变迁,实有历史性质,尤宜研讨,今著众说,编录小册,谊取实用,以便于讲习也。
一 古人论画,或总论,或专论,或有偏于鉴赏家者,故抉择所论,成书不易,然自信无欺世炫俗之言,则编者之本旨。
一 既谓浅说,则不能涉入考订,故古今杂糅,殊乖体例,惟多甄列古说,则以画学之源流,宜尊其始也。
一 编者数易其稿,方成此册,名词或多新定,术语或沿旧称,挂漏舛失,自知不免,修正之书,暇当任之。
绪论
画之定名,古之时曰图曰绘;及于晚近曰写曰设色:皆画也。我国古代,于画至为重视,即就训释画之字义而言,《尔雅》云:“画,形也。”此即六书象形之一体,释为画字之义,《说文》云:“画,畛也。象田畛畔,所以画也。”释名云:“画,挂也,以采色挂物象也。”据《说文》之义,仍属于象形之古说,如释名所述,则画之应用,加以采色,亦古法矣。
我国国画之发明,当在黄帝时代。此有二说,《世本》云:“史皇作图。”旧注谓史皇黄帝臣,图画物象,此一说也。唐张彦远《历代名画记》,其称述历代之画人,首举轩辕氏,此又一说也。其可为张说之证,如《云笈七签》所载“黄帝以四岳皆有佐命之山,乃命山为衡岳之副,帝乃造山,躬写形象,以为五岳真形之图。”此虽出于道家言,然画之发明,实始于黄帝时代矣。是我国文明开化以来,即有国画,可与文字并重,其可以表示国人隐显之情性,亦与文字同其功用。故于艺术界,实为重要之部分,大则如宋郑樵《通志》所述图谱之用,凡十有六:曰天文,曰地理,曰宫室,曰器用,曰车旗,曰衣裳,曰坛兆,曰都邑,曰城筑,曰田里,曰会计,曰法制,曰班爵,曰古今,曰名物,曰书,且曰:“此十六类,有书无图,不可用也。”小则如雕塑、织绣各类之美术,非有图案,不足从具体之研究。由斯以谈,则画学之功用,可为一切艺术之策源矣。
我国画学,其发达与变迁,本由自然之趋势,然自秦汉以来,国外之美术,亦渐输入,逮于近今,则将由采用方法,而成混合;惟国画所以能传至今,授受源流,多载典籍,故摭拾大凡,草此浅说,亦愿我国人,无忌我国,自有其国画而已。
一、画体之分别(上)
古人于画,各有专长,即奄有众长者,当时以及后世之评品,亦必举其平昔之所专擅作品,独许其工,故学画者,亦遂有专门之练习,而家世传授,则有一门父子兄弟,皆以善画称矣。师资传授,则有宗派及统系。推求所自,蔚为各家矣。后汉明帝时,别设画官,南唐与赵宋,创设画院,此为国家提倡美术之较著者;至分科列目,以宋《宣和画谱》为最备,用录于下方,其他典籍,可以互证者,及一人一时所独创者,亦附录之。
宋《宣和画谱》叙目,定为十门:
一 道释
二 人物
三 宫室
四 番族
五 龙鱼
六 山水
七 畜兽
八 花鸟
九 墨竹
十 蔬果(药品草虫附)
以上别画科为十门,实则道释一门,大都为人物画,所以列为专门,则本于六朝以来之风尚,而墨竹一门,则就宋代当时之风尚。画墨竹者为多,故专列也。其称花鸟之画,为花竹翎毛,亦自宋始。如宋刘道醇《圣朝名画评》,所分门目如下:
一 人物
二 山水林木
三 畜兽
四 花竹翎毛
五 鬼神
六 屋木
右列六门,较《宣和画谱》为简;但不列番族,足见其时士大夫风气之闭塞;专列屋木,以异于山水林木。盖因屋木之制,多取工细,故别列也。如明陶宗仪之记画,则定为十三科,则视前二者之为繁,今亦列举于下:
一 佛菩萨相
二 玉帝君王道相
三 金刚鬼神罗汉圣僧
四 风云龙虎
五 宿世人物
六 全境山林
七 花竹翎毛
八 野骡走兽
九 人间动用
十 界画楼台
十一 一切旁生
十二 耕种机织
十三 雕青嵌绿
右列十三科,如以归纳于前二例,亦可分别部居,不相杂厕;惟雕青嵌绿一科,则于画法之外,注重于设色,且即为近代所称青绿山水之所本;盖唐宋迄元,研求画法,兼及于设色,故陶氏别列为一科也。
二、画体之分别(中)
近今画之分科,大别为四:一曰山水,二曰人物,三曰花卉,四曰翎毛。分科虽涵广义,已可包举众称,后有工笔与写意之区别;至于设色与不设色,亦随画法定之。大抵工笔画,除白描者,无不设色;写意画,则设色与不设色皆可。盖不设色者,即纯用墨,所有表示阴阳、向背、远近、高下之境象,则以墨色之浓淡浅深以及用墨之枯湿为应用。此种画法,晋唐仅用于白描人物。宋以后,则山水花卉翎毛皆尚之。
至于古代画之体制,有与今相合者,有久已失传者,有展转变迁而成今制者,用检典记,略举其例,并加诠释,其发明之人,有可考证者,再著于篇,此亦研究国画者之常识也。
一笔画 六朝时,宋陆探微,作一笔画,连绵不断;盖晋王献之有一笔书之法,陆因创一笔画,以书法移于画,其后宗炳亦能之。宋苏轼有题宗炳一笔画诗,此可为证。《东观余论》载宗炳献一笔画,一百事,于宋武帝亦可证也。
凹凸画 六朝时,梁张僧繇画于一乘寺,远望眼晕,如凹凸,近视即平。又唐时于阗国人,尉迟乙僧以善画称,亦能画凹凸画。
没骨画 亦始于梁张僧繇,其法不用笔墨钩勒,以重色青绿朱粉适宜染晕,盖由印度染晕之法,变化出之,所谓没骨法也。宋徐崇嗣创造新意,叠色渍染,号没骨画。
泼墨画 唐王洽善泼墨画山水,凡欲画图障先以墨泼脚,蹙手抹,或挥,或扫,或浓,或淡,随其形状为山,为石,为云,为水,应手随意,宛若神。乃至宋米芾父子实宗其法,惟各书记载,王洽或作王默,或作王墨,即洽也。
白描画 此画有二派:一出于晋顾恺之,谓之铁线描。宋李伯时、元赵孟等宗之。一出于唐吴道子,谓之兰叶描,宋马和之、马远等宗之。
点簇画 唐韦偃以笔点簇鞍马、人物、山水,最工山以墨斡,水以手擦,曲尽其妙。五代时,前蜀滕昌佑画蝉蝶草虫,亦谓之点画。
墨花画 宋苏轼为尹白赋《墨花诗序》云:世多以墨画山水、竹石、人物,未有以画花者,汴人尹白能之。似谓墨花始于尹白,惟《历代名画记》曾载唐殷仲容工写貌及花鸟,妙得其真,或用墨色如兼五采,则墨花当始于殷仲容。
界画画 此种画法,与近今用器画颇相合。宋郭忠恕为最工,其所画重楼复阁,无一不合于佳匠之规矩。画时除笔墨外,需用尺,故其方员高下,曲直远近,皆恃尺以为法式也。至宋画院则称为界作画作品,与界画正同。
金碧画 唐李思训画著色山水,用金碧晖映,自为一家法。
罨画画 明杨慎《丹铅总录》云,画家有罨画杂彩色画也。
传神画 此体或称画像,或称写真,自汉晋以来,即有之。后则分白描、采绘二派。亦有用界画方法者。
手画 唐张画不用笔,以手摸绢素而成,此近今指头画之所本。
钩勒画 南唐李后主画竹,自根至梢,一一钩勒,谓之铁钩锁。又其画作颤笔曲之状,谓之金错刀画,后之花卉画家有钩勒派,实宗之。
以上所述,于我国之画体,已得大凡,其创为一体,大都在赵宋以前,可见我国美术之发达,由来久矣。
三、画体之分别(下)
国画之原质,以纸类、绢类为多。作画之原料,则用墨及彩色。其有特殊之作品,不以纸绢为原质,不以墨及彩色为原料,亦多有之。且有于近今国外艺术相合者,用事辑述,以见我国国画之发明,并可推及于他种艺术也。
漆画 始于晋,《晋书·舆服志》云:画轮车以彩漆画轮,故名曰画轮车。《鄞中志》云:石季龙作金扇,薄打纯金如蝉翼,二面采漆,画列仙、奇鸟、异兽。《画继》云:宋徽宗画翎毛,多以生漆点睛,隐然豆许高出纸素,几如活动,众史莫能也。
油画 《晋书·舆服志》云:公主油画安车,驾三,青交路,以紫绛车驾三为副,王太妃、王夫人亦如之。
影壁画 画壁晋唐时最盛,宋以后,亦有之。其云:影壁画,则始于宋郭熙,盖郭自出新意,令圬者不用泥掌,止以手抢泥于壁,或凹或凸,俱所不问。干则以墨随其形迹晕成,峰峦林壑,加之楼阁人物之属,宛然天成,谓之影壁。其后作者,亦甚盛。此说见《画继》。
织画 三国时,吴主赵夫人能于指间以采丝织云霞龙蛇之锦,大则盈尺,小则方寸,宫中谓之机绝。此为丝织之品最早者,闽中有擘纸缕以为织画者,见清陈文述《画林新咏》。
绣画 赵夫人能刺绣,作列国方帛之上,写以五岳河海城邑行阵之形,时人谓之针绝,其后宋绣尤著。清初吴门女子为顾茂伦发绣钓雪滩图,则不以丝绣改而用发,尤可异也。
铁画 清初芜湖锻工汤鹏,字天池,始创为之锻铁,以作山水花鸟屏障,惟妙惟肖,后有名手亦传其法,为诸葛某,惜佚其名。
香画 作法香枝之末,熏烁绫纸,或木叶之白厚者,作黄黑二色,钩勒纤细,如白描界画,粤中有以制为扇者。其有名者,为章锦,不知何代人所作。人物巨幅至工。
贴绒画 江苏如皋今传其法,大约始于明季。
以上八种,皆属画之别体,其制今多传者,如油画、漆画、丝织画,今国外艺术,尤为推尚,然我国已早有发明,评骘古今,无多让焉。
至画之作法,亦称为体,或称为宗派,今掇拾其著称者述之,其创立一体以及所画有专门者,亦加著录。
善画人物者曰曹吴体 其说有二:谓本于北齐曹达、唐吴道子,此唐张彦远《历代名画记》之说也。谓本于三国吴时曹不兴、六朝刘宋之吴,此后蜀僧仁显之说也。
善画花卉翎毛者曰黄徐体 所谓黄徐,盖指后蜀黄筌及其子居、居宝等,南唐徐熙及其孙崇嗣、崇矩等。
善画山水者曰南北二宗 皆始于唐,北宗则为李思训及其子昭道,以著色山水著称。至南宋之马远、夏皆宗之。南宗则为王维,画山水始用渲淡。其后董源、李成、范宽及僧巨然、李伯时、米芾父子,以迄于元之黄子久、王叔明、吴仲圭、倪元镇,明之文徵明、沈石田皆宗之。又元之黄、王、吴、倪为四大家,以王、黄、吴皆浙人,故又称为浙派。
至创立一体,则王维之画墨竹,苏轼之画朱竹,徐熙之画折枝花,宋僧仲仁之画墨梅,宋石恪之画戏笔人物,其画人物,惟面部手足用画法,衣纹则粗笔成之。宋贾公杰之画佛像,衣缕皆描金,郭忠恕之画没骨山,此其例也。
其以专门称于古今者,唐宋元明时人为多。如唐周、明仇英之画仕女,唐曹霜、韩干、韦偃,宋李公麟,元赵孟
之画马,唐韩
、戴嵩之画牛,罗塞翁之画羊,张及之、赵永年之画犬,薛稷之画鹤,李渐之画虎,李霭之、何尊师之画猫,滕王、元婴之画蜂蝶,郭元方之画草虫,孙位之画水,张南本之画火,略举大凡,亦可概其余矣。
四、画法通论
今我国称画,辄曰六法,盖源出于南齐谢赫之《古画品录》,其原文云:“画有六法,罕能尽赅,而自古及今,各善一节。六法者何,一气韵生动是也;二骨法用笔是也;三应物象形是也;四随类赋彩是也;五经营位置是也;六传移模写是也。”明谢肇则谓:“即以六法言,当以经营为第一,用笔次之,赋彩又次之,传模应不在画内,而气韵则画成后得之。一举笔即谋气韵,从何着手?以气韵为第一,乃赏鉴家言,非作家法也。”二谢之说,诚足互证,而后说之次第,尤足以示学画者之初步。
五代荆浩《笔法记》,亦云画有六要:一曰气,气者,心随笔运取象,不惑。二曰韵,韵者,隐迹立形,备遗不俗。三曰思,思者删拨大要,凝想形物。四曰景,景者,制度时因,搜妙创真。五曰笔,笔者,虽依法则运转变通,不质不形,如飞如动。六曰墨,高低晕淡,品物浅深,文彩自然,似非因笔。宋韩拙《山水纯金论》,极称其言,此亦六法之别说也。
宋刘道醇所著《圣朝评》,复有六要六长之说,所谓六要者:气韵兼力一也,格制俱老二也,变异合理三也,彩绘有泽四也,去来自然五也,师学舍短六也。所谓六长者:粗卤求笔一也,僻涩求才二也,细巧求力三也,狂怪求理四也,无墨求染五也,平画求长六也。此为品评画学而言,实于画法,至有发挥,盖非深通画学,不能作此品评,于此以悟画法,亦于谢说可互证也。
宋饶自然曾有绘宗十二忌之说,语多扼要,何谓十二忌:一曰布置迫塞,二曰远近不分,三曰山无气脉,四曰水无源流,五曰境无夷险,六曰路无出入,七曰石止一面,八曰树少四枝,九曰人物伛偻,十曰楼阁错杂,十一曰淡失宜,十二曰点染无法。论者谓所论列,似专为山水画而言;然所云布置迫塞,远近不分,
淡失宜,点染无法,则无论何种画体,皆当引为大戒。
清邹一桂论画,曾云画忌六气:一曰俗气,原注,如村女涂脂。二曰匠气,原注,工而无韵。三曰火气,原注,有笔仗而锋芒太露。四曰草气,原注,粗率过甚,绝少文雅。五曰闺阁气,原注,苗条软弱,全无骨力。六曰蹴黑气,原注,无知妄作,恶不可耐。此非苛论,盖画者堕此恶道,晚近最多,一有此习,矫正殊为不易,初学者尤不可忽也。
宋郭若虚之论画,则曰画有三病,皆系用笔。所谓三病:一曰板,板者,腕弱笔痴,全亏取与,物状平匾,不能圆浑也。二曰刻,刻者,运笔中疑心手相戾,勾画之际,妄生圭角也。三曰结,结者,欲行不行,当散不散,似物疑碍,不能流畅也。此三病亦所大戒。宋韩拙论此三病,又论一病谓之确病,其自释曰,笔路谨细而痴拘,全无变通,笔墨虽行,类同死物,状如雕切之迹者,确也。
综上所论,抉择利病,包涵今古,画法以此求之,思过半矣。
五、画之用笔
作画之始,先讲画法,后求画理,再求画趣,法理皆有一定。若画趣即所谓气韵,此则视作画者天资与学力,要皆出之于笔。
古人作画,于用笔最注重于起讫。何谓起讫,即落笔处与收笔处也。落笔之始,当如善书者之作勒,贵涩而迟。收笔之末,当如善书者之作,须存其笔锋,得势而出。起讫分明,则遇圆成圆,遇方成方,直中求曲,弱中求力,自然合于法度,停顿转折,亦可随笔锋之所向。前人辨起讫之法至繁且密。清董
所论,则简单而明确,盖所谓欲左先右,欲下先上,勒得住,收得住,亦即书家写字所谓回锋法也。古人又谓执笔要恭,落笔要松,此又为不二法门,盖落笔能松,则浓淡浅深,可以随其印象,愈可见其笔法矣。
宋郭熙《山水训》言用笔法,区分为八:今存其目,浅释其意。
一曰斡,卧笔以淡墨着于纸上,重叠数次,使画得加深厚之法也。
一曰渲,画成以后,再用细笔作擦法,使水墨不可分之法也。
一曰皴,卧笔以焦墨缓着于纸之谓,笔头宜锐。
一曰刷,以水墨混合而作色泽之谓。
一曰点,以笔端注墨为之,此法最难。
一曰,用卧笔似作皴法,而带水以和墨,笔头须直往。
一曰擢,擢以笔头向下,似作点法,而用力者。
一曰画,后人有称为拖者,其法引笔顺锋而为之,实则用干墨,可谓之画;用淡墨或水,可谓之拖。
以上八法,为古今画人用笔所本,所有画之用笔,亦不能逾此范围;至落笔先后,亦有一定之法程,故各家画谱,类多载之。惟古人用笔,往往加以变化,今举其例:如起笔不应此处起而起者,谓之别致;如应用顺笔而逆用之者,谓之奇崛;如此笔应先而反后者,谓之有余意。此种方式,在初学者,不可遽学,因用笔纯熟,则变化自出,不必刻意以求此也。
古人作画,意在笔先,此尤不刊之论,前人所谓十日一石五日一水者,非用笔作画,十日而成一石,五日而成一水,盖谓未画以前,意象经营,不肯苟然下笔,故以十日五日喻之。其形容画之佳者,又有笔所未到气已吞之语,此可见古人作画,于画外有一种气象,则落笔以后审慎出之,更可见矣。
至画之分体,虽有山水人物花卉翎毛,然用笔实归一致,即其有所宜忌,亦可以概括论之。今为品目,更顾研求此学者,加以类推。
大要画之用笔,宜简而忌繁,宜健而忌弱,宣重而忌薄,宜生而忌熟,宜守古法而忌今习,宜求雅尚而忌凡近,果能审其宜忌,则画虽未工,雅俗已判矣。
宋元以前,画笔多用中锋。元以后,乃多用侧锋者。此种变迁,实与书体,同其升降,古人有书画同源之说,询为定论。譬如篆隶真书,非用中锋,即为外道,若行草以侧锋取势,古人亦多有之,此亦用笔所宜研究者也。
或谓名画,往往无笔迹之可寻索,此非确论,正如善书者笔用藏锋,而善画者亦如之。画之藏锋,亦以执笔沉着,而用墨设色,同归神化,故致此耳。
六、画之用墨
用墨之法,我国画家,素所注重,简单说明,则所谓点、染、皴、擦四者而已。惟点皴多用浓墨,染擦多用淡墨,皴擦或有以水和墨者,亦一法也。墨色浓淡之外,有用焦墨者,有用积墨者,有用渲淡者,有用青黛杂墨水而用者,有用他色和墨而用者,今更分晰其运用于下:
浓墨 研墨极浓,蘸笔宜少,画钩勒时用之。
淡墨 研墨不必太浓,或略和以水,但用时亦贵有深浅之别。
焦墨 亦称枯墨,盖用极浓之墨作画,不必再用淡墨以晕染者。
积墨 以墨水或浓或淡,层层染之。
渲淡墨 如画成墨彩未显,气韵未足,则用淡墨轻笔,重叠擦之。如墨痕已干,再用轻笔微擦,所谓无墨求染法也。画山石者,多用之。
用青黛相和之墨 用淡墨六七成,加以青黛,即成黑色。
用他色相和之墨 如画山水之坡陀,有用赭石杂墨者,点苔有用石绿杂墨者。
墨色之显著者,古人分为六彩。何为六彩,黑、白、干、湿、浓、淡是也。浓淡之别,已详前说;墨之尚黑,固为本质。何以曰黑曰白,则在浓淡之间,使用得宜,则黑白之胜处可见矣。譬如画一山一石,皆有阴阳。其最易明了者,墨色淡处为阳,墨色浓处为阴;若从淡处染之更淡,则鲜明而显白,此即所谓白也;若从浓处染之更浓,则晦暗而显黑,此即所谓黑也。至所谓干,即指用焦墨而言。所谓湿,即指用淡渲墨而言。盖黑白干湿,虽出于墨之浓淡,而各有其异处,果使黑白不分,是无阴阳明暗。干湿不备,是无苍翠秀润。浓淡不辨,是无凹凸远近。则黑彩可分为六,良非过论;然非用墨有法,不能悟其神妙也。
用墨浓淡,不可太过,前贤亦历论之。盖用墨不可太浓,浓则掩没画之笔致,无由见其真趣,此与着色之不得其法,其病相同。用墨亦不可太淡,太淡则笔气困于怯弱,等于黑白不分,即阴阳明暗,无由辨之。果一画之成,何处用浓,何处用淡,能合于法,或由淡及浓,间浓以淡,更能于印象以外,发于自然,则画之能事毕矣。
笔之于墨,善用之,则可兼擅其长;不善用之,则有偏枯之弊。故昔人论画,或曰有笔而无墨,或曰有墨而无笔,如此评论,非真无笔无墨,盖如画时,皴染太少,以致石之轮廓,过于显露,树之枝干,近于格涩,则远望之,似乎无墨气,此即有笔无墨之谓也。又有画时,勾石之轮廓,作树之枝干。落笔既轻,烘染又过度,从远望之,似乎无笔法,此即有墨无笔之谓也。又评画于有笔而无墨者,谓之骨胜肉;于有墨而无笔者,谓之肉胜骨;其笔墨相称者,谓之骨肉停匀。要之,使笔与墨,两能相和,又使墨色墨气,浓淡得宜,干湿得当,则可无以上所述之疵病矣。
用墨之笔,亦须随时随地,自为注意。有用秃笔为宜者,有用破笔为宜者,如水多墨少之笔,则宜用铺毫。墨多水少之笔,则宜用锐颖。其他,可以类推。
七、画之设色
画于笔墨之外,设色重焉。明杨慎曾言,有七十二色,但古今往往异称,亦有其色不常用者,故不分别列举,今就近日画家所常用以设色之物品,及其用法,先列述之。
胶 此为设色需要之品,盖和合各种色彩皆需此也。以清胶为最佳,用时以水蒸和之。
粉 用时以清胶研成团,再以水化之,佳者能发粉光。
花青 以广青末带葡萄色者为佳。如烘用时须时为侧动,以免枯焦,古谓之青黛。
藤黄 以嫩色者为上,可不用胶,着水即化。
赭石 以黄赤色鲜明者为上,铁色者为下,捣碎乳细,冲以微胶,淘出标用。
砂 以镜面砂为上,乳细取出标用。
石青 有二青、大青两种。其佳者为梅花片,亦须乳细,用胶取标方合用。
石绿 用法与石青同。
雄黄 以胶水磨用,凡石质之色,俱不可搀和,用雄黄气尤猛烈,触粉即变。
胭脂 以热水挤出用之,其色分初挤、再挤两种。近日多用洋红,色泽逊于胭脂。又有紫花一种,亦红色也。
上述物品凡十,胶之用,则在和色,其他相杂以成色,品目至繁,盖无论何色,皆有主色与附色之别。如大红、大青、深黄等,皆主色也。如淡红、浅绛、淡绿、淡黄等,皆附色也。至设色之法,宜轻而不宜重,宜润而不宜枯,以合宜与灵活为标准。
设色之定则有二:一曰点染,一曰烘晕。画时,点可用单笔,染及烘晕,则非多笔不可,最简单,亦需用双管。点之用笔,系蘸一种深色于毫端,而徐徐运之,以求深浅之合度;染则以一笔着色,再用一笔,以水运之,由极淡之色,渐次而深,多则五六次,少则二三次;至于烘晕,则画时着此色之外,又加他色,以为衬托,使其原色,更可显明。譬如画白色之花,纸绢及粉,同为白色,仅用粉笔,何由显露,法在以微青之色,烘晕其外,更以水笔运之,用笔甚微,仿佛自有以至于无,使人只见粉色,不知有他色更烘染于外,则合法矣。即不用粉,但就原有纸绢之色,加以烘染,如树根石面,水纹云影,形容雪月之状态,以及区别所画之物,远近高下,向背正侧,亦皆恃此。凡关于画之设色,循此定则以求之,则可免随意涂抹之病。
画之所以重设色,因水墨之妙,只可规取精神,一经设色,即可形质宛肖。譬如山,四时之色不同,春山以青绿设色,夏山亦可用青绿,或用合绿赭石画之,秋山用赭石或青黛合墨画之,冬山亦用赭石或青黛合墨画之,则四时山色,明明浮露;至于合色之运用,在于平日随时之体念,亦不能泥守一法也。
古人作画,其设色往往不拘一格,大都发生于一时之兴趣。如画竹,本以青绿及墨为工,而宋苏轼则以朱色画之。如画雪中山水,多以水墨渲染空处,古人乃有以泥金填空处者,此均变格也。惟设色有不当,即为画病,如明戴文进画渔翁,衣作红色,古人画陶母截发留宾故事,染钗以金色,皆为一时所讥笑;因钓翁何能衣红,陶母贫至截发,何能发饰尚有金钗,皆不合于画理也。
画人物之设色,有所谓檀色者(亦称檀子),世多疑其所称。明杨慎《丹铅总录》,仅云浅赭所合,未详其用法,实则以墨和胭脂赭石,即为檀色。此本古法,用附志之。
八、学画之程序
画既分体,故各有专门,近以工笔写意,分为二大派,但画写意派者,当先从工笔,求其门径,则钩勒能得古法,色彩亦能沉着,如入手即画写意,非天资过人者,必致流于粗犷,此非过为高论,盖本于名画家所自述也。
画学既通,则挥毫落纸,无所谓难易,但初学画者,疑有千门万户,几将迷其涂径,或以不得导师,昧其程序,徙费时日,一无所成,即使摹仿得有粉本,不知画之精神体质之所在,亦不得称为美术也。今就浅切之义,略述于下,研求艺术者,或即此求之,亦普通之常识也。
画山水当先从树石入手,树石为眼中常有之印象,其经营位置,就日常所见,即可作为图案。惟如何下笔,今用浅说以明之,语多本于前人,非臆论也。
画树之法 初当先学画枯树,既能画成树身后,再学画添枝点叶。
画树身当分左右,如树向左者先画树身,后画枝,向右者先作枝,后画树身。
向右树第一笔自上而下,又折上谓之送。送笔宜圆若偏锋,即成扁笔。
向右树一笔即分丫,分丫处勿结。凡自上而下,自左而右,皆谓之走笔。
向左树大枝向右,向右树大枝向左。
凡向左枝皆自上而下,向右枝皆自下而上,此自然之理,即欲反画亦不顺手。
树身中直皴数笔,谓之树皮,根下白处、润处补一点两点,谓之树根。
大约画一树身,止用四笔即可。
画树一株独立者,其枝叶必下覆作态方合。二株一丛,必一俯,一仰,一欹,一直,一向左,一向右,一有根,一无根,一平头,一锐头,如作二根,须一高一下。
一树二树相近直立,则枝宜横出顶上,古人如画树三株,以第一株为主,第二三株为客树。何以分主客,盖以近树为主树,其根在下可见者而言。所谓客树,则指较远之树,其根不可见者。如画主树之根,则主树之杪,不得高出客树之上,此亦分别远近也。
添叶之制,一树一种,叶色不可雷同,尤宜略分浓淡,如画丛树,则叶色不免相同,亦须加以间杂,以免两株混而为一。
画石之法 画石笔法,亦与画树相同,所有笔之转折处,不可太方太圆。
每画一石,上白下黑,白者阳也,黑者阴也,石面多平能受光,故白石旁及下或草苔所积,或不能受光故黑。
画石先画石之轮廓,再作石纹,画纹之后,方用皴法,石纹为表示石之凹凸处,皴者石之质地所表现也。
石有面背之分,面多皴,背不宜多皴。
石下宜平,或在水中,或从土出,要有着落。今人画石,有若倒悬,或突置者,则无着落。
石必一丛数块,画时大小相间,且须相联络,石面宜一向,即不一向,亦宜大小有衔接顾盼之意。
画石佳否,以皴法为主要,详见后论皴法。
画石之墨,宜浓淡出之。渲染之法,亦当注意,至焦墨枯墨,则可作皴法时用之。
用笔宜中锋,否则多板滞之病,转折处不可露圭角。
上所举例,仅有树石两端,然画树之法,可推及于花竹。画石之法,可推及于山水。如画人物,则先学面部之位置,今就工笔画家及画传神者,所纪用笔之层次录之。
画人面部用笔之层次 一画两鼻孔;二画鼻准下一笔;三画鼻准;四画鼻;先左后右,凡有两相对者,皆同;五画两眼角;六画左右两眼梢;七画左右眼上一笔;八画左右眼下一笔;九画眼珠;十画鼻;十一画上下眼皮;十二画上眼眶两笔;十三画下眼眶两笔;十四画眉;十五定地角;十六定下口唇;十七画口中一笔;十八画上口唇;十九画下口唇;二十画皴擢痕及发须髯;二十一画全地角;二十二画左右两太阳;二十三画两颧;二十四画两颐;二十五画两耳;二十六画两鬓;二十七画衣领。
至画人物之难工者,为手部。古谚有谓:画人难画手,画树难画柳,画兽难画狗。昔人论画,亦多征引此谚,画者既知其难,则尤当以古为法,不必畏难,力学以求工妙,此亦学画者应有之趋向也。
如画翎毛,则当先学画鸟之眼爪。如画畜兽,则当先学画兽之头尾。画蝶则当先学画翅。画鱼则当先学画鳞尾。他若鸟之飞鸣状态,兽之立卧状态,亦须一一分别,求其似而后工,此为学画之初步,余亦可以类推。
九、论章法
何谓章法,即谢赫六法所谓经营位置也。宋郭熙《画诀》,其开章明义,即曰:凡经营下笔,必合天地,何谓天地,谓如一尺半幅之上,上留天之位,下留地之位,中间方定意立景。清邹一桂《小山画谱》之释章法,则曰:章法者,以一幅之大势而言,幅无大小,必分宾主,一实一虚,一疏一密。又曰:布置之法,势如勾股,上宜空天,下宜留地。足见古今论画,均以章法为要书。
古人画稿,谓之粉本,盖于墨稿上,加描粉笔,用时扑入缣素,依粉痕落墨,故名之也。又有以柳条烧其端(古人称之曰朽笔),将所欲画者,规取大意,意所不合,则可擦去,复再画之,所以作粉本用朽笔,亦即注重章法而设。后人或有以此为不宜者,谓可束缚画趣,但初作画,画前先依前二法,以见章法合否,则为效至巨。盖既经落墨设色,则补救不易,不如先作此种粉本,既可存稿,亦可便于修正,至点染纯熟,则不需此矣。
如画山水,则必定一主峰,主峰既成,方推及其次;盖以此主峰为重心,他所加入,皆附属也。即使所画,仅止一花一石,此幅中,亦必定一主干,则画成之后,自合章法。
初作画时,最忌破碎散漫,以及堆砌,所以有此病,以为章法故。如入手能讲章法,每作一画,若有成竹在胸,大小远近,阴阳向背,疏处能疏,密处能密,自然印象,奔赴腕底,此由于章法之纯熟,始能到此境界。
近人作画,有短幅小幅甚工,不能作长幅大幅者,推求其故,皆以入手未讲章法之故。第一步,研究章法,以多看古画,再则加以临摹;因古人之画,章法皆极整密。进一步,则在分别章法之可取法者,积以日月,即可自创己格,不必因袭于古人矣。
章法之合否,尤在研习画理,例如唐王维《山水论》所云:丈山尺树,寸马分人,远人无目,远树无枝,远山无石,远水无波,石看三面,路看两头,远山不得连近山,远水不得连近水,此皆画理,亦可谓画之术语,随时于此注意,可为章法之补助。
古人论画,有四知之说,亦可通悟于章法。何谓四知?一曰知天,二曰知地,三曰知人,四曰知物。今就本旨,参以所得,特列述之。
一曰知天:春夏秋冬,风雨晦明,时有不同,境物自异;如画山水,春夏之景,宜作秀,秋冬之景,宜作平远,有风无雨,只看树枝,有雨无风,树头低压。其点缀风雨中之器物,则人有被蓑笠及持伞者,船有挂帆及折帆者,其他花竹翎毛,亦各有不同之点,宜研究之。
二曰知地:山川器物,亦各不同,一有舛错,则乖画理,而章法亦随之致乱,故写何地之景物,即应就何地之山川器物,先加研讨,方可下笔。明董其昌《画旨》云:宋画至董源、巨然脱尽刻画之习,然惟写江南山则相似,若海岸图,必用大李将军,北方盘车驴网,必用李古、郭河阳、朱锐(所谓必用,即用其画法也),黄子久专画海虞山(黄居常熟最久),王叔明专画苔云景(苔云系浙江湖州二水),宋时宋迪专画潇湘。各随所见,不得相混,此即知地之说也。
三曰知人:古人图画,多作故事,命意存乎鉴戒,晋曹植有言:观画者,见三皇五帝,莫不仰戴。见三季异主,莫不悲惋。见篡臣贼嗣,莫不切齿。见高节妙士,莫不忘食。见忠臣死难,莫不抗节。见放臣逐子,莫不叹息。见淫夫妒妇,莫不侧目。见令妃顺后,莫不嘉贵。此虽专为人物故事画而言,然作一切画时,皆当本此古义,如物肖形,能求雅质,则自然入古,或绘风俗,或寓讽刺,亦当以雅正出之。
四曰知物:郭忠恕《山水训》云:学画花者,以一株花置深坑中,临其上而瞰之,则花之四面得矣。学画竹者,取一枝竹,因月夜照其影于素壁上,则竹之真形出矣。学画山水者何以异此,诠释知物之义,此一端也。宋沈括《梦溪笔谈》之论画:则曰画牛虎皆画毛,惟马不画,大凡画马,其大不过尺,此乃以大为小,所以毛细而不可画。又宋彭乘《墨客挥犀》:纪欧阳修曾得古画,作牡丹一丛,其下有一猫,有客一见曰,此正午牡丹,何以明之,其花敷妍而色燥,此日中时花也。猫眼黑睛如线,此正午猫眼也;因猫眼早暮则睛圆,正午则如一线。以上二说,足见古人作画,于光学之视差,动植物之生理,皆有发明,不肯苟然落笔,可以概见,此亦知物之证也。
以上四说,系以章法与画法合论者;盖章法既定,画法缘之而生,不能偏废耳。
十、论皴法及点苔
画之山石树木,皆重皴法。其笔法,有浓淡、繁简、燥湿之不同,当求笔到意足,各宜合度。其所以合度,则在浓笔宜分明,淡笔宜骨力,繁笔宜检静,简笔宜沉着,湿笔宜爽朗,燥笔宜润泽;至山石之皴法,多创始于唐宋间人,盖古人作画,有染无皴,自唐李思训、王维始发明皴法也。用述派别于下:
小斧劈皴 李思训用点攒簇而成皴,下笔首重尾轻,形似丁头。后人以李为北宗。
雨雪皴 亦名雨点皴,王维亦用点攒簇成皴,下笔均直,形似稻谷。后人以王为南宗。
披麻皴 亦名麻皮皴,董源用王维渲淡法,下笔均直,点纵为长,遂变为此皴,巨然及元人多学之。
大斧劈皴 南宋刘松年作皴,犹作小斧劈法,李唐亦近之。夏圭、马远乃变其法,用侧笔皴,或用卧笔带水作皴,谓之带水斧斫,则已非北宗之皴法。
长斧劈皴 许道宁、颜晖所作,一名曰雨淋墙头。
短笔皴 江贯道师巨然所作。
泥里拔钉皴 夏圭师李唐所作。
拖泥带水皴 米友仁所作。先以水遍抹山形坡形大小之处,然后蘸佳墨横笔拖之。
卷云皴 郭熙画皴,原用披麻,至矾头石用笔多旋转,如卷云,故名。
解索皴 王叔明喜用长皴皴山峦,准头用笔多弯曲,故名。
马牙勾 李思训、赵千里所作多有之,盖先勾勒成山,却以大青绿着色,方用螺青苦绿碎皴染,兼以泥金作石脚。
荷叶筋 赵孟画山,分脉络,似荷叶,故名。
大抵皴法,以斧劈、披麻为二大宗,其他皴法,皆由二大宗变化而出,盖古人画中皴染,本非一格,每到画时,意之所至,就山之形势,石之式样,少变笔意,即自成一家矣。总之,皴法佳否,全视笔法,落笔轻松,则无多少厚薄之病,又能毛而不滞,光而不滑,则更擅其妙。上述马牙勾、荷叶筋,皆为皴法之别称,故以附缀;其他皴法不常用者则阙之。
初学皴法,当从披麻皴入手,因其便于规仿,复多变化。既通其法,又当以用墨之法,以为补助。古人作皴之用墨,其佳者,忽干忽湿,忽浓忽淡,有特然一下处,有渐渐渍成处,有淡荡虚无处,有沉着雄厚处,兼此五者,则皴法尽其长矣。
木树皴法,则较简单,如松皮作鳞皴,柏皮作绳皴,柳身作交叉麻皮皴,梅身要点擦横皴,梧桐树身作稀笔横皴,余作疏林丛灌之树身,则以简笔作皴即可。惟黑处留白,明处求暗,亦须加意耳。
点苔之法,亦为山石木树之关系最重者,且为一画之成,最后着笔之处;盖通体片段,皴染已完,如何处墨光不显,何处墨气不厚,加以点苔,即能起色。点苔之诀,或圆或直或横,大要在每幅之用笔,不可凌杂;其有用尖点侧点之处,则宜疏不宜密;点苔一有不合,则佳画成为劣品;故古人极重视之。古画且有全不点苔者,因其渲染已佳,坡石岸根,皆隐显合度,无所用于点苔;然宋明以来之名家,则无不点苔矣。画青绿及工笔设色者,点笔或用大青大绿,每先用粉作底,再加颜色,此宋元人之法也。木树之根,画家亦多点苔,此为表示幽深之迹象,惟不能与枝叶相混耳。
十一、论写生及写意
近世以画蔬果花草,随手点簇者,谓之写意;细笔钩染者,谓之写生。意谓写生者,当求形似,写意者写其意象,推及画人画物,皆蒙此称;不知古人所谓写生,即谓抒写人与物之生意,此诚画学之绝诣,断不能以写生与写意,立为画家之两派。今草此说,以写生写意,并列作一问题,则以画花卉翎毛及人物,须从此二者为研究也。
如画花卉,榻叶点花为第一步,钩叶点心为第二步。然钩叶点心,则为所画花叶之眉目,而画之优劣,亦于此判之。盖榻叶点花,如玉之有本质,一经钩叶点心,则雕琢以成器矣。至发枝立干,有先落笔者,有后落笔者,此在随时定之。其章法则在于得势,枝干能得势,则花叶布置,有同一之生趣。余若花之分瓣,枝之叠叶,因在讲明阴阳向背,然设深色有法,设浅色有法,全用水墨,亦当以浓淡分之。如此,方可见其神采。
如画翎毛,鸟之形态,不过飞者、鸣者、栖者、啄者而已。兽之形态,不过立者、卧者、奔者、跃者而已。得其形似,即谓写生;推及鳞介虫鱼,亦皆如此。惟画时,当从动物生性及其动作,加以推测。如画虎,宜作深山大泽,丛草密箐,不可旁画大树;以虎性之所宜,不乐近树也。如画雁,宜作平沙浅水,杂以芦苇;以雁性之所宜,乐于近水也。若宜于山泽者,画入庭院,宜于栏槛者,画入原野,则乖物性,画即不工,盖于肖形之外,必当推测物性,则自然有生意矣。至鸟之眼爪,兽之首尾,皆宜特为注意,编者前已论之,如鸟之飞者,眼必画明,爪必画拳。栖者,眼必画侧视,爪必画蹈实。兽之立者,头必画昂,尾多画垂,其物之尾若蜷曲者则蜷曲。奔者,头必画俯,尾必画直,此虽琐琐,亦以本物之性,方可据以入画耳。
如画人物,写生写意,尤当并重,古人所谓传神阿堵颊上三豪,其言太简,或难曲喻,今举二例于下;盖其言画法亦详,可供研习也。
宋苏轼记僧维真画 吾尝见僧维真画曾鲁公,初不甚似,一日往见公归,而喜甚曰,吾得之矣。乃与眉后加三纹,隐跃可见,作仰首上视,眉扬而额蹙者,遂大似。
宋黄庭坚记李伯时画 李伯时为余作李广夺胡儿马挟儿南驰,取胡儿弓引满,以拟追骑,观箭锋所直发之,人马皆应弦也。伯时笑曰,使俗子为之,当作中箭追骑矣。
就二例言之,维真所画,不加眉后三纹,作仰首上视之象,则不似。李伯时所画,如作中箭追骑则落俗,此种真谛,实当于画外求之。上例所述为面貌,下例所述为器物,可见图写人物,凡属冠裳以及他物,若画何代之故事,亦应参考古制,方能悉合,而衣褶等描染以及着色,尤贵有生动之致,一落板滞,则有匠气,是如学琴者,杂有琵琶之声,终生不能入古矣。故写生与写意,无论何种画体,皆当以此二者为范本,编者是以不惮辞费而列论也。其明确之剖解,则世之画家,不可视写意为画之一体,当视为画法之真诠耳。
十二、画之落款及题识
画之落款,自宋以后始有之。元明迄清,尤成风尚,不但落款,更有作长篇之题识者,收藏家,或更以前人之名迹,乞后人之题咏,实则一画之成,各有画局,每画落款,各有一定之处,如或不得其当,则有伤画局矣。
古人落款,以单款为多,宋元人多有以姓名写于树石上者,其慎重如此,盖恐累其画局。其落款于姓名之外,或系以图名,或纪以年月,则因重视其画之意,亦非漫不加意。晚近以来,喜用长行题识,但雅俗之别,见者可一望而知,盖落款及题识,亦自有其一定之行款,而画幅空处,何处为宜,亦须于画时,先留其地位,则落款与题识,于画局映合成题,不惟无累于画局,且有补于画局矣。
画之款识,昔人有作隶书及真书者,近今风尚,则以行楷之字为宜,惟款识之写式,亦有定例,无论行数之长短,地位之横直,以不侵及画笔为要。尤为要者,如字有数行,则每行上端,皆须平头,每行之下端,即不整齐亦可;盖善书者,其于行款,有齐头不齐脚之谓也。若仅落款,则字体不可过有大小,求其匀洁,若有题识,后再署款,则题识之字可略大,写年月及姓名之字可略小,或落款一行,较题识之字,低一格写之,以示识别;至有需抬写处,只可平抬,或空一格,不可抬写出他行之上,此皆古人成法,故本所见闻而述之。
古人款识之佳者,其人必工书法,如元之倪瓒、吴镇,明之沈周、文徵明、董其昌,清之恽寿平、金农,此皆著名而可常见其书画者,故古人有书画同源之说,良非偶然;至款识之字体,以劲拔疏逸为擅长;用墨则宜浓淡相参,以免板滞;若用墨过浓,则款识之墨气太重,亦足使画减色也。
落款之字句,宜简洁,如近人于姓名之上,加以别号,于姓名之下,复系以画时所在之地,又缀以斋馆楼轩,字句冗长,良非所宜;至题识亦有区别,以能阐发所画之理趣为上,盖画之意趣未尽,题以发之,此最有味;其次则妙词佳语,别有风裁,亦可使画生色。近人尝谓画有可不题款者,惟金农之画,不可无题,即此意也。若题此画仿某派某人,或题用某派某人之法,则非其画确可证合不可,否则徒使人腾笑而已。
十三、画之品目
我国国画,始盛于唐,大盛于宋,元明迄清,代有作者。其秉笔著录画人姓氏,品第所长,则始于唐张彦远《历代名画记》。其所著录,自轩辕至会昌(唐武宗纪元)凡三百七十一人。宋郭若虚《图画见闻志》所著录,自会昌至熙宁(宋神宗纪元)凡二百七十四人。邓椿《画继》所著录,自熙宁至乾道(宋孝宗纪元)凡一百十九人。元陈德辉《续画记》,自高宗至宋末,复著录,凡一百五十人。元夏文彦《图画宝鉴》,实集诸志记以成,自轩辕至元共一千五百余人。明韩昂曾编续编,自明初至正德(明武宗纪元)又得一百七人。自明正德至清,能画者尤多,著录姓氏,或将突过前代;惟妙迹流传,唐宋之画,存于今日,已不多见,此则可为国画惜也。幸其笔法,衍为宗派,流传至今,犹可寻泽;其所赖以流传者,实在古人论画之文字,以及前述记志各书,能著录其源流而已。编者惜不能作有统系之纪述,用述大凡,使知我国国画有如此之历史,当更发挥而昌大之。
论画之纪录,蔚成篇幅,传于今者,以晋顾恺之《魏晋胜流画赞》《画云台山记》二篇为最古,次则梁元帝《山水松石格》一篇。唐以后,则画家述其所得,笔录颇多,大都重山水一派。至宋释仲仁《梅谱》,元李《竹谱》,王绎《写像秘诀》,则详其画法,其兼附图案者,则以宋人《梅花喜神谱》为之倡。嗣后画谱,多采其法。清之画谱,最著称者,为《芥子园》《十竹斋》二种。《芥子园》多本李长蘅之旧辑,论判至确,图说并详,李为名画家,故其能深入画境,而以浅显之文字出之。《十竹斋》印行之本,兼注重于设色,初学得之,亦可为设色之范本,近今印刷日精,影印古画,墨光色彩,几能乱真,便于临摹,远胜古昔,然画谱能兼设色,实《十竹斋》为之先也。
古人评画,有单取士夫画为一派者;又谓之文人画,董其昌曾专论之,其言曰:文人之画,自王维始,其后董源、巨然、李成、范宽为嫡子,李伯时、王晋卿、米芾及其子友仁,皆从董、巨得来,直至元四大家,黄公望、王蒙、倪瓒、吴镇,皆其正传。吾朝文(徵明)、沈(周),又远接衣钵。据上所述,实即山水南宗一派,惟画家多以工诗文称,故目为文人体;又赵孟问画道于钱舜举,何以称士大夫画?钱曰:王维、李成、徐熙、李伯时,皆士夫之高尚者,所画能与物传神,尽其妙也。然又有关捩,要无求于世,不以赞毁挠怀,据此以徐熙列入,足见无论何种画体,皆有士夫一派,要在能有书卷气,无论写意工致,总不落俗,尤在人品之高尚,则其画益重矣。
古人论画,以神妙能逸,分为四品,始于唐朱景玄《名画录》,后之论画者多从之,神品妙品,固非天资与学力,相合而成,不能遽及;若能品则学力所可造就,得专门擅长之一体,即可无负。所谓逸品,则近人论画,有书卷气、有金石气者属之,亦即士夫体,文人派之别称也。
十四、画与书学之关系
书画同源,此为古今不可更易之定论,李日华论画云:学画必在能书,方知用笔。此尤为经验之谈,历视古今名画家,无有不工书者,且有以书法入于画法者,如明王世贞《艺苑卮言》所载,语曰:画石如飞白木如籀(此本赵孟之说)。又云:画竹干如篆,枝如草,叶如真,节如隶(此本元柯九思之说),郭熙、唐棣之树,文与可之竹,温日观之葡萄,皆从草法中得来,此书与画通之证;至画石之轮廓,树之枝干,用笔当如书家之用中锋,即一笔之起讫,视若平常,亦必如书家映带成趣之致。皴擦点染,虽与书法不同,而用笔仍与作书相类,故学画并应同时研究书法,则事半而功倍矣。
画之落款及题识,所用书体,亦各有所宜,例如标举图名,多作篆隶,对于尊辈署款,宜作楷书,其他款识,用行楷最宜,或作草书亦可。是以画家不讲书法,则困于应用,古画家拙于书者,以明仇英为最著,然其落款,仅以隶书署其姓名,亦至工整,如款识之字恶杂,即所画至工,亦无价值。
以书法变入画法,最著者为陆探微,陆见王献之之联绵书,以一笔出之,悟其笔意,创作一笔画,昔人记陆所画天王像之衣褶,如草篆,一袖作六七折,气势不断,确以一笔出之。元王蒙所画山水树石,犹师其意,一笔不断,自有奇古疏落之气势;盖笔用中锋,腕力又足以副之,故能成此画格,但非笔法纯熟,又值画思坌涌,不能得此境界也。
作画之时,最忌有昏惰之气,要必神闲意定,然后命笔,宋郭思所谓不敢以轻心掉之,不敢以慢心忽之,此与作书时意境至合。总之,笔所到处,精神必须贯注,则章法笔法,并皆佳妙,况书家之分行布白,与画之章法,有可互证,此在善学画者求之。
古人论书之笔法,有曰:如锥画沙,如印印泥,折钗股,屋漏痕;高峰堕石,百岁枯藤,惊蛇入草,此皆托为譬喻。前四喻,指落笔之浑成而能遒劲;后三喻,指落笔之险峻而辅以轻矫。王世贞又曾列举此论,以示画法,可见论画论书,若合辙矣。
前代评品艺术,以书画相提并论者至多,其能自述所得,以晋王旷告其儿子羲之二语为最有见,其曰:画乃吾自画,书乃吾自书。此足以推倒一切,盖他种学问,不可存有我见,若书与画,则一人有一人之真我,如王旷所言,吾自画之,吾自书之,则其书画,空无依傍,能有真我,可以想见。何谓真我,譬如摹临画本,往往貌似神非;若能自出机杼,无论工拙,皆有一种精神,即为真我,此为学画应知之涂径,亦即人生与艺术,人我相较,各有不同之要点,故纵论及之。
十五、余论
明窗净几,笔砚精良,此为画时,此为画地,如有好山水好花树,可以坐对,则所画,可得天然景物之助,能使画者快意,不求工而自工;如局促一室,不得天然景物增益画时之兴趣,则展玩名画,视其开合起伏联络映带之笔法,以作意境,或取古人咏画题画之诗,再三吟讽,以畅机趣,则亦补助之方法也。
画时所用器物,古人于其经验,每多纪载,今略述之,亦以举例而已,余以类推,则在画者之随时体会耳。
一 墨宜画时新研,陈宿者不可用。
一 研墨宜用温水或河水,井水冷凝,恐滞墨胶。
一 砚宜日洗,以免有宿墨、陈墨,所用大小之笔,亦如之。
一 笔宜开饱,浸水讫,然后蘸墨,则吸墨匀畅;若先蘸墨而后蘸水,墨必被水冲散。
一 画碟宜多,用二寸围白地无花者,旧窑更佳,用过宜即洗净。
一 笔亦不可少,亦以白瓷者为宜。
一 贮胶之杯,宜用瓷,冬时胶冻,可用微火烘之,或用铜器之外衬,以免炙裂;惟不可用铜质之物贮胶,恐有铜锈,亦致变色。
一 贮颜色之杯,宜用合盛之,一经用过,即合其上覆之盖,以免尘滓侵入;如杯有余水,宜净。
一 画时须贮水二器,一洗笔,一调颜色,污即更换。
一 烘染之画,必须墨及颜色,上次已干,再作第二次,烘染多者,以次推之,如不待其干,即作第二次之烘染,可损色彩。古人有在纸绢之背,别加烘染者,则以青绿重色为多,不必一定效之。
一 纸绢经矾过者宜画,如画生纸,用墨宜注意。
一 画时宜立以运笔,则画几宜略高,此指画巨幅而言,如小帧及扇,则可坐画。
一 画凡须置压尺、界尺,以压尺可压纸绢,不受风力掀动;界尺可知尺寸,画时或须用之。
以上所述,虽多列器物,但至有关于画法,若墨及颜色之调和,有非笔墨所可尽者,在画者能自喻之。
画中款识,如画成之时,即用作画之笔墨写之,尤为合宜,一可合于章法;一墨色浓淡,与画相合,弥见气韵之生动。
画中加印图书,除署款之下,不得不用,余不可多盖,名家于画之左角,加一印者,名为压角,盖恐有割截之害,以此为识别耳。凡画有不落款仅盖用画者姓名印之时,亦当审视盖印之地位,不可随意盖用,有损于画;古人往往于树隙石角盖印,此可法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