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婴译著全集·第十六卷:新垦地(二)
上QQ阅读APP看书,第一时间看更新

第七章

太阳落山时分,达维多夫在地垄尽头卸了牛轭,解去牛绳。他在犁沟旁的草地上坐下来,用上衣袖子擦去额上的汗,接着用哆嗦的双手卷起烟卷来。直到这时,他才感到十分疲劳。他的脊背作痛,膝下的血管别别地跳动,两手颤动得好像一个老头儿。

“明天一早咱们能找到牛吗?”他问瓦丽娅。

瓦丽娅站在耕地上,面对着他。她那瘦小的脚,穿着一双宽大的旧鞋,齐踝骨陷在刚犁过的松软泥土里。她拉开脸上那条沾满灰土的头巾说:

“找得到,夜里它们走不远的。”

达维多夫闭上眼睛贪婪地抽着烟。他不愿朝这个姑娘瞧。她呢,全身洋溢着幸福而疲劳的微笑,悄悄地说:

“你把我和牛都弄得累死了。你休息得太少了。”

“我自己也累得要命呢,”达维多夫阴沉沉地说。

“得多休息几次。康德拉特叔叔看起来常常休息,让牛歇歇,可他总是比别人耕得多呢。你很累,那是因为没习惯……”

她想加上一声“亲爱的”,但又有点害怕,就紧紧地闭住嘴巴。

“不错,还没有习惯,”达维多夫表示同意。

他好容易从地上站起来,勉强挪动两条累坏了的腿,沿着犁沟向田间休息站走去。瓦丽娅先是跟在他的后头,后来追上他,和他并排走着。达维多夫左手拿着一件撕破的褪色水兵汗衫。那天下午,当他弯下身去调整犁头的时候,汗衫领口钩住犁梢,他猛地挺直身子,汗衫就哗地一声撕成了两半。天气很热,本来不穿汗衫也没有关系,但是跟一个姑娘在一起,他怎么说也不能光着身子去扶犁。他尴尬地合拢汗衫的两半片,问她身上有没有带别针。她回答说可惜没有带。达维多夫垂头丧气地朝田间休息站那边望望。到那里至少有两公里地。“无论如何得去一趟,”达维多夫想着。他懊恼得叹了一口气,压低嗓子咒骂了一通说:

“嗳,瓦柳哈,你在这儿等我一会儿,我到休息站去一趟。”

“去干什么呀?”

“去把这件破汗衫脱掉,换件上衣。”

“穿上衣会太热的。”

“不,我还是去一趟,”达维多夫固执地说。

真要命,他可实在不能不穿一件衬衣呀!他万不能让这个天真烂漫的女孩子看到胸上和腹上刺的那些花纹。不错,达维多夫宽阔的胸膛上有两块高高隆起的肌肉,那上面刺的花纹很大方,甚至于有些动人:那是军舰上一位艺术家给他巧妙地刺上的两只鸽子。只要达维多夫身体一动,那两只鸽子也就跟着动起来:他稍微移动一下肩膀,两只蓝鸽子的嘴就碰在一处,好像在接吻一般。不过这一些罢了。可是在肚子上……那一幅图画,使达维多夫多年来一直在精神上感到痛苦。原来在国内战争的年代,二十岁的青年水兵达维多夫,有一次酒喝得烂醉。到了鱼雷艇的下层甲板上,人家又让他喝了一玻璃杯酒精。他昏昏沉沉地躺在下层吊铺上,身上只穿一条短裤。于是,从邻近扫雷舰上来的两个也喝醉酒的朋友——两位刺花好手——就在达维多夫的身上猥亵地尽情发挥他们醉后的大胆狂想。这以后,达维多夫就不再到澡堂子里去洗澡了;碰到体格检查,也总是坚持只能让男医生给他检查。

复员以后,在进厂工作的第一年,达维多夫还是鼓足勇气到澡堂子里去洗了一次澡。他先用双手遮住腹部,找到一只空的水桶,于是就浓浓地满头涂上肥皂,差不多就在那个时候,他听到身旁的下方有低低的笑声。达维多夫冲去脸上的肥皂沫,这才看到有个上了年纪的秃头公民,双手撑住长凳,弯下腰,毫无顾忌地仔细欣赏着他肚子上的花纹,并且乐得喘不上气来,吃吃地笑着。达维多夫不慌不忙地倒完水,用那只很重的栎木水桶,往那好奇心太重的公民秃头上敲了一下。那个还没欣赏好图画,就闭上眼睛,轻轻地倒在地上了。达维多夫继续不慌不忙地洗完澡,然后拿一桶冰水浇在那个秃头上,等到那人睁开眼睛,他就到更衣室去了。从此以后,达维多夫就完全抛开到澡堂子去洗真正俄国式蒸气浴的乐趣,情愿在家里洗澡了。

一想到瓦丽娅可能看到他那刺满图画的肚子,达维多夫不由得慌张起来,就把飞散开来的两半片汗衫合得更拢一些。

“你把牛轭卸掉,让牛去吃些草,我去一趟。”他叹了一口气说。

要绕过耕地兜个大圈子,或者穿过高低不平的耕地走上三公里路,他可实在不大愿意,何况这麻烦又只是一件意外的小事引起的。

但是,瓦丽娅对达维多夫的动机,有她自己的想法。“我心爱的人不好意思在我旁边光着身子干活呢。”她这么想,同时心里很感激他,以为他这是在尊重她那少女的怕羞的感情。接着就断然地脱下脚上的鞋,说:

“我跑得快些!”

不等达维多夫开口,她已经像一只小鸟似的向休息站飞奔而去了。她那对飞快奔跑着的浅黑的腿肚子,在深黑的耕地上闪动;她那条白头巾的梢儿迎风飘扬,不断地敲打着她的脊背。她的两只拳头紧贴着结实的胸部,身子稍微向前弯着,一面跑,一面心里尽是想着:“我去给他拿上衣来……我很快跑回来,让他高兴高兴,说不定他会亲热地看我一眼,甚至于还会说一声:‘谢谢,瓦丽娅!’”

达维多夫目送她好一阵,然后卸了牛轭,从耕地上走了。走不多远,他在草丛中找到一株荞麦蔓。他把上面的叶子都摘了,利用柔软的枝条穿住破汗衫,然后仰天躺下来,立刻睡着了,仿佛掉在一个漆黑柔软的地方,那里发散着泥土的气息……

不知道有样什么东西在他额上爬动,把他弄醒了,那大概是小蜘蛛或者什么软虫吧。他皱皱眉头,伸手在脸上摸了一下,马上又睡着了。可是接着又有一样东西在他的面颊上滑过,爬到他的上唇上,随后又在鼻孔里搔着。达维多夫打了一个喷嚏,睁开眼睛。瓦丽娅蹲在他的面前,她的整个身子因为勉强忍住笑而哆嗦着。当达维多夫正在打瞌睡的时候,她拿一根干枯的小草,在他的脸上刷着;可是,当达维多夫睁开眼睛的当儿,她没来得及缩回手去。他一把抓住她那细小的手腕,可是她并不想挣脱,只是把手垂在一个膝盖上,同时,她那含笑的脸,一下子变得很温柔,并且怯生生地露出期待的神色。

“我替你把上衣拿来了,起来吧。”她悄悄地用勉强听得出的声音说,无力地试着把手挣脱出来。

达维多夫松开手指,她那只晒黑的大手就落在膝盖上。她闭上眼睛,听到自己的心跳得又重又急。她一直在期待着什么,希望着什么……可是达维多夫却一声不响。他的胸部平静而均匀地呼吸着,脸上的肌肉一丝也不跳动。过了一会儿,他支起身来,蜷缩起右腿,坐安稳了,接着又懒洋洋地伸手到口袋里去摸烟袋。现在,他们两人的头差不多碰在一处了。达维多夫翕动鼻孔,闻到了她头发的清新而稍微有些刺激的香味。事实上,她全身都散发着正午的太阳、晒热的青草和那种一生只有一次的新鲜而迷人的青春气息——这种气息,世界上还没有一个人能用语言表达出来……

“多么可爱的姑娘啊!”达维多夫一面想,一面叹了一口气。他们几乎同时站起来,默默地互相盯着对方的眼睛有好几秒钟,然后,达维多夫接过她手里的上衣,亲热地用一双眼睛笑了笑说:

“谢谢,瓦丽娅!”

他真的就叫她“瓦丽娅”,而不叫“瓦柳哈”了。她跑去拿上衣时心里所想望的,终于实现了。但是,为什么她那双灰色的眼睛充满了泪水,她那两股浓黑的睫毛也因为要忍住眼泪而微微颤动呢?你哭什么呀,亲爱的姑娘?她低低地垂下头,露出一种孩子式的无助的神气,默默地哭起来。达维多夫却什么也没有看到;他小心翼翼地卷着烟卷,竭力不让一丝烟草落掉。他带来的纸烟已经吸完,烟草也快完了,因此他格外节省,把烟卷儿卷得很细很整齐,只够吸这么三五口。

瓦丽娅站了一会儿,竭力想镇静下来,但是不能自制。她猛地用脚跟转了个身,向那两头牛走去,一边走一边说:

“我去把牛赶来。”

可是,达维多夫到这时也还没有从她哆嗦的声音里听出那种强烈的激动来。他默默地点了点头,抽起烟来,聚精会神地考虑着:生产队靠本身的力量,要多少天才能耕完全部的五月休耕地;如果他从力量最强大的第三生产队里调几架犁来,情况会不会好一些。

当达维多夫看不到她的眼泪的时候,她哭起来就没有一点顾忌。于是她就痛痛快快地哭着,眼泪沿着浅黑的双颊滚下来。她一路走,一路用头巾的梢儿揩着泪水。

她那少女的纯洁的初恋,竟遭到达维多夫的冷淡回应。其实,在恋爱事件上,达维多夫一向没有锐利的眼光,好多东西他不能领会,就算能领会,也往往要耽误很多时间,有时更会完全错过时机,弄得无法补救……他套牛的时候,看到瓦丽娅的面颊上有好些灰色的条纹——那是她刚才流出来,但他没有发现的眼泪的痕迹。他却用责备的口吻说:

“嗳——嗳——嗳,瓦柳哈!今天你没有洗过脸吧?”

“怎么见得呢?”

“你的脸上有好些条纹哪。脸应该每天都洗呀。”他带着教训的口吻说。

太阳落下去了,他们拖着疲劳的步子继续向休息站走去。暮色笼罩着草原。荆棘丛生的峡谷弥漫着雾霭。西方有几片蓝得发黑的云,在慢慢地改变色彩:起初云片的下缘模糊地变成紫色,随后,落日的红光透过云层,迅速地向上移动,把半个天空染得通红。“他不会爱我的……”瓦丽娅伤心地咬紧丰满的嘴唇,忧郁地想。“明天会刮大风,过一天,土地就会干燥变硬,这样牛可得吃苦了。”达维多夫望着鲜红的落日,烦恼地想。

瓦丽娅一路上老想说些什么,可是被一种莫名其妙的力量压抑着。直到离开休息站不远,这才下了决心。

“把你的衬衣给我吧,”她悄悄地请求他,接着,怕他会拒绝,又补充说:“请你给我吧!”

“干什么呀?”达维多夫惊奇地问。

“我把它缝好,我会缝得很好,叫你连接缝也看不出来的。我还要把它洗干净。”

达维多夫笑了起来。

“这件汗衫已经被我的汗水渗烂了。简直是补了这头,破了那头。不,亲爱的瓦柳哈,它已经服务期满了,只能给库普里亚诺夫娜做抹布,擦擦木棚子里的地板了。”

“让我拿去缝吧,我去试试,等缝好你再瞧吧。”姑娘坚决地要求道。

“好吧,只是你的劳动会白费的。”达维多夫同意了。

拿着达维多夫的条纹汗衫到休息站去,瓦丽娅觉得不好意思:人家一定会说许多闲话,还会放肆地开她的玩笑的……她斜眼偷瞧了一下达维多夫,耸起一只肩膀遮掩着,把一个温暖的小布团塞进自己的贴身衬衣里。当达维多夫那件沾满灰土的汗衫,贴在她赤裸的胸上时,她体验到一种奇异、陌生以及兴奋的感觉:仿佛有一个强壮的男子,把身上的全部热力注入她的身体,使她感到极度的充实……她的嘴唇登时干透了,在她那狭小的雪白前额上,汗像露珠般涌出来,连她的步伐也一下子变得飘飘忽忽了。但是达维多夫什么也没有发觉,什么也没有看到。过了一会儿,他连刚才把脏汗衫交给她的事都忘记了。他快乐地大声对她说:

“你瞧,瓦柳哈,他们在向胜利者致敬哪!这是登记员在向我们挥帽子呢;可见咱们干的活是对得起良心的,就这么回事!”

吃过晚饭,男子们在离木棚不远的地方升起了一堆篝火,围坐着抽烟。

“嗳,现在咱们来开诚布公地谈一谈:为什么你们工作搞得这么糟?为什么地耕到现在还没耕完?”达维多夫问道。

“他们那几个生产队里牛多嘛。”小别斯赫列勃诺夫回答。

“多多少呢?”

“你不知道吗?第三生产队里多八对,这个,不论怎么说,到底是四架犁呀!第一生产队里多两架犁,所以他们也比我们强。”

“我们的计划又比人家大。”普里亚尼施尼科夫插嘴说。

达维多夫“嗨”地笑了一声。

“大得多吗?”

“虽然只多三十公顷,但到底是大些。干起来可也不省力呀。”

“但计划还不是三月里你们自己订的吗?现在又何必哭丧着脸呢?各个生产队的计划,都是根据土地面积订的,对不对?”

杜勃卓夫沉着地说:

“谁也没有哭丧着脸,达维多夫,问题不在这里。我们队里的耕牛过冬过得很坏。牲口的饲料变为公有的时候,我们的干草又比人家少。这些你都知道得非常清楚,你不能怪我们。是的,我们落后了,我们的牛多半很弱,不过,饲料的分配,应该合情合理,不能像你跟奥斯持罗夫诺夫定的那样:私人交出来有多少,就拿多少去喂牲口。结果弄成现在这样的局面:人家耕完地,在准备牲口去割草了,可我们老是在休耕地上转来转去。”

“那么弄个人来帮帮你们吧,让柳比施金来帮忙吧。”达维多夫提议说。

“我们并不拒绝,”杜勃卓夫说,其余的人都默默地表示同意。“我们决不自大。”

“全明白了,”达维多夫若有所思地说。“明白了一件事,就是农庄管理处和咱们大家都犯了错误:去年冬天咱们按照地区分配饲料——错了!不合理地安排劳动力和牲口——又错了!咱们做错了事能怪人吗?自己犯了错误,自己来改正。在生产量上,我是说每昼夜的生产量,你们的数字不算坏,可是总的成绩呀,实在太糟了。大家来考虑一下,要打破目前的僵局,再得给你们几架犁,大家计算一下,用铅笔全写下来,等到割草时咱们就可以记住犯过的错误,重新安排劳动力。咱们再会犯多少错误呢!”

他们在篝火旁坐了约莫有两个钟头,争议着,计算着,互相责骂着。阿坦曼丘科夫的发言恐怕算得上最积极了。他说得很激烈,提出各种有意思的建议;不过,当别斯赫列勃诺夫正在挖苦杜勃卓夫的时候,达维多夫无意间看到阿坦曼丘科夫的眼睛里流露出那么阴森森的憎恨,他不禁惊奇得扬起了眉毛。阿坦曼丘科夫马上垂下了眼睛,用手指摸弄着长有栗色硬毛的喉结,过了一分钟,当他重新望望达维多夫,两人的目光相遇时——他的眼睛里闪耀着装腔作势的恭敬神气,他脸上的每条皱纹充满着善意的若无其事的表情。“天才演员!”达维多夫想。“可是刚才他瞧我的那副神气,为什么那样可怕呀?大概是恨我春天里要把他从集体农庄里开除出去吧。”

达维多夫不知道,也无法知道,春天里曾经发生过这样的一件事:当时波洛夫采夫一听到集体农庄要开除阿坦曼丘科夫的消息,连夜把他叫去。波洛夫采夫咬紧巨大的颚骨,从齿缝里吐出声音来说:“你怎么搞的,糊涂虫?我叫你去做一名模范庄员,没叫你去做这样的一个大饭桶。像你这种饭桶碰到些小事就不打自倒,要是被保安局弄去审问,还不是会把我们大家连同全部事业都搞垮。你给我到集体农庄庄员大会上去跪下,畜生,绝对不能让庄员大会通过生产队的决定。在我们没有下手以前,不能让人家对我们的人有一丝疑心。”

事实上,阿坦曼丘科夫并没有下跪:遵照波洛夫采夫事先的布置,雅可夫·鲁基奇和他所有的同党,一致在会上发言,给阿坦曼丘科夫辩护,结果大会没有通过生产队的决定,阿坦曼丘科夫只受了一场公开训斥。从那时起,他就安分守己,工作做得很好,甚至成了懒汉学习自觉劳动态度的榜样。不过,对达维多夫和集体农庄制度的憎恨,他却无法深深地隐藏在心里,常常情不自禁地在冲口而出的话里,或者在狐疑的微笑中透露出来;有时从他青钢般的深蓝色眼睛里,射出愤怒的火花,但马上就熄灭了。

直到半夜,才确定需要援助的规模和田地耕完的期限。达维多夫在篝火旁当场写了一张条子给拉兹苗特诺夫;杜勃卓夫自告奋勇,不等天亮就动身到村子里去,以便在中饭以前把牛和犁从第三生产队里赶回来,并且跟柳比施金一起挑几个耕地好手来帮忙。在将要熄灭的篝火旁,大家又默默地抽了一阵烟,才回去睡觉。

这时,在木棚附近另外有一场谈话。瓦丽娅小心翼翼地在一只洋铁盆里洗着达维多夫的汗衫,旁边站着女炊事员。女炊事员用低沉的、近乎男子的声音说:

“你哭什么呀,傻丫头?”

“他的衬衣有股盐味呀……”

“那有什么呢?凡是做工的人,贴身衬衣总有股咸滋滋的汗酸臭,不会有香水和香皂的气味的。你哭什么呀?他没有欺负你吧?”

“没有,你这算什么话,婶婶!”

“那你干吗掉眼泪呢,傻丫头?”

“因为洗的不是别人的衬衣,而是自己人的,亲人的……”姑娘把头低在水盆上,勉强忍住呜咽说。

沉默了好一阵之后,女炊事员双手叉腰,气冲冲地嚷道:

“哼,别跟我提这个了!瓦丽娅,快抬起头来!”

可怜的年轻的赶牛姑娘,她生下来还只有十七个年头!她抬起头来,用她那没有被吻过的少女的泪汪汪而喜洋洋的眼睛,望了望炊事员。

“他衬衣上的盐味我也宝贵呀……”

达里娅·库普里亚诺夫娜强壮的胸脯笑得一抖一抖地跳动:

“哈哈,现在我明白了,你呀,瓦丽娅,成了一个真正的姑娘了。”

“那我以前又怎么样呢?难道不是真正的姑娘吗?”

“以前!以前你是块木头,现在变成姑娘了。一个小伙子不会为了心爱的姑娘去打别的小伙子,他算不上小伙子,只是条开裆裤。一个姑娘只会露露牙齿,眨眨眼睛,她还算不上姑娘,只是块穿裙子的木头。要等到她的眼睛为了爱情而湿透,枕头为了夜里流泪而发潮,到那时她才是个真正的姑娘!懂吗,小傻瓜?”

达维多夫躺在木棚里,双手枕着头,老是睡不着。“我不了解农庄里的人们,不了解他们的心,”他烦恼地想。“开头是清算富农,接着是组织集体农庄,然后又是搞生产,可是想仔细观察观察人们,更进一步去了解了解他们,就一直没有工夫。如果我不了解人们,不想办法去了解,我还算得上什么领导呢!我应该了解每一个人,他们的人数并不太多。但这问题也实在不简单……你瞧,阿尔扎诺夫原来是这样一个家伙。大家都以为他是个傻子,他却并不傻,呵,一点也不傻。这个大胡子怪物,一下子是识不透的。他从小就钻在壳里,把自己封锁得紧紧的,你想去深入他的灵魂,他决不放你进去!还有雅可夫·鲁基奇,也是莫测高深的。必须盯住他,好好加以注意。谁都知道,他本来是个富农,但现在工作倒很忠心,大概对自己过去的行为有些担心吧……不过,不能再让他当经理了,只能让他做个普通庄员。阿坦曼丘科夫这人也莫名其妙,他看我,好像刽子手看犯人,那是什么缘故哇?典型的中农,嗯,过去是白党,但他们这些人中过去哪一个不是白党啊?这不是答案。我得把一切问题好好想一想,盲目领导得也够了——不知道谁可以真正依靠,谁可以真正信任。诶,水手,水手!要是车间里的朋友们知道我在怎样领导集体农庄,他们准会把我打得头破血流的!”

赶牛的女人们都躺在木棚附近的露天里睡觉。达维多夫迷迷糊糊地听到瓦丽娅的尖嗓子和库普里亚诺夫娜的男中音:

“你干吗挤我呀,好像小牛挤老牛似的?”女炊事员一面笑着说,一面由于气闷而喘息着。“你没有抱够吗,瓦丽娅?看基督面上,你挪开一点吧,你太热了,热得像火炉!你可听到我在对你说话吗?跟你躺在一起真受罪……你真热,你没有发烧吧?”

瓦丽娅低低的笑声好像斑鸠的叫声。达维多夫睡意蒙眬地微笑着,模模糊糊地想象着她们躺在一旁的情形,同时边睡边想:“多么可爱的姑娘,人已经长大了,可以结婚了,可是心眼儿还像个孩子。但愿你幸福,亲爱的瓦柳哈!”

达维多夫醒来天已经亮了。棚子里一个人也没有,棚子外面也听不到男子的声音,庄稼人都已经在犁沟里了,只有他一个人静卧在宽大的吊床里。他一骨碌坐起来,穿上袜套和靴子,马上看到枕畔放着那件洗干净的缝得很精巧的汗衫和自己的一件清洁的帆布衬衫。“这件衬衫从哪儿来的呀?我来的时候什么也没有带,我记得清清楚楚的,衬衫怎么会在这儿呢?太奇怪了!”达维多夫惊奇地想,并且为了确信不是在做梦,甚至用手摸了摸那件阴凉的帆布衬衫。

直到他穿好汗衫,走出棚子,他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瓦丽娅上身穿着一件漂亮的蓝色毛线衫,下身围着一条熨得笔挺的黑裙子,在水桶旁边洗脚。她的脸色又红润又鲜嫩,好像这个春日的清晨,她那樱红的嘴唇在向他微笑,她那浅黑的大眼睛,也像昨天那样闪耀出内心的欢乐。

“昨天累了吧,主席?睡过时了吧?”她含笑地大声问。

“昨天夜里你在哪里呀?”

“我到村子里去了。”

“什么时候回来的?”

“刚回来呀。”

“衬衫是你给我拿来的吗?”

她默默地点了点头,眼睛里露出惊慌的神色:

“也许,我做得不对吧?也许,我不该进你的屋子里去吧?但我想条子汗衫不牢……”

“你真行,瓦柳哈!一切都多谢了。只是今天你干吗打扮得这样漂亮?啊呀!手上还戴着个戒指啊!”

瓦丽娅不好意思地转动无名指上那只平凡的银戒指,含含糊糊地说:

“昨天我弄了一身泥。所以我就回去,看看妈妈,换件衣服……”她忽然克服了忸怩,淘气地䀹动眼睛,说:“我本来还想穿双鞋,好让你看我一眼,哪怕一天只看一次,可是穿着鞋赶牛,走不动路。”

达维多夫笑了:

“以后我的眼睛可要盯住你不放了,我的快脚小花鹿!嗳,走吧,去把牛套好,我洗好脸马上就来。”

这天达维多夫几乎没有工作:他还没有洗好脸,康德拉特·梅谭尼可夫就来了。

“你不是请两天假吗,怎么这样快就回来了?”达维多夫笑眯眯地问。

康德拉特摆了摆手:

“那边太无聊了,老婆起床了,是发热病,嗳,我待在那边还有什么事呢?我就转身回来了。瓦丽娅在哪儿啊?”

“套牛去了。”

“好吧,我耕地去,你在这里等客人吧。柳比施金亲自赶了八架犁来了。我在半路上追上他们,还有阿加丰,骑着一匹白马带头,活像库图佐夫。对了,还有一件新闻:昨天晚上有人在黑暗中对纳古尔诺夫开枪。”

“什么?开枪?”

“是的,就是开枪,用的是步枪。不知哪一个坏蛋开的。他坐在窗边,窗开着,灯点着,人家就朝他开了一枪。子弹在鬓角擦过,伤了些皮肤,别的没有什么。不过,不知道是由于擦伤,还是由于气愤,他的头稍微有点抽筋,此外,平安无事。这里来了几个民警,跑来跑去,到处侦查,但是不会有什么结果的……”

“好吧,我明天得离开你们,到村子里去一次,”达维多夫作着决定说。“敌人伸出头来了,是吗,康德拉特?”

“不要紧,这很好,让他们伸出来吧。伸出来的头容易砍些,”梅谭尼可夫一面镇静地说,一面动手换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