Ⅳ.描述
1-9 文学描述和流行描述
其实,流行和文学都是采用同样的技巧,其目的不过是为了把某一事物适当地转化为语言:这就是描述(description)。然而,这种技巧在流行和文学中的使用又不尽相同。在文学中,描述意在某个隐含事物(不管它是实在的抑或虚构的):它必须使这一事物存在。在流行中,被描述的物体已成为事实,形体式样各不相同(不是它的实际形式,因为它不过是一张照片)。流行描述的功能因而大为萎缩,但也正因如此,它又是原始性的:因为它不受事物摆布,按照定义,语言沟通的信息是照片或图片所无法传递的,除非它过于冗长、累赘。书写服装的重要性证实了具体语言的功能的存在。而意象,不管它在现代社会的发展如何,是不容臆断的。那么,尤其是在书写服装中,和意象相比,语言究竟有什么具体功能呢?
1-10 认知层面的固化
言语的主要功能是在某种可理解性(或者如传播论者所说的可获取性)上固化认知。事实上,我们知道一种意象无可避免地包括几种认知层面,而意象的读者在层面的选择上有相当大的自由支配权(即使他并不知道这种自由)。当然,这种选择并不是没有限度的:这里有最大限度的(optima)层面:即居于信息的可理解性最高之处;但从纸张纹理到领尖,从领子到整件长裙,我们对意象所投下的每一瞥都不可避免地意示着一种选择。也就是说,意象的意义从来都不是固定的。[28]语言抛弃了这种自由,同时也丢掉了不确定性。它意示着一种选择并强行赋予这种选择,它要求对这件长裙的认识点到为止(不愠不火),它把品读的层次集中于它的布料、腰带及装饰用的附件上。每一个书写语词都有权威功能,因为它有所比较选择,经过替代而不是只依靠眼睛。意象冻结了无数的可能性,而语词则决定了唯一的确定性。[29]
1-11 知识的功能
言语的第二个功能就是知识(connaissance)的功能。语言能够传递那些摄影根本无法传递,或者很难传递出来的信息:布料的颜色(如果照片是黑白的)、视觉无法窥知的细节(装饰性纽扣、珍珠缝),以及由意象的二维特征造成的隐藏要素(一件衣服的背面)。通常,语言为意象增添了知识(savoir)。[30]因为流行是一种模仿现象,言语自然也就担负起说教的功能:流行文本以貌似权威的口吻说话,仿佛它能透视我们所能看到的外观形式,透过其杂乱无章或者残缺不全的外表而洞悉一切。因此,它形成了拨云见日的技巧,从而使人们在世俗的形式下,重新找到了预言文本的神圣光环。尤其是流行的知识不是毫无回报的,那些不屑于此的人会受到惩罚——背上老土(démodé)的垢名。[31]知识之所以有如此功能,不过是因为它赖以存在的语言自我构建了一种抽象体系。并不是流行语言把服装概念化了,正好相反的是,在大多数情况下,它勾勒服装的方式比摄影还要具体,姿态中所有琐碎细微的标记(notation),它都竭力再现(嵌着一朵玫瑰)。但由于它只允许考虑不太过分的概念(白色、柔韧、丝般柔滑),而不在乎物形完整的物体。语言凭借它的抽象性,孤立出某些函数(functions)(在该术语的数学意义上),它赋予服装一种函数对立的体系(例如,奇幻的/古典的),而真实的或者照片上的服装则无法以一种清晰的方式表现这一对立。[32]
1-12 强调的功能
言语正好也可能——并且常常——去复制照片中那些明晰可见的服装要素:大领子、没有纽扣、裙子的摆动线条等等。这是因为言语也有强调功能。照片把服饰当作一个直观的整体,并不着力表现其优势的或被消耗的那一部分。但评论可以从一个整体中挑出某一要素,刻意强化其价值:这就是明确的标记(注意:领口开于斜线处[33])。这种强调当然是基于语言固有的特质,即它的不连贯性。被描述的服装只是断片化的服装,反映在照片上,它便是一连串选择、截取的结果。轻柔的雪特兰洋装上高系一条腰带,上嵌一朵玫瑰,这句话告诉我们的只是某个部分(质料、腰带、细节),而省略了其他部分(袖子、领子、外形、颜色),仿佛穿这件衣服的女人只带着一朵玫瑰和一身轻柔就出门了似的。事实上这是因为,书写服装的局限已不在质料,而是在价值的局限。如果杂志告诉我们,这条腰带是皮质的,那是因为腰带的皮革确有其价值(而不是因为其外形等等)。如果它提及洋装上的一朵玫瑰,那是因为玫瑰有着与洋装同等的价值。如果把领口、褶裥也纳入语词(dites)之中,它们也就变成了服装,有着完整的价值,获得了堪与整件大衣媲美的地位。语言规则应用在服装领域,就必须在基本成分和装饰附件之间作出判断。但这是一种斯巴达式的法则:它把饰品置于琐碎细物的地步。[34]语言的强调有两种功能。其一,当照片像所有的信息载体一样,濒于淡化的时候,它可以重现照片传递的一般信息:我看到的洋装照片愈多,收到的信息也就愈加乏味。文字标写不仅为信息注入了新的活力,而且,当它十分明确的时候(注意……),它通常并不针对那些标新立异的细节,后者只是靠新奇感来维持其信息力量。它关注的是纷繁各异的流行所共有的因素(领子、镶边、口袋)[35],对这些流行所包含的信息予以补充是很有必要的。在这里,流行表现得就像是语言本身,因为把句子或单词转换一下所产生的新奇感,往往会形成一种强调,以修复在其系统内的耗损。[36]其二,强调语言可以宣称某种服饰特征仍具有良好的功能,而延续其生命。描述的目的不在于把某种要素孤立出来,以褒扬其审美价值,而只是以一种分析的方式提供一种概念。正因为如此,它在一大堆细节中形成一个井然有序的整体:这里的描述是结构化进程的工具。尤其是,它能调整对意象的认知。在意象中,一张洋装照片无所谓开始或结束,其限度不具任何优势。看这些照片,可以似是而非,也可以眨眨眼睛再看。我们所给予的那一瞥不会持久,因为没有规律性的视线。[37]而当我们描述这件洋装时(我们只是看它),从腰带说起,再到玫瑰,至雪特兰结束,洋装本身却很少被提及。因此,描述把有序的持久过程引入流行时装的表象中,就好像是一场揭幕式:按照一定的顺序,层层揭开服装的面纱,而这种顺序又不可避免地意示着一定的目标。
1-13 描述的终极目标
什么目标?要知道,从现实的角度来讲,流行服饰的描述不带任何目的。我们不能单凭流行描述就做成一件衣服。制衣打版的目的是过渡性的:它涉及生产制造。书写服装的目的似乎纯粹是内省的:服装仿佛在自说自话(se dire),指称自我,从而陷入了一种同义反复的境地。描述的功能不论是固象,还是探索,抑或强调,其目的不过是为了表现流行的某种存在状态,而这种存在只和服装本身保持一致。意象服装无疑地可以是流行时装的(à la Mode)(这完全是出于其定义的缘故),但它不能直接成为流行时装。比方说,它的物质性、整体性、迹象,使它所表现的流行时装成为一种属性而不是存在。呈现在我面前的这件洋装(不是描述的)绝不仅止于流行而已,在它成为流行之前,可能是暖和的、新奇的、有吸引力的、朴素的、遮身蔽体的。反过来,同样这件洋装,如果是描述的,就只能是流行时装本身。没有什么功能,也没有什么偶然因素得以成功地把它存在的迹象排除在外,因为若提及功能和偶然因素,其本身就源自流行时装公然的意图。[38]总之,描述的真正目标是经由流行时装间接的、具体的认识导向意象服装直接的、发散的认识。从中,我们再度发现了人类学规则的显著差异,它与阅读截然对立:我们看意象服装,我们读描写的衣服,与这两种活动对应的可能是两种不同的受众。意象使购买行为变得毫无必要,它取代了购买。我们沉醉于意象中,梦想把自己等同于模特儿,而在现实生活中,我只能买几个小的珠宝饰物来赶赶时髦。言语则与此相反,它使服装摆脱了所有物质现实束缚。描述的服装鼓励购买,它不过是非个人化的事物系统,这些事物聚集在一起便创造了流行。意象激发了幻想,言语刺激了占有欲。意象是完整的,它是一种饱和的系统;言语是零碎的,它是一个开放的系统,一旦两者不期而遇,后者定会让前者大失所望。
1-14 语言和言语、服装和装扮
语言(langue)和言语(parole),借助于这个自索绪尔以来已成为经典的概念对立[39],我们对意象服装和书写服装,对表现物和描写物之间的关系会有进一步的理解。语言是一种制度,一个有所限制的抽象体。言语是这种制度短暂的片刻,是个人为了沟通的目的而抽取出来并加以实体化的那一部分。语言来源于言语用词,而所有的言语本身又是从语言中形成的。从历史的角度来看,这是结构与事物之间的辩证关系:用沟通的观点来说,这又是符码与沟通之间的辩证关系。[40]与意象服装相比,书写服装有一种结构上的纯粹性,这多少有点类似于语言和言语的关系:描述必然要并且也是充分地建立在对制度的限制加以表现的基础之上,而正是这种限制使呈现在这里的这件衣服变成了流行。它全然不顾这件衣服以什么样的方式穿着于某一特定的个人身上,即使这个人也是“制度化”(institutionnel)的,譬如,一个封面女郎。[41]这是一个重要的区别,有必要的话,我们可以称这种结构化、制度化的穿着方式为服装(vêtement)(与语言相对应),而把同样的穿着方式但是已经实体化的、个人化的、穿过的称作装扮(habillement)(与言语相对应)。毋庸置疑,描写服装并不完全具备普遍意义,它仍有待于选择(choisi)。可以说,它是一个语法的例证,但不是语法本身。不过,为了表述一种信息式的语言,至少它不会是静态的,即任何东西都不能干扰它所传递的单纯意义:它完全是意义(sens)上的,而描述是一种无噪音(bruit)的言语。然而,这种对立只有在服饰系统的层面上才有价值。因为在语言系统的层面上,描述本身无疑是由言语的特定情形决定的(在这本杂志上,在这一页的这一件上)。更何况,描述还可以是一种托庇于具体言语的抽象服装。书写服装既是一种衣服层面上的制度“语言”,又是语言层面上的行动“言语”。这种矛盾状态十分重要,它将指导我们对书写服装的整个结构进行分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