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生只为守敦煌:常书鸿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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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画展崭露头角

塞纳河在城市的一角,弯出半圈小小而优美的弧线。弧线的临河坡上,散落着几幢小小的尖顶木头房子。“你怎么挑到这里的?”陈芝秀打量着这所刚刚油漆过的房子,惊奇地问。

“怎么,不好吗?”常书鸿眯着眼反问。两人共同度过的幸福日子就要开始,他的心无时不沉浸在无边的幸福之中。

“好,当然好!”陈芝秀欢容满面,望着比她想象中清瘦得多的书鸿,心疼地说:“我是说,这房子很贵吧?你哪来这么多钱租它呢?”

“我说过,你来了,我就不能叫你受罪。钱吗,有的,我有!”常书鸿气壮山河地说:“你看,除了奖学金,这也能变成钱!”说着,他一一搬出他的画作:彩色铅笔画《木工》,获康德铅笔公司速写绘画奖第一名;另外,他在业余为丝织厂所设计的美术图案,也可以挣到一些他们日常生活所需要的钱,还有两幅油画习作,也已被这儿的画室认可,将在展出后出售。

常书鸿将《暴风雨之前》《里昂裴鲁奇风景》的两幅草稿,小心地摆在陈芝秀的面前。“你看,你来了后,我会画得更快更好的!”他不无得意地晃着大脑袋。只有在妻子面前,他才流露出这样毫不掩饰的骄傲。“莫奈在有了卡蜜儿以后,就灵思涌动,佳作迭出……”

“哎,你呀,别成天莫奈呀雷诺阿的,我又不是卡蜜儿……”陈芝秀故意嘟起嘴巴说。

“哎,叫我这个画画的不提莫奈呀雷诺阿的,行吗?临乙兄还说,将来我们到巴黎去,他说一定让你去学雕塑,他和斯百都是成绩数一数二的佼佼者,至于我说的卡蜜儿,当然,她是她,你是你,但卡蜜儿着绿衣的全身肖像,就使莫奈在第一次沙龙展中一举成名。”常书鸿热烈地说,“那幅画真是传神,每个人在这样的肖像画前都不可能移开眼睛。嗯,我要给你买一件绿色的长裙,真的,绿色和你很般配……”

“嗯,假如你需要,我也会做你的首席模特儿的!”陈芝秀忽然说,昂起了她那白皙而颀长的颈项。

常书鸿愣了。芝秀的这句话,使他惊异莫名。他早已熟悉并习惯了芝秀那常常因含羞带娇而佯作嗔怒的说话方式,但现在,分别仅仅一年,远在家乡的她不仅努力做了学习上的一切准备,还变得这么勇敢!他再次将芝秀一把拥在怀里。

灵感如张起风帆的船只,驶向鱼儿成群的港湾。

常书鸿飞快地画着,夜以继日,一张又一张。《暴风雨之前》《里昂裴鲁奇风景》以最快的速度完成,这两幅画和而后画成的《某夫人像》都教窦古特再次露出了温和的笑容。

给芝秀画的几张裸体肖像,情形就不同了。常常是画完最后一笔,芝秀就说:比真正的我还美!说罢,便收起来了——她与他是订了条约的:不到时候,这些以展现她的胴体美的画,决不示人。

陈芝秀心情紧张地跨进塞万提斯医生诊所的大门。

医生的助手安妮迎过来,朝她闪烁着明亮的眼睛,笑眯眯地说:“常太太,恭喜你……”

她明白了。霎时间,塞纳河那欢快的水声仿佛就在她心中流淌。

医生随即走了过来,吩咐了好一通注意事项。而她的第一个念头是想与书鸿分享快乐,不,不能这么快向他泄露天机,要向他卖个小小的关子。

傍晚,当木门边响起熟悉的脚步声时,陈芝秀立即飞奔上前,什么等待呀关子呀全忘得一干二净。她迎上去,两手环住常书鸿的脖子,用快乐得发颤的声音说:“书鸿,我们马上要有一个小小傻瓜了!”

常书鸿大瞪双眼。等他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时,立马拦腰抱起妻子飞转,慌得陈芝秀连连大叫:“快放下我!你要把他给震坏了!”

常书鸿一愣,这才小心翼翼地放下爱妻,捉起芝秀的手,打着自己的脑袋说:“真该死,该打,该打,打,使劲打这个大大的傻瓜!”

夕阳尚未收尽余晖,月亮就在空中挑出一弯纤纤细眉。

一只小小的铁丝烛台上点了三根金色的锥形烛。常书鸿夫妇忙忙碌碌、大动干戈,将小屋里的东西都腾挪在一边,将一张小小的铁脚圆桌摆在中央。陈芝秀将她所有能招待好友的东西都摆出来了,红玛瑙似的葡萄酒、烤肉、炖鸡和自己动手做的比萨饼,还有在市场上买的鳟鱼和虾,再是水果和甜点,丰盛得犹如过圣诞。

她已经大腹便便,可是,只要吕斯百和王临乙来欢聚,常家就是过大年。几个朋友进门一坐下,常书鸿就首先提议:“来,我们为斯百的旗开得胜举杯庆贺!”

吕斯百愣了。他原以为只是平常的聚会,原来,这满桌的菜肴、这摇曳的烛光都是为了他,为了他临摹夏凡纳的《乐园》被老师向画廊推荐!书鸿对他这小试锋芒的成功如此看重!

深重的情谊似潮水一般在斯百的胸中漫涨,生性诚厚的他涨红了脸摇摇头说:“书鸿兄,你,为我,这,这样,我真,真是不,不敢当……”他因为激动而口吃起来。

常书鸿诚挚地说:“朋友之间有什么敢不敢当的?我们就是要为你好好庆贺一下,要知道多少双眼睛盯着你的成功呀,这可是为我们中国学生大长志气的成功!况且,你这是第一次临摹名人名画,就取得这样的成绩,真了不起!斯百,你为我们做出了榜样!”

王临乙也说:“斯百,看来你是没有白白崇拜夏凡纳,我们也没有白白来到夏凡纳的故乡学习!是夏凡纳的诗意征服了你!我祝你将来也用你的诗意去征服巴黎的画坛!”

吕斯百说:“不,不光是我或你,而应该是我们!我们的目标是巴黎!”

常书鸿一个劲地点头说:“对,巴黎,巴黎永远是我们进取的目的地!”

巴黎和美术,是他们永远谈论不休的话题,这话题和杯中的酒一样教他们五内俱热。

酒至半酣,吕斯百又问:“书鸿兄,上个月你就答应说要为《艺风》写篇文章,完成了没有?如果写完了,我给你一块寄过去。”

常书鸿摇摇头说:“还没有,真不好意思,这个头都起了无数遍了,提纲也列了七八条,可是,到现在还是八字只有一撇。现在,我们家的中心议题是这,一切都要为她让路。”他指指陈芝秀隆得高高的腹部,泛着红光的脸又漾出无比幸福的笑容。

王临乙很感兴趣地问:“书鸿兄,你是准备就什么问题发表高见呢?”

常书鸿放下刀叉,起身去里屋找他的那叠稿纸,陈芝秀忙拦住说:“先别忙,你就让大家先好好吃饭,吃完了再看嘛。”

常书鸿只好又坐下说:“嗯,我是想就国画与洋画的分途发表点看法,我说给两位听听,看看怎么表达才好。我一直觉得国内不少人在西画和国画的看法上很有点偏激,比如说,我们在国内设立美术学校,本来是为了使青年画家接近自然,领受自然,应用西洋现有的成法,使学生由领会摹写入手,从而纯化和神化自然。可是,因为国画的绘画用材不完备,于是采用木炭、油色还有西洋的种种用具来作表现工具。但这只是工具而已,就像中医和西医一样,其实质是治病,而并非由于方法不同而对峙。可是,我们画坛上的不少‘洋画家’在看待那些使用宣纸、花青、赭石、墨色的国画家时,却是心眼各异,一个劲地唾骂他们思想迂腐啦,守旧啦,而那些口口声声标榜自己是爱国者的呢,又总是起劲地批评我们这些醉心学习西画的,是‘摒弃国粹’啦,‘甘心附异’啦……”

吕斯百沉思地说:“凡事一到有成见的地步,再有不同意见就很难说得清是非,我认为无论是国画还是洋画,真正要表现的还应是人的精神。”

王临乙说:“确实是这样,有些人总是声称为了保存国粹,决不用所谓的洋画颜色。”

吕斯百点头说:“所以说嘛,我认为国画也好,洋画也好,说一千道一万,手法各异,但真正要表现的,就是人的精神!比如说,鲁迅的《阿Q正传》难道就因为印在道林纸上就成了洋文、阿Q就成了洋鬼子不成?”

常书鸿连忙从口袋中拔出一截铅笔,说道:“慢着慢着,你们说的这点很有意思,我要把它记下来!人的精神,对,就是要强调人的精神。前些日子我曾听一位以国画出名的洋画家说‘国画的Charm(魅力)就在赭石花青那些沉着的色彩与高雅纯正的墨色的调和’。听听,好像一用了洋颜色就变得庸俗肤浅了似的,就不成为国画了。依我看,这也是又一种偏激,所以我想在这篇小文中努力呼吁去掉偏见。斯百说得对,凡事到了有成见的地步,一有不同意见就很难说得清是非,更没有互相采纳的可能。所以我要呼吁去掉偏见,唯有这样才能打破国画的昏沉局面。”

陈芝秀忍不住说:“哎,书鸿,你倒是请大家来吃饭还是让他们帮你写文章的?吃了饭坐下慢慢说嘛!”

“书鸿兄,看嫂夫人现在把你照料得多周到!哎,嫂夫人的产期在什么时候?”

陈芝秀羞答答地说:“按医生算的,这个星期就该到了,可现在还没什么动静。”

“嫂夫人你和书鸿兄是巴望先有男孩还是女孩?”

常书鸿呵呵大笑:“只要聪明健康,男孩女孩一个样!”

王临乙说:“别说大话,大多数人都是重男轻女,难道你父母亲不盼着先有孙子?哎,依我说,最好来个双胞胎,一男一女,一下解决问题!”

陈芝秀脸孔红红地说:“哟,这样的任务太艰巨了,让我们未来的弟妹来完成吧!斯百,你说是不是?”她听说吕斯百正和马光璇小姐热恋,就想开个小小的玩笑。

仗着酒兴,素来儒雅的吕斯百也不腼腆了,笑着说:“嘿嘿,我们两个还早呢!倒是我很急着想先当这个义父,哎,我还想自告奋勇为孩子取名,你们反不反对?”

“起名?那好呀!芝秀把一本中法字典翻了个来回,也没想出个合意的名来!”

陈芝秀说:“对啰,说不定还是你们能想出个最合适的来呢,你们来起吧!”

王临乙又说:“依我说,先取两个预备着,男孩女孩都要有。”

常书鸿又拿起酒瓶,给他们再斟上酒,笑嘻嘻地说:“说得对,男孩女孩都要有,孩子在里昂出生,最好能起一个跟里昂有关的。”

红玛瑙般的酒水咕咚咕咚地流进晶亮的高脚杯子里,恰似窗外隐隐的流水声。

“有了!你们听,多现成的名字!”吕斯百双眉一扬,欢悦地说:“里昂这两条河,塞纳河,温和驯服;罗纳河,勇猛刚烈。哦,如果是男孩,就叫罗纳,罗纳是阳性;如果是女孩子,那么,就叫个塞纳,塞纳是阴性。嗯,写成中国文字,就是罗那和沙娜,你们说好不好?”

“罗那?沙娜?好!太好了!”三个人一起叫道。

常书鸿笑哈哈地说:“在我们老家,给人起名要拿红包的,斯百,我可是半个子儿也没有给你准备!”

吕斯百那两道好看的英眉再次弯成了两个圆弧,说:“我现成当了‘干爸爸’,还要什么红包?当干爸爸比拿什么红包都快活!”

常书鸿和陈芝秀一齐说:“一言为定,将来,我们的孩子就叫你吕爸爸!”

“看来,就苦了我这光棍汉了!”王临乙故意重重地叹着气。“哼,我可要跟你们说在头里,别看我现在还是光棍汉一条,这个干爸爸我也有份的。”

“那当然,斯百是吕爸爸,你当然是王爸爸了!至于这王妈妈嘛,日后也包在我们身上!”

笑声飞扬中,烛光摇曳,夜色正浓。

一个星期后,从医院飞奔回家的常书鸿,在晨雾中一头撞进吕斯百的住室,快乐地大叫:“斯百,我先向你这个吕爸爸报告,我们的沙娜出世了!”

“真的?!”吕斯百从床上跃身而起,欢喜的神情就像自己当了爸爸。他将记着“1931年3月26日”的这页纸揭了下来。又习惯地将桌上的一支画笔握在了手里,若有所思地喃喃自语:“沙娜,沙娜……”说着,他裁下一块硬纸,飞快地写画了一张贺卡,又在贺卡的四周,画上一束色泽缤纷的鸢尾花,末了又说:“书鸿,请,请先把这送给我们的小沙娜!”

常书鸿立刻会意了挚友浓浓的心意。鸢尾花在希腊语里,寓意彩虹女神爱丽丝,“吕爸爸”这信手画成的鸢尾花,是纯真友谊的象征,是吉祥的祝福和无限爱意的表达。

1931年的秋天,与收获的喜悦同时爆响的,是一张法国报纸——刊登着九一八事变消息的报纸。

报纸是常书鸿在窦古特教授的工作室里看到的。刹那间,侵略者的铁蹄声仿佛在他头顶响过,一阵响似一阵……

教授见他失魂落魄的样子,安慰道:“常,我看你今天画不了什么了,你先回家吧!”

他刚刚走到门口,窦古特又叫住了他。“常,日本的侵略是不能容忍的,但你们是有4亿人民的大国,不是吗?你们国家内部的病因,是当权者软弱,是连年军阀横行各自为政的结果,所以民众要奋起,要团结一致才能救亡,你作为一个画家,应该用绘画的才能,搞一点反映爱国思想的作品。这就是英雄用武的时候,你说是不是呢,常?”

纷乱的思绪顿时理顺了头绪,常书鸿感激地朝老师点点头,心事重重地回了家。

芝秀将刚刚睡着的沙娜放在摇篮里。一看芝秀的神情,他明白她也知道这一消息了。

“书鸿,这一打仗,我发愁家里人不知会怎样了。”芝秀面容惨白,忧戚地说。

“你在这里担心有什么用呢!”他心乱如麻。

“做得到不担心?”陈芝秀重重地叹着气,“明知没有用,又不能长翅膀飞回去……”

常书鸿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忽然说:“芝秀,你不是会吹笛子吗?”

“吹笛子?”芝秀茫然地反问,“好久没有摸它了,你要听?”她说着,走进屋里,将箱子里那根笛子找了出来。当她将笛子拭净,又换上新笛膜将笛子举到嘴边时,书鸿已将画板画具移在了她的对面。

她骤然明白了。她看看身上的衣裳,便问:“要不要换件衣服?”

常书鸿沉思一下,点点头:“也好。哦,你就换上来时穿的那件旗袍吧!”

穿上这件在成婚第二天穿过的、他和她都格外喜爱的绛红色旗袍,陈芝秀今天却感到一丝莫名的忧伤。

虽然将那管笛子送在了嘴边,她的双眉却皱了起来,这眉尖若蹙难掩愁痕的表情,使黄昏灯影中的她,有了几分难以诉说的凄婉之美,格外楚楚动人。

常书鸿全神贯注地盯着事事处处都与自己配合默契的爱妻,一块块被他调匀了的颜料,在那支饱蘸感情的画笔下,释放着色彩的全部魅力。

好像是得了神助,几乎不费踌躇,他画得那样快,从构图到最后完成,几乎一气呵成,这在以往是没有过的。

他悟出来:过去只是画画,为画而画,这次,是融入了他的感情。画的时候,只觉得感情在燃烧,心中有股热力在奔流;只感觉落下去的每一笔,每一块颜色,都在急欲向人倾诉,倾诉他对故国家园的牵挂。

《乡愁曲》这个题名,从他落下第一块颜料起,就跳入了胸臆。

一个星期后,《乡愁曲》在油画班里像长了翅膀似的从一个人手上转到另一个人手上。

这情形很快被窦古特发现了。

教授暴跳如雷,对常书鸿这样随随便便让别人“先睹为快”的行为,气坏了,他毫不客气地对着常书鸿大喊大叫:“这,这简直是亵渎艺术!我还没有见过像你这样不珍惜自己的作品,不珍惜自己才华的人!”

常书鸿一头雾水。他不知道教授为什么突然发这么大的火,他胆战心惊地听着,以为教授是气他画得太快了。

待满腔怒气发泄得够了,教授才又厉声下令将这幅画好好地送到他的画室保管间去。

末了,他又严厉地叮嘱道:“没有得到我的准许,谁都不能先看,常,包括你自己!”

常书鸿更加莫名其妙。但老师的意志,他丝毫也不敢抗拒。

教授的苦心孤诣终于“真相大白”了。原来,他要常书鸿先藏起《乡愁曲》,是为了日后力荐它,让它和吕斯百那幅出色的《乐园》一样,参加即将开幕的里昂春季沙龙展。

画家成名的标志,或者说画家能够被社会承认,一年一度或一年两季的沙龙展是最好也是唯一的机会。当然,沙龙展的竞争异常残酷,淘汰率之高也常使许多未出道的画家一蹶不振。因此,许多画家总是想方设法要“打”进这个圈子中去。

《乡愁曲》终于获选参展了。在画展上引起了窦古特教授所期望的好评和轰动,常书鸿获得了“优秀画”奖状。

常书鸿心里一块石头落地。他小心又恭敬地再次登门向教授发出了邀请,问他是否愿意和他一块去喝咖啡。

窦古特高兴得眯起双眼,欢喜至极地接受了这一邀请。

侍者将小盘送上时,教授眉开眼笑地侃侃而谈:“你知道我为什么如此重视你这幅画吗?常,这是你第一次在画中显示了你的风格。唔,拿你们中国话来说,也许是‘初露端倪’。可是,你显现了人的一种精神,而且有风格,而且是地地道道的中国风格!”

哦,“人的一种精神”!几个月前,他和斯百、临乙,不就议论到这个话题吗?风格,是的,地道的中国风格,即便学的是西洋油画,他应该切记和牢牢掌握的就是这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