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将传奇:护国军神之蔡锷将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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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声色

伟大的人物总是通过某些弱点同他们的时代联系在一起。

——歌德


《二十一条》正式谈判于1915年2月2日开始。日本以支持袁世凯恢复帝制引诱于前,以武力相逼威胁于后,企图使袁世凯政府全盘接受这个条约。此举引起中国人极大的反抗情绪,反日爱国斗争日趋高涨。

袁世凯政府迫于国内主战派以及民众反抗情绪的压力,对于这个会丧失中国主权的条约也采取了从抵制到拖延的外交策略。袁世凯公然宣称“中国绝不做高丽第二”,积极对日谈判。通过更换外交总长并饬令谈判人员采取拖延战术;利用日本元老院与外交部的矛盾游说日本放弃第五号条款;不顾日本的保密警告将《二十一条》公之于众,营造反日舆论;寻求美、英、俄等国的支持与干涉以牵制日本等外交策略,经过艰难谈判,终于达成了外交妥协——在日本的胁迫下被迫签订《民四条约》。

从《二十一条》到中日《民四条约》,最后签订的文本有“十二条”:中国对外宣布只接受《二十一条》中一至四条的部分内容。袁世凯政府虽然取得了微弱的外交胜利,被一些人称为“弱国外交的成功范例”,但是仍然无法改变的史实是,《民四条约》仍然使日本在中国山东和满蒙的在华利益得到巩固和扩展,仍旧是一个丧权辱国的条约。

但是蔡锷的关注点已经不在这里,逐渐凸显的帝制魔影才是令他格外注意的一件事情。


1915年5月 经界局蔡锷办公室


蔡锷和何鹏翔从外边进来,蔡锷的脸色尽是倦容。他们看到雷飚正等在那里。

“您回来了?”雷飚上前招呼,“近来局势微妙,很多人在风传袁总统和日本人有交易,通过接受不平等条约换取日本人对其推行帝制的支持!”

蔡锷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雷飚继续道:“您的看法呢?松公,我很奇怪,您怎么好像无动于衷的样子?您忘了您曾经拟定的《对日作战计划》?您还专门让我去日德战场考察过?如今时局更加凶险了,您怎么倒像?……”

蔡锷叹口气,还是没法回答他,只是坐在办公桌前,翻看着桌上的文件。

雷飚这次换了称呼,上前进一步道:“将军!您是国家的一员虎将啊!怎么会甘于每日里坐在这经界局的办公桌前,做这些烦琐之事?你去外边看看吧,群情激奋,大家都上街游行了!可咱们这些人,这些中国军人……”

何鹏翔为蔡锷倒了水进来,打断他的话:“将军刚从天津回来,很是劳乏。况他最近喉疾又犯了,身子不好,你别总大喊大叫的。”

雷飚看着蔡锷略带病容的脸,忍了忍,还是忍不住继续道:“您最近跑天津几回了,难道纯粹为治病吗?何况,您如今去的某些地方,也不是应该去的……”

蔡锷深深地看着他,声音有点嘶哑:“我去什么不应该去的地方了?”

雷飚嗫嚅道:“您和袁公子,还有那个总统府谭顾问,经常聚会宴饮,怎么不注意自己的身体了?还有……一些乱七八糟的地方,您现在好像也开始涉足了……”

这话让蔡锷脸微红,他正要说什么,看到蒋方震脸色铁青地走了进来。

“松坡,你知道吗?《民四条约》签字了!”蒋方震的声音不高,但是这条消息却像是一枚炸弹,把屋里的几人都震呆了。

“这样不平等的条约,袁总统全盘答应了?《民四条约》?据说是《二十一条》的修改版,一样把山东和满蒙的权益,拱手给了日本!”雷飚愤愤地说道。

“一样的丧权辱国!日本人从此可以在中国的土地上,在他们所谓的自己的地盘上为所欲为,横行霸道,任意掠夺我们的资源和财富!咱们的国土,从此不那样完整了!”何鹏翔也很沮丧地垂下了头。

蒋方震表情木然:“是的。今早的报纸上登出来了。我刚才这一路过来,已经看到很多悲剧:学生们在游行,有人在高楼上撒完最后一张传单,纵身跳下;还有学生坐在十字路口,身子下面,是准备点燃烈火的柴堆!”

他回头看着蔡锷,唇边挂上一丝比哭还难看的笑意来:“松坡,我的话应验了吧?咱们那份《对日作战计划》,现在被某人扔到什么地方去了?当成厕纸用,还嫌碍眼对吧?”

蔡锷站起身来,嘴唇动动,正想说话,却不料一阵猛烈的咳嗽袭来,他弯下腰去,大声咳起来。

“将军!”

“松公!”

何鹏翔和雷飚忙上前扶住他,不住地为他捶背。何鹏翔端过水杯喂他喝了一口水,那咳喘才渐渐平息下来。

雷飚搀扶他坐下。蔡锷平息了一下呼吸,淡淡道:“好了,我们都把自己眼前的事情做好吧。”

“眼前的事情?”蒋方震和雷飚都不解地看着他。蔡锷指指桌子上的一部书稿,“《中国历代经界纪要》就快完稿了,百里,你有空帮我看看。”

“松坡,你是气糊涂了吧?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在平心静气地做这些事?”蒋方震带着怨气瞪他。

“什么时候都要踏踏实实做事。”蔡锷平静地说道,“这部书对咱们国家是有意义的,如今既然我在督办经界局,就要做好这件事。”

他看着蒋方震:“最近我去了几回天津,见到卓如师,他很惦记你,有空你也去看看他。”

听他提起梁启超,蒋方震心里略有感悟,就思索着点点头。

蔡锷又看着雷飚:“还有你,下次我去天津,你跟着吧,嶷青有别的事情要做。”

“是。”雷飚答应着,虽然心里还有疑惑,但是看到蔡锷和蒋方震都是平静的样子,也就不再说下去。

蔡锷默默看着他们,声音依旧很平静轻微:“什么是弱国无外交?这件事情无疑更给我们这些人狠狠地上了一课!”

他喘了口气,用劲按了一下自己的胸口,依旧沉稳地说道:“但是我以为,应该警惕和关注的事情,还不在这里!”

蒋方震看着他,思索着:“近来,有关君宪救国的论调喧嚣尘上。这是一件令人忧心的事情!”

“是的,百里。”蔡锷点头,又看看何鹏翔、雷飚等人,“未雨绸缪,我们该做的事情,还很多,很艰险,甚至是吉凶未卜的……”

电话铃声响起,打断了他的话。何鹏翔接了电话,报告蔡锷:“是谭庆铎顾问,他说今晚袁大公子设宴,请您光临。”

蔡锷点头。何鹏翔对着电话做了肯定的答复。雷飚看到这情形,又噘起嘴,正想说什么,蔡锷挥手制止了他:“好了,还是那句话,大家都先做好自己手头的事吧。”


1916年11月初 日本福冈大学医院特护病房中


蔡锷半倚在阳台的藤椅上,正和林建昭回忆着往事,却见石陶钧走了进来。

“松坡,我刚才问过华禹了,你和小林也聊了半天了,该回床休息了。”他边说边上前搀扶着他,不由分说的神情让蔡锷又笑又叹:“唉,我的确像是在坐牢啊,这不,监视的人来了。”

小林也从旁扶了他起身,笑劝道:“我和石将军他们也有过约定,每日和您聊天不能超过两小时,这对您的健康很重要!”

两人搀扶了他回到床上躺下,小林伏在他耳边低声道:“将军,您先休息一下,明天我再来看您。还有个好消息要告诉您:美江护士昨天又给了我几本杂志,其中有一篇藤原教授的文章,您一定会感兴趣!”

蔡锷笑道:“你这小家伙,怎么不早说?还和我打埋伏呢?”

林建昭咧咧嘴:“刚才和您一说话,就没腾出空说这件事。下次我一定给您带来。”

蔡锷点头,石陶钧拉了林建昭出去了。

护士进来为蔡锷量过血压后离开了。蔡锷躺在床上沉默片刻,似乎没有睡意,想起什么来,就伸手摸索着枕下,将那份令石陶钧搞不明白的电报拿了出来,展开看着。上面的电文再次映入他的眼帘:“前次松坡交办有关五百两银票交付的问题,季梅前往北京,不见斯人。故去电请示松坡,并无回复。今再遣季梅二赴北京,唯祈愿早日完成松坡嘱托。罗湘。”

蔡锷呆呆地看着电文,脑海里闪现出往昔的一幕情景。


1915年5月 北京八大胡同陕西巷云吉班


袁世凯长子袁克定和一班朋友在此欢宴,除了坐在他右手的蔡锷外,还有杨度、谭庆铎、军法处处长雷震春等人。

谭庆铎俯身在袁克定的耳边说了句什么,袁克定哈哈笑了起来,看看身旁的蔡锷,对谭庆铎道:“松坡是你的老同学,你同他讲。”

蔡锷不明就里,奇怪地看着他们,谭庆铎走到他身边,抚着他的肩膀笑道:“松坡,大公子一向敬重你的才学,也爱重你的人品。但是你这刻板自持的性格可是不大合时宜!”

他为蔡锷分析道:“咱们都是老同学了,我知道你是个饱读诗书的谦谦君子,崇尚的是儒家那套‘修身养性齐家治国平天下’的东西。但是松坡啊,你我毕竟留学过东瀛,也算呼吸过洋空气的现代人儿,怎么还能墨守成规,冥顽不化呢?”

蔡锷推开他搂着自己肩膀的手,淡淡一笑:“含风,你究竟想说什么?直抒胸臆好了,不必如此拐弯抹角、夹枪带棒的废话一大篇儿!”

“痛快,松坡真爽快人也!”袁克定拊掌赞道。一旁雷震春也笑着凑趣:“蔡将军是个军人,当然有我们军人的豪爽之气啊。”

杨度也微笑着点头,其余在座相陪的官员也纷纷附和。

谭庆铎一拍掌:“好,松坡,你痛快,我也就直话直说了。你看这几个月里,你的性情和以往相比,也是改了不少,不像刚来北京时那样,拘谨僵化,让人不可接近。如今你在这京城官场厮混惯了,也变得随和亲切起来!不过嘛,像这种聚会,有你在,没你在,还是有点不同啊。”

蔡锷一扬眉:“此话怎讲?”

谭庆铎换了认真的表情:“有你在的时候,我们多少有点顾忌,连花酒都吃不上。真让人不爽,不爽啊!”

蔡锷也带了认真探寻的模样,看看袁克定,又看看周边的人,最后盯住谭庆铎:“这话说得严重了。大公子在座,怎么说得蔡某倒像是主导宴会局面的人了?不妥吧?”

杨度此刻笑着接言道:“哎,松坡啊。含风的话,固然有些夸张,但是却是有影儿的!大公子对你青眼有加,在座诸同僚也听闻蔡将军矜持内敛、洁身自好的作风,所以每次宴会,你若在座,大公子就吩咐吃吃素酒就得了,免得蔡将军脸上不好看。你若不在吗,大家就要放松很多,哈哈哈,这也是实情哈!”

这话让蔡锷不安,他作势站起,做出欲离开状:“我竟然不知让大家如此难堪别扭了?是蔡锷的罪过,不如我离开……”

“哎,你这书呆子!”袁克定哈哈大笑,谭庆铎早上前一步,将他强拉回座位上坐下,口中埋怨道:“大公子口下留情了,你哪里是书呆子,简直是天字第一号大傻子!你有离开的勇气,就没有改正自身毛病、从善如流的勇气?”

“改正毛病,从善如流?”蔡锷还在嘟囔着,“什么意思?”

一旁同为军人的军法处长雷震春大声嚷道:“刚才皙子先生都说了,你在座,我们这些人就只能吃素酒,你不妨从今日开始,和我们一起开忌,同吃上一顿花酒不就得了?”

众人哈哈笑着附和起来,袁克定没有笑,装作用手绢捂住嘴唇轻咳一声,眼睛却认真盯住蔡锷,注意观察他的表情。

却见那人眉毛轻挑,露出一丝孩子般无辜的表情来,咧咧嘴,近乎是自言自语地辩解着:“你们要做什么,莫管我的想法啊,我……我其实……”

他的话被谭庆铎笑着打断:“哈哈哈,今天松坡这般表现已是不错,咱们就给他开开戒,上花酒吧?”

众人齐声叫好,袁克定看到雷震春已经在大声呼唤鸨儿,其余人也是手舞足蹈、兴奋莫名的样子。

杨度仍旧是儒雅淡定的风范,看着袁克定笑道:“大公子,咱们还是循序渐进比较好吧?先来点斯文高雅的东西,洗洗耳!刚好松坡也是极通音律的!”

云吉班的带班胡妈妈进来,赔笑对谭庆铎解释了一句,谭庆铎瞪起眼睛来:“胡说!今天的聚会非比寻常!大公子和贵客都云集于此,你少给我玩花样!陈碧月就是还有一口气,也要她给我爬出来献琴一曲,否则别怪大爷我不客气!你这小小的云吉班还想不想继续做生意了?”

“含风,你有话好好讲,莫要坏了大家的兴致!”杨度在一旁劝道。

谭庆铎这才讲明了缘由。云吉班的一个叫陈碧月的女孩,是古琴演艺头牌人物,此刻恰巧病了,不能出场。袁克定听了,不在意地挥挥手:“既然她病了,再换个人上来弹琴也罢了,也值得大惊小怪的?”

谭庆铎点头,又扭头吩咐胡妈妈,胡妈妈为难地解释:“小班会弹古琴的人不多,除了碧月姑娘,也没人能匹敌。不如大爷们换个口味听听?琵琶、筝、箫?随大爷挑?姑娘们都候着呢。”

谭庆铎回头看了蔡锷一眼,扭脸对胡妈妈低声道:“那挨着大公子坐的人,是今天的贵客,他本身就是玩古琴、品古琴的高手!换别的乐器也未必合他的意!也罢,除了碧月外,你再挑一个擅长弹古琴的姑娘上来演奏一曲得了!”

“哦,老奴明白。那就只能叫……”胡妈妈领命而去。

片刻,一个身着月白色衣衫的女孩被领了进来。仆人安置好古琴,女孩怯生生走到古琴边,先对着众人一揖,走到琴前坐下,玉指轻叩,弹出第一声。

众人伴着琴声继续宴饮,没人认真听那琴曲,但是不过片刻,突然间琴声戛然而止,倒让席间人停住酒杯,注意地看那弹琴女孩。

女孩年纪很轻,看上去不会超过十五岁。娇小瘦弱的身材,在惶恐的情绪中更加瑟瑟缩缩。她垂着头,看不清面庞,只有肩膀在微微颤抖。

“唔?怎么回事?”袁克定惊异地看她。

谭庆铎放下手中酒杯,上前喝问道:“唉,你这个丫头,为什么停了?好大胆子!也不看看在座的,都是些什么人?扰了爷们喝酒的雅兴,你担待得起吗?”

女孩惶恐中抬起头来,露出一张虽有几分清秀却极为平常的容颜来,她细长的丹凤眼中满含惊恐,小小的朱唇嚅动着,却说不出完整的话来。

不知为什么,这张瘦小无辜的脸庞,突然让坐在席间的蔡锷记起自己远在湖南邵阳老家的最小的胞妹来。那个乳名晚姑的小妹,是他们兄弟姐妹五人中最小的一个,比身为家中长子的蔡锷要小十来岁。农家女孩,自幼无法娇养,这个最小的妹妹,给自幼离家求学的长兄蔡锷留下的,只有短短的记忆和淡淡的亲情。

此刻的蔡锷,心里瞬间像是被什么东西撞击了一下,涌上一股怜惜加心酸的潮水来。他就想帮这个无辜而惶惑的女孩一把。事实上,他也是在座的这些人里面,唯一懂得赏鉴古琴曲的人,刚才也只有他,听出了女孩是弹错了几个音调,才在惶恐间停下了弹奏。

他语气清淡地开口了:“唉,刚才那首《秋江夜泊》,在古琴曲里也算是较难的了,你不如换个曲子弹吧?就换一首你自己熟悉些的?”

女孩垂首称是,几乎不敢抬眼看一下为自己解围的人,就忙暗暗吸了一口气,重新弹奏起来。

琴声袅袅,清婉动人。杨度走到蔡锷面前,举杯和他共饮一杯,悄声笑道:“还是你有怜香惜玉的善心啊,瞧瞧这姑娘,这首曲子弹得多妙?”

蔡锷瞟了一眼下面专心弹奏的女孩,眼中倒现出一丝迷茫的神情来:“《高山流水》,难为她弹来!不错……”

一曲弹完,早有胡妈妈带着一众花枝招展的姑娘们涌了进来,彼此都是相熟的模样,官员和姑娘们相互打着招呼。袁克定摆摆手,笑着道:“大家都有相好的,此刻也都先谦虚承让些。松坡是第一次和咱们吃花酒,姑娘们该让他先挑。”

“是啊,松公先请吧!”

“蔡将军请!”

“松坡,你就别客气了,也用不着扭捏如大姑娘般!你先挑了,我们大家才好乐呀!”

众人都在附和吆喝着。蔡锷有些赧然,他为难地看着袁克定:“我喉咙有病,不能饮酒,就不占这个虚名了,诸位请随便吧。”

袁克定还未答话,谭庆铎上前一把挽住蔡锷的膀子:“都说好了,入乡随俗,你今天别想别扭,耍你老夫子那套!快浏览一下群芳,看有没有入眼的?”

蔡锷正在为难,杨度笑着为他解围了。他指指躲在角落的刚才弹琴的那个女子,胡妈妈赶紧把她推上前来。

“你叫什么名字啊?”杨度笑着问道。

“凤仙。”女孩声音低低,还带有一丝颤音。

胡妈妈笑着将她的话补充了:“这是我们这儿的一个雏儿,未满十五岁,来自江南水乡,本名朱筱凤,现在的花名是——小凤仙!”

“哦?雏儿啊?”雷震春笑道,“抬起头来看看。”

胡妈妈暗中捅了女孩一下,小凤仙抬起头来,露出一张稚嫩的脸庞。

“不过中等姿色,清秀倒是蛮清秀的。”雷震春打着哈哈道。

杨度摆摆手:“各人有各人的缘法吧?这凤仙姑娘恰巧会弹古琴,才有机会顶了碧月姑娘的角儿,上来演奏一曲;又因为紧张,弹错了曲子,得以松坡指教,让她另弹了一曲更加精妙的曲儿。这不都是缘分吗?我看,松坡,今儿个就让凤仙姑娘伺候在你身边,咱们好好喝上几杯如何?”

众人都看向蔡锷,他貌似无奈地咧咧嘴,微微点头。众人齐声喝彩起来。胡妈妈笑盈盈地拉小凤仙在蔡锷身边坐下。其余各人挑选了自己中意或相熟的姑娘,宴会更加热烈地进行起来。

大家相互闹着酒,轮到敬酒给蔡锷时,杨度出口相拦:“松坡喉咙的确有病,这酒就莫劝他了吧?”

雷震春不依:“往昔蔡参政拿病说事儿,总不肯好好喝几杯。可是如今身边有了凤仙姑娘相陪,这酒却不能再推!”

袁克定也哈哈笑着:“对,凤仙啊,你快替蔡大人喝几杯,如今你的面子最大了!”

小凤仙也不敢回头看身旁坐着的那人,只是听话地举起杯子来。众人都在叫好,更是排着队来敬蔡将军,不多时,女孩的面色就绯红起来,犹如桃花般娇艳。她机械地喝着,突然间一阵呛咳让她停住了。

女孩用绣花手绢捂住嘴咳了几声,恢复平静时,谭庆铎的一杯酒又递到她面前。她正要接杯,却被身旁的一只手截住了。

“哦,松坡竟然替凤仙姑娘饮了这杯酒,稀罕啊稀罕!”随着一旁的感叹声,小凤仙偷眼看了看身旁的那人,面容清俊,脸色白皙,看眉眼像是个读书人的模样。

“难怪刚才皙子兄说各人有各人的缘法!松坡平日里从不饮酒,却为凤仙姑娘开了戒,不容易啊!”袁克定的笑声也格外响亮。

“诸位,我先告饶,这酒到此为止吧。蔡某的确不能饮酒,这位凤仙姑娘年岁还小,也是不能相陪的模样。我今天破例饮了此杯,也是以诚相待,恳请大家高抬贵手的意思了!”

众人都打着哈哈:“蔡将军既然替凤仙姑娘都告饶了,我们就放过他们吧。”

“酒场如战场,酒令如军令!蔡将军是骁将啊,既然下令了,我们当然恭敬不如遵命!”

小凤仙在众人的起哄声中,又偷眼打量了一眼蔡锷,脸上露出一丝疑惑的表情来。

散席时,谭庆铎私下里拉住胡妈妈低声交代了句什么,她喜笑颜开地答应了。走到蔡锷面前福了福身:“给蔡大人道喜!”

蔡锷不解地一扬眉,正要相问,一旁杨度拉住他,轻声在他耳边嘀咕了一句。蔡锷默然。

胡妈妈一挥手,对着姑娘们笑着宣布道:“你们还不给凤仙道喜吗?从今儿个起,凤仙姑娘就是蔡参政的人啦!”

姑娘们纷纷围向小凤仙,个个露出羡慕的表情。小凤仙很惶恐,她环顾四周,想去找另外一个当事人,却只看到那个在众人簇拥下离去的瘦削挺拔的背影。


三天后,还是在云吉班,这次是在小凤仙的卧房,一间素淡雅致的房间,蔡锷半躺在房间窗前的藤椅上,听着桌上留声机里传出的昆曲唱段: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

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朝飞暮卷,云霞翠轩,

雨丝风片,烟波画船,

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

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

是答儿闲寻遍,

在幽闺自怜!


小凤仙捧着一碗糖水进来,看着蔡锷:“这是胡妈妈叫人炖了送来的,是冰糖梨水,她说您的喉咙有病,这个正好润润喉。”

蔡锷微微点头,还是听着戏曲,手里打着拍子。

小凤仙的表情还是有点怯怯的,看着他的脸色:“袁大人和谭大人吩咐过的,让我……我们好好伺候您。这糖水温度正好,您马上喝了好吗?”

她说着半跪在他的藤椅前,舀了糖水:“您别动,听着曲儿就好,我来喂您。”

蔡锷才反应过来似的,忙坐起身,接过她手里的碗和勺子:“我自己来。”

他舀了糖水喝着,回头看她,微微摇头:“你起来,跪在那儿不累吗?”

“我伺候大人们习惯了的。”女孩谦卑地答言。

“你起来,我不习惯。”蔡锷道,语气很轻,却有一股不可违拗的意思。正好戏曲停了,小凤仙借机起身去换碟片,却听到背后那人在说:“先停了吧,听得有点烦了。”

她听话地止住了唱机,回身看到他喝完了那碗糖梨水,就将碗接过来,放在桌上,回头看他是否有吩咐,却见他沉吟不语,自己先有点惶恐不安起来,用手绞着衣角站在那里,却听到那带有磁性的男声又轻柔响起:“你有点怕我吗?”

“没有……”

“那你总这样紧张做什么?”蔡锷看着她温和一笑,指指她的脚下,她才发现自己的手绢都掉了,就忙捡了起来。又听那人在问:“你赎身的事情,胡妈妈都和你讲了?”

“是的,爷!胡妈妈说,谭大人给了她一千两的银票,从此我就是……您的人了!好好伺候您,是我的本分,也是我……天大的福分。”

“那天我听胡妈妈讲了,你还有个唯一的亲人?你的养母?”

“是的,我的养母姓李,从南边来找我,在外边给别人洗衣裳为生。”

“我和胡妈妈交代了,从此这边的三间屋子就给你赁下了,让你的养母也搬进来,陪你一道住。”

“爷!哦,不,大人!将军!谢谢您……”女孩激动得有点语无伦次起来。

蔡锷忍不住笑了:“这都什么呀,一连蹦出几个称呼来?”

小凤仙带点羞涩地笑看他:“我,我都不知道该怎样称呼您才对?前次见面,我就好奇……”

“好奇什么?”

“您是个读书人的模样啊,怎么那些人……那些大人们,称呼您是将军?”

“不幸在下就是位将军,如假包换。”

他的幽默逗笑了她,她第一次敢平静地和他对话了:“我在想,该怎样称呼您才对呢?”

“你慢慢想,不急。”他说得平淡极了。


1916年11月初 日本福冈大学医院特护病房中


蔡锷看着手上的电报,正在回忆往事,却见潘蕙英轻轻进来。

“松坡,你又不好好休息,在看什么?”她走到床前,蔡锷将电报递给她,她看过微微一笑,“是你托付罗湘给那个姑娘带点钱去的吗?”

蔡锷叹息:“离开上海时,也是诸事匆忙。那时我的喉疾正殷,说话都不能大声,就仓促间嘱咐罗湘帮我办了此事。其实我也知道的,人也难找,只不过是碰碰运气罢了。”

潘蕙英看着电报:“这里说的意思,好像上次罗湘打过一通电报的?”

蔡锷摇头:“我并没有收到那封电文。”

“怎么会?”

“哎,这有什么想不明白的?一定是百里那边私自扣下了。”蔡锷笑得无奈。

“百里兄为何扣下电报?”潘蕙英还是不很明白。

蔡锷笑着解释:“他是好心,怕我病中操心这些事情,当然,也有他书生气一面。”

“书生气一面?”潘蕙英还是好奇。

“是啊,百里有时候很正经的,总是觉得那些事情……会影响到我的声誉吧?他总是这样,考虑得很多,总之也是好心。”

“哦。”潘蕙英笑了,明白过来,“他是爱护你的名声之意。其实也难怪啊,有些事情,原本就是难以说清的,舆论界,总是爱炒些花边新闻的。你忘了?当年你和小凤仙的事情,可是经常会占据北京各大报纸头条的?”

“怎么能忘呢?那些事情,连累的人不少,母亲、侠贞,还有你,都为我操心过。”蔡锷轻声叹着,“多少人为我一直悬着心?”

潘蕙英想起前情,也不由得笑着叹气:“可笑的是,当年的你,当真和别人不同!人家有了这种事情,是千方百计瞒着夫人;而你呢,倒是最怕母亲大人知道!瞒来瞒去,倒是一场虚惊……”

却不料蔡锷又陷入自己无法摆脱的情感纠结中,他的眉毛紧紧蹙起:“我就说过,我此生负的人不少!是罪孽?还是宿命?”

“唉,你又来!身子不好,还尽想些纠结的事情?很多时候,你也是迫不得已!你自己都说过的,大行不辞小让?何必自责如此?”

妻子的话给蔡锷以温情安慰,他压抑住心底的伤感和不安,拉过妻子的手,在自己手里摩挲着。


1916年11月初 北京八大胡同陕西巷云吉班


同一时刻,在北京,小凤仙坐在自己的闺房里,也在发着愣。她的手里拿着一把木梳,她不时痴痴看着它。

这有一阵子了,小凤仙觉得自己都在病着。扳着指头算算,从去年11月开始,快一年时间了,她觉得自己都处于这种恍恍惚惚的状态,干什么事情都提不起兴趣来,而且,她越来越觉得自己变得沉默起来,可以一整天不和任何人说话,只呆呆地坐在那里,而大脑几乎是一片空白。

难道真的是像小姐妹说的那样,她竟然得了相思病吗?

前两天养母过来看她,见她这个样子,劝说道:“你这个样子下去是不行的!别说他如今是名满天下的大英雄,是人们说的那个再造共和的功臣,听说还授了一等勋位。就是他只是一个普通的达官贵人,人家甩袖子离开了,你也应该丢开手了,我们不是良家女子,难道还傻等着当孟姜女不成?何况,他给你承诺什么了吗?”

小凤仙茫然摇了摇头。

“还是啊!别说没承诺,就是承诺了,又怎么样呢?天下有几个有良心的男人呢?”

养母丢下这句话,摇摇晃晃地走了。

“承诺吗?……”小凤仙念着这句话,又摇摇头,她心里明白,只是又不争气地忆起了一年前的往事,忆起了那个风一般的男人。


1915年6月 北京八大胡同陕西巷云吉班


小凤仙和蔡锷已经是相处得和谐融洽的样子。在这个温馨小巧的闺房中,蔡锷教她画画、围棋,还有诗词曲赋。小凤仙生性机敏,什么事上手都很快。

这日,应小凤仙的要求,蔡锷在书案前挥毫,为她题字。

“写点什么好呢?”他颇有点挠头。

身着一身淡紫色衣袍的小凤仙挽着双髻,显得很是年轻娇憨。她托着腮,用崇拜的眼神看着蔡锷:“您随便写什么都成。只要是您赐的,都是好的!”

蔡锷嘟嘟嘴,沉吟片刻,挥腕扬笔,一行清秀婉转的行书落在纸上:


此地之凤毛麟角,

其人如仙露明珠。


小凤仙默念着,脸上露出兴奋的笑意:“真是写给我的吗?”

“不是给你,却是给谁?此处还有外人吗?”

“可是,我总是不大相信……”

“为什么不信?”

“您把我写得太好,我实在不配。”

她略带惶恐和委屈地垂下了头,他上前托起她小小的瓜子脸:“又说这样的话?我看你也不是个好学生,教这样的学生,老师该生气了!”

她带点苦笑:“有什么办法?我就是不配嘛。就连报纸上胡写咱们俩的事,用的词句都是——‘那是个少不更事、姿色平庸的雏妓。'”

“越说你还越自卑起来!我这个老师真的白当了!”他微微叹气,又轻声问她,“前次我给你的那些书报,你可看了?”

“嗯嗯。”她赶紧点头,“不仅我看了,这里和我相好的几个小姐妹都看了。大家都觉得好新鲜!您说,外国的女人,真的是那样生活的吗?自由自在,无拘无束的?”

“当然。你还不信我?”

“我当然信。您说什么我都信!您还是留过洋的呢,自然见识过的。日本的女子也是那样吗?”

“日本女子没有西方女子那样自由,但是她们的文化素养和意识,还是比中国女子开化多了。”

她听了抿嘴笑,看着他,想起另一个问题来:“我说您不让我跪您,我养母就不以为然,说我没规矩,说您瞎惯我!”

蔡锷笑看她:“你自己是怎么想的呢?你愿意总跪别人吗?”

“我……说不好。但是跪您我是心甘情愿的!如果您不愿意让我跪,我也觉得您就是对的!”女孩看着他的眼睛亮晶晶的,“就像您反对我总看些古代小说,带来这些充满洋玩意的书报给我看,我觉得,您是为我好,那么我就看。您让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

蔡锷怜惜地看看女孩,忍不住用手摸摸她的头:“你真是太小了!很多道理你不明白的。但是没关系,慢慢来,你看这些书,等于在学习,慢慢学习,慢慢长大,就好了!要知道,这些书,可比你以前看的那些章回小说有营养,对你的将来是有好处的!”

小凤仙点点头,又摇摇头:“您说得都对!但是您总说我小,我可不能同意!”

蔡锷扑哧笑了:“你还不小吗?算算看吧?你比我的小妹还小五岁,比我的大女儿,不过大上六七岁。说起来,咱们简直算两代人啦。”

这个话题让小凤仙记起一事来。

“前次您说过的,让我慢慢想,该怎样称呼您?这都有一阵子了,我称呼您都是含含糊糊的,没有个确定的称呼。当着人面儿,我叫您爷,背了人,我只称呼‘您’,不加前面称呼的。我养母总嗔我没规矩呢。”

蔡锷笑笑:“一个称谓嘛,何必那样计较?你想叫什么都成。”

“不行,还是要有个确定的称呼,这样才合乎规矩,我也才心安。”

“好吧,你随意。”他回答得云淡风轻。

女孩咬着指头:“让我好好想想,该怎样称呼您?嗯,该叫您什么呢?叫将军不好,您现在不带兵了!”

蔡锷笑:“对对,大总统看我这样的身体,都不放心让我带兵了呢!甭叫将军了!”

小凤仙:“叫大人好不好?”

“那对应的是小人了,你是小人吗?”蔡锷摇头,狡黠地笑了。

“不要占人家便宜啊!”小凤仙娇憨地捶了他一下,“总不至于叫您……我们背后叫您的那个吧!”

蔡锷咬住唇,忍笑问道:“你背后叫我什么?”

“老蔡!”

蔡锷大乐:“这个称呼不错!我大你十来岁呢,就叫老蔡好!”

小凤仙摇摇头:“开玩笑的,这个才不好!您原本不老,何况别人听到也不好啊!”

她想了想,拍手:“有了,就叫先生吧!原本您教我诗词曲赋,也当得起这个称号的!”

“好吧,既然叫先生了,我可是要严加管教了。学习要认真,不然可要吃我的板子。”

“您怎么对我都成,您都是为我好,我懂的!”

女孩无条件的信任和依赖让蔡锷心中怦然一动,又有点心酸的感觉。小凤仙却浑然不觉,笑着拉他帮助自己,将他刚写就的那副条幅准备挂在床里的墙上。


又是一个温暖惬意的午后,还是在这间闺房中,床里面的条幅已经挂起。

一身白衣白裤的蔡锷半倚在藤椅上,手里拿着一本书在看。小凤仙守在他身旁,切了一盘水果,不停地喂到他嘴里。

旁边的火炉旁,正咕嘟咕嘟熬着一罐中药,味道随着烟雾升腾出来,满屋药香。

“筱凤,”蔡锷叫着她的本名,语气温和地嘱咐道,“去把门打开,散散药气。”

小凤仙有点迟疑:“这……不大好吧?外边人可都看见了。”

“看见什么?”

“看见我和你……在一起。”女孩嘟起嘴。她和他目前更像亲人,在他要求下,她不再对他用敬辞称呼,“您”换成了“你”。

蔡锷挑挑眉:“本来我们就在一起啊?”

女孩垂下了头:“我倒没什么,怕影响你的名声。你看那些京城小报上,都写了些什么?”

“谁让你去看那些无聊的报纸了?”蔡锷揶揄笑着,“我给你布置了那样多的功课,你不去看,倒看那些!”他撇撇嘴。

她有点不服气:“那些报纸上,点名说的,可都是我,和你!我怎么能忍住不看嘛?”

女孩起身,拿过来一张报纸,在手上挥挥:“你听听,‘风流将军蔡松坡,英雄难过美人关。京城雏妓小凤仙,攀龙附凤献媚功!’多恶心啊!”

蔡锷又是撇撇嘴,没有说话。

小凤仙更加气愤起来:“还有更过分的呢。”她翻开另外一张报纸,正想再念,蔡锷一把夺过来,扔到火塘里烧了,回头笑看着她:“这些东西,乌七八糟的,亏你还读出声来?我这个先生是白当了?你就学了这些?”

“先生!”小凤仙娇嗔道,“筱凤不过是个低贱女子,别人怎样说我无所谓。从卖身这里开始,我就眼一闭,心一横,豁出去了!可是你不一样啊,你是赫赫有名的大人物,这么诋毁你的名誉可不成!”

蔡锷一蹙眉:“什么低贱女子,好好的又这样说自己?看来我当真是白教你了!不是和你说过的,人格?你背给我听听!”

女孩嘟着嘴,背诵着:“每个人,无论男女,无论贫富,都贵在有人格,就好像我们的国家有国格一样……”

“没忘呀?那以后别总用‘低贱’二字来形容自己了!”蔡锷笑着拍拍她的头,“好了,去把门打开吧。”

小凤仙听话地点头,将门打开。

她回身去拿了一张毯子来,准备给蔡锷盖上。看到他身着的白色衣裤,又笑了:“总觉得你身上穿的这条裤子怪怪的。”

“哪里怪了?”蔡锷看看自己的下身,也笑了,“哦,难怪。你估计看不惯,这不是咱们国家的玩意儿。它叫马裤,是西洋的式样,骑马穿的。”

“哦,我想起来了,先生,他们都说,你以前在日本就是学骑马的。我看着都不像。”

“怎么,不相信我会骑马?”

“是的。如果你想证明给我看,很容易啊。有空你带我去京郊骑一次马好吗?”

“鬼丫头,不就是想和我学骑马吗?不直说,倒绕那样大一个弯?”

“到底是先生啊,真是聪明。”女孩抿着嘴笑了。

药罐噗噗作响。小凤仙将汤药汁篦出来,盛到一个细瓷碗中,捧到蔡锷面前。她轻轻为他吹好了汤药,才递给他。他一口气饮了药汁,微微蹙眉。

“药很苦吧?”她看着也蹙眉。

“还好。”

“我偷偷给你加了不少糖的!我问过这里的芍药姐姐,她懂些医理,说是你的药,可以加糖的,我这才敢加的。”

“谢谢,小丫头费心了。”他笑着对她咧咧嘴。身着白色衣衫的他,看上去很年轻,他的笑容很亲切,像一位邻家哥哥的模样。她突然鼻头一酸,就有点想哭的模样。

“丫头,怎么不说话了?眼圈还红起来?”他认真看向她,她不好意思了,就掩饰着用手绢揉揉眼睛:“进沙子了。”

“你这丫头,屋里没有风,哪来的沙子?”他有点纳闷,拉她近前,“好了,我帮你吹吹。”

她顺从地蹲在他身前,让他翻开自己的眼睑,为她吹着。因为离得很近,她闻到了他身上的味道。很奇妙的味道,她知道那是一个成熟男人的味道。

屋里的两人自然无法注意到,因为房门大开,有几个人影不时经过,扫见这屋里的情景。于是在云吉班院子背阴处的一个角落,正进行着这样一番对话:

“蔡将军是在小凤仙屋里待着的吗?”

“是的,我一直盯着的,待了大半天了。”

“他们都在做什么?”

“弹琴,作画,写字什么的。哦,还有熬药。小凤仙熬药,端给蔡将军喝。”

“喝药?药方要注意拿到。对了,他们还做什么了?”

“无非是卿卿我我,腻腻乎乎的……一男一女,干柴烈火的,在一起可不腻歪着?”

“注意盯着,一言一行,一举一动!”

“属下明白。”


这一切情形,不过半天工夫,已经汇报到袁克定那里。雷震春和他低语了几句,袁克定哂笑:“蔡松坡也有这般风流的一面?”

“大公子,蔡松坡也是男人,当然要做男人们都喜欢做的事情啦!”

“继续观察吧,总觉得他最近变了很多,以前正儿八经、道貌岸然的样子都不见了,突然变得意志消沉、沉湎女色起来?大总统是不相信,也不能放心!”

“这个……卑职一定继续观察,仔细辨别。不过,依卑职看,那蔡锷原先整日建议大总统对日作战什么的,无非是想表明他是个热血军人,博取一些忠勇爱国的虚名罢了!如今大总统和日方签订友善协定,一切大局已定,一个手无兵权的过气都督还能怎么着?”

他看看袁克定的脸色,又兀自嘿嘿一笑:“再加之,年轻人嘛,在京城这个太平花花世界里待久了,虽然也算位高权重,却没什么实际公务可干,那么坐销壮志,沉湎酒色,不是正常事?未必他真的是不自量力,还想着他自己那个可笑的军事计划?”

袁克定也揶揄一笑:“蔡松坡和蒋百里,两个书呆子将军,写就的那厚厚一本《军事计划》,还有什么《对日作战计划》,我看了几页,就扔在一边。没意思得很,全是痴人说梦,不自量力的瞎说!全不知大总统的心意在何处?哼,说句糙话,那种东西,给我当厕纸我还嫌纸粗了!”

“哈哈哈……”两人会心地大笑起来。


1916年11月初 北京八大胡同陕西巷云吉班


小凤仙从回忆中醒来,呆呆地看着手里的木梳。那是一把沉香木木梳,上面刻着一行诗句。她千百回读过,此刻又再次读起: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

恨不生同时,日日与君好。


正在一遍遍读着,却听到外边有人唤道:“凤仙,快出来,有人找。说是蔡将军的朋友!”

小凤仙霍然站起,身子激动得有些发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