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借湖而居
秋风凉,小区依然热火朝天的模样。周末人闹,车子也闹。城里居家,一点亲朋宴请生活,也敲打得人欢狗叫,叮咚作响。一位阳气颇旺的大叔,心有大不平,阿嚏,阿嚏,能在阳台上把喷嚏打成富有节奏的大串儿。妻说,他有什么病吧。我说,他气量大。
妻总是饱含激情地鞭策我,改行做生意,多挣钱,然后搬到清净的湖边住去。我呵呵笑,去,还是改行做梦吧,梦里想住哪儿就住哪儿。
“为爱秋来好明月,湖东不住住湖西。”鸳湖那么大,我俩骑车去看梦里临湖的房产。名湖人家,东菱梅湾,放鹤洲花园。
那里的保安不放咱车子进,也不放咱人进。
嘻,娇艳的木槿凌霄即将谢幕,而秋桂正在湖滨路上孤芳自赏。
有喜鹊在头顶飞掠,它们是鸳湖讨人欢喜的主持人。鸟雀的使命不是拥有,而是唱响鸳湖。水做的床,云做的被,鸳湖的大梦秋风一样舒爽。云雀娇小,它的梦也小,晨光只眨眼闪过,唧的一声,天就亮了。然后,它像个机灵的孩子,去浅蓝的湖光里叫门。放鹤洲有灰鹭,溪塘有珠颈斑鸠。灰鹭是鸳湖的资深渔民,斑鸠是素朴的乡村歌手。斑鸠没有清脆的喉咙,但鸣唱秋水一样清远绵长。鸟雀的天亮得早,它们不睡懒觉,不过周末,在人之前享有鸳湖的晨光。
我对妻说,鸟是聪明人,不做生意,却住着最好的湖景房。当然,聪明人比不上鸟,人的小聪明是从鸟那儿学来的。人学鸟借山而居,采山珍野味,也采山里石头;借湖而居,捞鱼虾菱芡,也捞浮生清影。
旧时鸳湖,居许家村的渔民菱农,也居范蠡一样的名流雅士。范蠡泛舟而后,丘为归隐鸳湖,轻舟摇荡,饮酒煮茗。“日日湖上水,好登湖上楼。”丘为作诗寄王维,互为唱和,共叙山水田园之闲趣。“东风何时至,已绿湖上山。”一位是终南山参禅悟理的佛,一位是鸳湖清幽淡逸的仙。放鹤洲上有陆贽的鹤亭,裴休的旧室,朱希真的别业。放鹤一洲,波平岸远,风轻月圆,笛声烟波起。莼菜鲈鱼,旧壶添酒,小醉度朝夕。
后有梅颠道人周履靖,鸳湖边筑闲云馆清居,植梅三百株。不应举,不为官,书画鉴赏,“好游,善琴,知医,能剑”,身份是名士,职业是文玩。恬淡好古,孤高自好,颇有西湖梅妻鹤子林和靖遗风。湖山静流,淡月清风,鸳湖或是西湖,山水能净洗俗世的疲乏与污垢。借湖而居的滋味如何,把盏持卷,吟诵道人的长篇套曲《鸳湖渔唱》即知。“春江烟雨”“桃浪鳌矶”“杏村沽酒”“烟萝休阴”“曲岸维舟”“斜阳晒网”“蓼渚移灯”“明月投竿”“听潮夜语”“寒江雪笠”。
扁舟渔钓,烟雨蓑衣,人生如寄任漂流。乘流载月,独眠溪风,夜深沉醉尽消愁。湖居需要轻舟,需要清酒,需要渔具,还需要十套散曲,四时盛景,一世清名。
借湖而居,有人为隐,有人为显。明代中后期,发育成熟的鸳湖,迎来丰腴貌美的浪漫时期。怡园,苧园,绿雨庄,颜家园,包氏园,水西草堂,南陔草堂。主客宾朋,才俊名媛,吟诗作画,宴游曲唱,收藏鉴赏,养生调摄,所谓名士风流。朱茂时拓地百亩,亭台轩榭,流水古桥,复兴鹤洲别业。董其昌、李日华、吴梅村、张南垣、项圣谟、朱彝尊、黄媛贞,泛舟鸳湖,林泉诗酒,一时胜友名流汇聚,觞咏题壁淋漓。吴昌时临水构园,穷极土木,于鸳湖西北岸筑竹亭湖墅。在波诡云谲的晚明政坛,勺园只是一群末世政客狂欢的豪华会所。诗酒流连,声伎歌舞,灯火笙箫。勺园的青春期只短短十来年,待主人乱权弃市,勺园已是“林木池鱼灰烬寒,鸳湖恨水去漫漫”。当时倚阁谁人在?烟消雨歇,夕照楼空。
妻问真的什么也没了吗?我说也有,“钱柳姻缘”一段,吴梅村“鸳湖”一曲 ,“南湖春雨”一画。鸳湖是片净土,能内隐多少,需看个人德行。鸳湖名士清居,有文记载的还有潘师旦园、南湖草堂、鸳湖别业、高氏圃、瓣香阁、秋水阁、盐仓桥头金蓉镜的香严庵。
妻笑我,艳羡那些别人家的房产有什么用?我说,没什么用,湖边走路无趣,可以当添了佐料的故事听。
我们过铁路,攀杨家桥,去帆落浜看“湖滨小筑”,鸳湖现存最后的私家园林。香樟黄榉,遮掩绿荫葱茏的百年沧桑。棕榈竹柏,摇曳民国而后的宁静时光。西墙的梓树探身去梅湾街市,临河的香泡青果饱满低垂。虫鸣鸟栖,碧水东流。“卅年不饮鸳湖水,井巷依稀入梦中。”这“工”字形西式平屋,为汪胡桢奉养母亲所用。鸳湖让出僻静一隅,游子构筑水漾的牵念。保安师傅守着低矮的青砖院门,喜鹊落在杉木的高枝。濠水穿铁路桥去长生河,火车依旧在百年沪杭铁路隆隆地奔跑。
“湖滨小筑”的香樟比人长寿。鸳湖的鹭鸟话不多,却比人会享用借湖而居的简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