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普科幻青年之星计划”佳作集(2019):邂逅新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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牧鲲记

官祥伟

科学家们将蓝鲸、长须鲸、逆戟鲸三种生物的基因进行人工编辑,传说中的神兽“鲲”出现了……

这是一段爷爷和孙子的海上牧鲲之旅,一篇悬念迭起的航海日记,一次关于成长与反思的心灵碰撞。作品关于未来牧鲲技术的设定背景丰富翔实,同时情节跌宕起伏,是一篇值得一读的海洋科幻作品。

辽宁省东港市大平渔港,夏季清晨的薄雾尚未升起,凌晨四点远处的海面漆黑一片,“恐怖”、“未知”甚至“邪恶”这些抽象名词好像突然变成了具体的画面,展现在眼前。码头像一个生锈的机器,通了电开始动起来,但是嘎吱嘎吱的声响透着陈旧。在这些声响里,一些渔船的伙计整理着昨天下午已经运上船的补给,为出海捕鱼做着最后的准备。

值班室里的老孙被来倒班的二强摇起来,眯着眼睛走向厕所,洗了把脸,冰冷的水让他很快清醒,两人交接了密钥记录。昨天最后一趟入港船清点结束后,老孙不放心,出去转了一圈,回来后在躺椅上睡了几个小时。早年在码头上混地盘时背后落下了伤,起来后酸痛得厉害,但老孙依然努力挺着背,毕竟不到六十岁的年纪,现今依然可以算作壮年的边缘。只是这个待了这么多年的码头已经老去了……

新的机械化建筑队正在几十里外的海上建设浮岛基座,据说食品加工厂会建在那里,等到那里真的建设好了,大型的复合耕种机器人会下海,每年春秋两季把海底种的粮食收割完,然后把新品种的紫藤虾、鱼打捞出来,加工之后通过无人机运到机场,大宗的海粮也会有货轮定期去收。剩余的残渣被制成饲料、饵料、肥料,最后变作下一批种植物、养殖物的营养来源,周而复始。

浮岛只需要不到十个人就能运作,而老孙最近正在偷偷学习怎么使用AR指令舱,想考个四级证书到时候试试应聘。那玩意总让老孙想起自己小时候看的电影,当年还是3D电影流行的年代,第三代翻拍的《钢铁侠:逆转未来》口碑降到谷底,但里面的特效画面挺不错的,和现在练习的AR指令舱一模一样。

老孙从码头出来搭了同事的车,在早市附近下车。“周福楼”的油条和豆腐脑已经卖了十多年了吧?老板的女儿当年来的时候刚会走路,今年已经和自己的孙子一起上初三了。

“周儿,来两碗豆腐脑,少放辣椒,再来四个包子,带走。”老孙一边推门一边大声说着。小店不大,但这时候坐得满满的,八十岁以上的临退休老人居多,稍微有点嘈杂。“唉,孙叔刚下班?”老板娘一边收钱一边打着招呼。十多年了每天早上都能笑脸迎人,也真是不容易。过了一会儿,老板的女儿周倩拿着打包好的早餐把老孙送出了门。

二零七七年六月二十一日,早七点,老孙拿着早餐走进家门。往常这个时候,孙子还在赖床不肯起来,但是今天很奇怪,裹着被子的孙子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呆呆地看着前边的地面,开门声像是吓到他了。

“咋了?做噩梦了?今天咋起得这么早?”老孙把早餐放在桌上,绕过正在工作的清洁机,坐到沙发上,“想你爸妈了?还有七个月,过年他们就回来了。去把早餐吃了,待会儿校车到了。”

“爷爷,刚才刘叔来电话了,说爸妈出事了,让你赶紧联系他!”孩子的眼泪像是涨潮的水,瞬间溢出了眼眶。

老孙的心里咯噔一下,感觉停了半拍,“别哭,应该没啥大事,小刘一天到晚咋咋呼呼的,不直接联系我,给你打啥电话,胡闹!你先把早饭吃了。”老孙一边说着,一边走进屋里,关上的房门慢慢遮住了雾气中刚升起的晨光。客厅在十四岁的孙可眼中灰暗起来,那个早上的一切对于他都像一场醒不过来的噩梦。

来到罗津港已经七天了,孙可每天只能在房间里一边学习一边回忆自己与父母的点点滴滴,虽然那些回忆真的只有点点滴滴的几个画面。

孙可六岁的时候,有一段时间父母总是吵架,后来他们终于做了决定,和一家公司签了协议,远赴国外来到这个国家工作,每年只能回家一次。工作比较特殊,按照父母过年回来时的说法,是来这边养鱼。本来孙可以为就和在鱼塘里养鱼一样,无非就是圈海养殖,直到后来父母发来了几张在小岛边航拍的照片,那鱼是真大呀!跃出海面的大鱼,起码有二十米长,看起来比船还要大一圈,身体一面蓝灰色,一面白色,海上的阳光映照着它,飞溅的水珠全都是金色的。八年过去了,父母一直生活在这边,每年只在除夕回家一次。然后……就再也回不了家了。

这几天爷爷每天都在外边跑,孙可只能把自己担心的样子尽量收起来,他知道爷爷其实也担心。具体发生的事情,是他到这里的第一天晚上,在刘叔和爷爷说话的时候听到的。父母在海上失踪了,牧船有一些破损,电路系统全部烧毁了,七只鲲死了一只,失踪了两只。鲲就是那张照片里的大鱼,这两天孙可在网上找了不少关于它的资料。

刚开始孙可认为照片里的是鲸鱼,但后来经过对比,发现那种鱼叫鲲,是十一年前国内科学家利用蓝鲸、长须鲸、逆戟鲸三种生物的基因合成的人工杂交品种。成年鲲体型比蓝鲸略小,一般长二十五米左右,但是和蓝鲸只能够吞吃磷虾和乌鱼不同,这种人造混种鱼的食谱要宽泛得多。关键是其在人工干预下的繁殖力是蓝鲸的四至五倍,生长周期却只有蓝鲸的一半。鲲每年能够产子两次,每胎虽然只有一只幼崽,但是幼崽刚出生时就有两千五百公斤以上,并能够在三年内长到成年体型。

这种鲲的饲养成本很高,需要七至八只组成一个群落,然后利用牧船通过各种方式吸引、驱赶它们按照规定路线迁徙,一个迁徙周期就是一年。父母已经成功经历了一次完整的鲲的生长和屠宰过程,但是不知道为什么这次返航却出了意外。海上救援队沿着求救信号找过去,只有空荡荡的牧船和围绕在周围的四只鲲。在大海中间,两个人不见了。

父母的下落还在调查之中,但是当初签订协议的公司已经找过来了,要求提前终止协议,收回剩余的四只鲲。牧船虽然是自家买下来的,但当初这家公司也出资改装过,这次希望能够折价回收。但是爷爷貌似并不想这么干。孙可想的则是希望驾驶这船出海继续去找自己的父母。

孙可家算得上是世代以捕鱼为生,据说孙可出生之前,孙家在大平渔港甚至有自己的中型渔船。当年他的爷爷、爸爸领着两艘渔船每天出海打鱼,生活过得还挺不错的。但是他出生后,渔场的产出越来越少,慢慢改成了半耕半牧,海底开始大规模地造田。父母与一家渔业研究公司签了协议,再后来就把自家的渔船卖了,爷爷到港口工作,父母则远赴海外,参与了这个实验项目。

现在不但父母回不去,恐怕他和爷爷也要在这个国家待下去了。孙可有点想自己的同学了,也不知道未来自己学习要怎么办,周倩那个傻妞儿,自己走的时候太匆忙了,都没来得及见她最后一面,没了自己帮她,她那糟烂的数学可怎么办呀。

“师傅,你这行不行?这艘牧船不是那么容易开动的。别说各种仪器和检测设备,你别忘了还有放牧设备呢,这是不可能一个人搞定的。牧船要是离开鲲的检测距离,可就彻底失去它们的踪迹了,到时候它们留在大海中,找都没法找。算了吧,回去吧。”刘怡可看着在船上钻上钻下的老孙不断地劝着。这船二十米多一点,排水量二十五吨,采用了最新的技术,最高时速能达到五十公里,同时还保留了最基本的船帆动力系统,按理说是不可能一个人搞定全部的,但是比较凑巧的是,渔业研究公司对船做了整体维修,新的操作系统是集成化比较高的AR指令舱,刚好是老孙最近在学的东西。

“不行也得行,当年要不是这份协议,我就不可能同意卖船,而且建国他们俩到现在一点消息也没有,不自己去找一圈,我放不下这个心。”老孙说完又钻进了底舱研究放牧的鲸歌系统,这套是后来外接的系统,有些功能需要手动操作。

“您自己去找一圈,那孙可怎么办?他也和您上船?不上学了?”刘怡可跟到底舱继续问着。

“怎么办?凉拌。不能去学校参加集体学习是挺可惜的,但远程教育也不是不行。”老孙直起腰回头看了一眼,底舱里的防水灯昏昏暗暗的,但是老孙那双眼睛,透着一种让人不解的锐利,这个在大海上漂了半辈子的家伙,似乎和礁石一样顽固。

不挺着能怎么办?老孙自己也知道这次出海是困难重重,可是不自己去找一圈,他真的不甘心。儿子儿媳就这么不见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孙子虽然听话懂事,但是夜里传来的哭声自己又不是听不到。牧船最后的发现地点是新南威尔士北海岸的K港附近,那里并不是航线上的停留点,自己必须去看看,说不定能找到什么线索。一起失踪的还有两只鲲,带着剩下的四只一起过去,会有线索的,老孙相信这几只大鱼也在找自己的同伴。

“时间有限,那些大鱼在这附近吃不饱,刘儿,你去和那个公司的代表约一下时间,今天下午签协议,补偿款按照之前那份协议走,但是提个要求,让他们给船上安装一套VR(虚拟现实技术)虚拟学习设备,我三天后就出航。”老孙从底舱钻出来,一边擦着手一边往码头走去。刘怡可站在船上叹了口气,十六岁的自己还没有成年就和这个师傅一起跑海出航,这个师傅拿定的主意,就从来没变过。

在附近找了个饭店,打包了几份饭菜,老孙回到家把自己的决定和孙子说了一遍:“这是那套鲸歌系统的使用手册,我看了,挺简单的,你这两天要学会它,然后咱俩一起再跑一趟,看看有没有什么线索。”吃着饭的爷孙俩眼睛里都在冒着光,还不到放弃的时候,没消息我们就自己去找。

当天晚上老孙就和那家渔业研究公司签了二次协议,对方承诺VR虚拟学习设备明天就能安装好,对应的AR指令舱密钥明天也能办下来,另外为了保证这次航行的安全,对方愿意在船上增加一个助力机器人,毕竟靠两个人(其中还有一个孩子)驾驶这艘牧船太勉强,老孙也同意了。

孙可则在抓紧时间研究那套牧鲲的操作手册,里边常规的引导、驱赶鲲的操作方式都比较简单,但是海上紧急情况比较多,针对海上风暴、航线偏差、渔场枯竭、猎食者袭击甚至海盗袭击的应对方案就比较复杂了。老孙比较担心,自己的孙子才十四岁,真到了海上能不能搞定,但是无论如何,三天后两个人和一台弱AI的助力机器人就要出航了。建国、玉梅,你们到底跑哪里去了?你们还活着,是吗?

出海的第二十一天,日落时分牧船已经穿过对马海峡,并在一处水湾下锚,老孙决定今晚在这过夜。孙可将鲸歌系统中的睡眠模式打开,一阵低沉的歌声从船底伸出的音叉上扩散出去,四只鲲慢慢从不远处游过来,浮出海面,它们头冲里尾巴朝外,慢慢地聚拢成一个圈,最小的鲲从鼻孔喷出巨大的水雾,那水雾冲到空中接近三米的高度,看着就像一朵巨大的蒲公英。助力机器人将连着导线的电磁浮标用射枪向四个方向投射过去。看到它们悬浮在海面上,闪烁着红绿的光芒开始工作后,孙可便回到了船舱里。

今天孙可在VR学习机里上了一上午的课,下午一直在帮着爷爷收拢船帆、收拾舱室,现在需要赶紧去把学校布置的作业搞定,还有周倩,两人联系好了晚上用投影帮她辅导数学。忙忙碌碌的时间很快就从指尖溜走了。爷爷一直在老式的平面电脑上进行着资料的整理,这几天他在AR指令舱里操作牧船已经不像刚开始那样手忙脚乱了。

当孙可醒来时,天色昏暗,从舷窗往外望去,星星仍闪烁着。真想再多睡一会儿,他想着。几个星期前他还经常做着一些莫名其妙的梦,现在漂在大海的中央,反倒整晚安睡,没有梦境来打扰了。

他起身,走到船舷边,摇动滑轮把手,把海上漂着的浮标慢慢地收拢回来,并准备下到底舱将鲸歌系统转换成唤醒模式。但是他注意到,当他开始收拢浮标的时候,两只鲲的尾巴和两侧的胸鳍已经开始慢慢地摆动,原本无神的眼睛也感觉有了神采。似乎这些鲲能够神秘地感知到他的到来,或者它们起得比较早,只是在等自己从船舱里出来,又或者它们已经快速地适应了自己的作息时间,知道每天这个时间鲸歌都会转换。

孙可从储物室将两个人的早餐罐头取出来,用起子开盖后放进加热器热好,拿着自己的那份走到船头,坐在甲板上望着远处出神。他看着已经被唤醒、在不远处陆续下潜的鲲,突然觉得也可能是自己在短短的二十一天里适应了它们的作息时间,自嘲地笑了笑。孙可想起爷爷对自己说过的话,那四只鲲里最小的那只只有一岁半,还没有成年,失踪的两只鲲按照记录是它的爸爸妈妈,它是不是也像自己一样,在担心着下落不明的父母呢?

孙可决定在今天的航行中看看能不能和它靠得近一点,看看它是不是也比较急躁,说不定最后要靠着它发现什么线索。天还没有大亮,周围静悄悄的,只有底舱的音叉断断续续地发出美妙而又低沉的声音。天空一片浅蓝,很浅很浅的蓝色上点缀着小小的几朵云。远处天与海相接的地方出现了一抹红霞,那红色慢慢地扩大,越来越亮,太阳就要出来了。

初升的太阳红艳艳的,但是并不是很亮,人眼甚至可以直视它,它像是背负着什么沉重的使命,慢慢地爬升,最后终于冲破了那远处的海平面,一刹那发出明亮的光芒,让刚才无礼直视它的人眼睛刺痛。它旁边那小小的几朵云这时候也变成了红色,太阳甚至有时躲在了一片云的背面,阳光透过云彩的缝隙照在海面上,反射出一片亮光,让人再也无法分辨远处那海与天的分界。

一只鲲突然跃出海面,它那庞大的身体展露在空中,白色的腹部冲着牧船,两只腹鳍张开着,跃起的最高处离海面有五六米高,然后伴随着强烈的轰鸣落入水中,溅起的水花在晨光中像是一大片飞扬的黄金。

今天海上一切都很美好,AR指令舱里传来的报告说最近这片海域风平浪静,船帆已经收起,牧船准备加快速度早点进入第一个公海牧场,在那里停留一段时间后再启程前往K港,希望在那里能找到线索。

海上航行的第四十天,牧船靠近密克罗尼西亚联邦,老孙前段时间一直在AR指令舱里边做指令合集,通过合理地安排几个关联指令的时间间隔和先后顺序,达到尽量将操作步骤简化的目的,然后将指令舱的权限密钥与手中老式的平面电脑连接在一起。这样老孙就能在指令舱外完成一些日常的操作,比如对牧船上生存物资的盘点。

虽然牧船上只有两个人,但是因为是远航,而且靠岸次数非常有限,所以船上准备的物资非常多,光补给就有四吨多。一吨淡水,两吨多的食物,还有一吨的浓缩油。海上遇到的问题千奇百怪,出了问题搜救难度也很大,所以虽然整艘牧船采用了先进的海流能动力系统,但是依然保留了发动机和螺旋桨的组合作为辅助动力,甚至船上还有古老的船帆结构作为最后的保险。不管何时海风永远是水手的朋友,这是水手的谚语。

不远处的四只鲲开始有些骚动。体型最大的头鲲浮出水面喷射着水雾换气,然后发出咯吱咯吱、嗒嗒嗒嗒交替的声音,像是原始的摩斯电码。剩下的三只鲲开始陆续上浮,它们不断地发出叫声,像是在商议着什么,老孙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是他知道事情不太对劲。这些鲲有灵性,看到它们第一眼的时候老孙就知道。

四只鲲中最小的那只游在了中间,两只母鲲将它夹在中间,而那只最大的鲲则开始一圈一圈地围着它们仨游动。然后在牧船的左前方五只黑色的三角形的鱼鳍慢慢划开水面。“该死,是巨齿鲨。”老孙的脸色立刻变得难看起来。

巨齿鲨是已经灭绝的动物,但是这种恐怖的怪兽却在三十年前在恐怖邪教组织“远古”的策划下被人工基因克隆复活了,这种在大海中近乎没有天敌的怪物很快就繁衍开来,各种鲸豚类生物特别是须鲸亚目生物数量开始大幅度减少。

世界动物保护组织在随后的调查中才发现这种已经灭绝的动物的踪迹,虽然对其进行了捕杀清剿,但是因为大海的广博浩瀚,只能将其控制在一定数量以下,难以做到彻底消灭。为了恢复鲸鱼特别是须鲸的数量,鲸鱼人工繁殖和基因图谱破解的技术在世界动物保护组织的协调下多国以合作方式终于开始不断取得突破,鲸鱼的整体数量也开始慢慢恢复,同时这些技术的突破也让一些公司看到了商机,因此才有了鲲牧养的实验项目。

老孙在平面电脑上操作着,牧船快速地向鲲群靠近,助力机器人已经接到指令将防御用的高斯渔矛架设了起来。这个时候孙可还在上课,老孙没有打扰他。

五只巨齿鲨飞速地逼近鲲群,最快的一只袭击头鲲的时候,老孙看见它张开了巨大的嘴,里边的牙齿层层叠叠,而头鲲则飞快地向前游动,头部开始下沉,庞大的尾巴扬出海面,像是挥舞起来的巨锤,重重地砸在海面上。那只巨齿鲨被这一下砸得晕头转向,一只母鲲突然冲过来,一头撞上这只巨齿鲨侧翻过来的腹部,将其顶得飞了出去。

后边的两只巨齿鲨这时也已经游了过来,其中一只瞄准母鲲准备攻击的时候,老孙的渔矛发射了,蓝色的荧光在矛身上闪烁了一下,电流急速运转发出的嘶嘶声和渔矛飞出发出的破空声缠绕在一起。然后一点血花飞溅,透过瞄准镜,老孙能够看到渔矛插在那只巨齿鲨两眼之间的那条线和从鼻子笔直通到脑后的那条线的交叉点上。通过那里能够刺穿较薄的脑壳,攻击到巨齿鲨的脑子。那只巨齿鲨翻了个身,渔矛连着的绳子在它身上缠了两圈,它快死了,但是还不肯认输一样,肚皮朝上,尾巴扑打着,像一艘单柄的快艇不断抽搐着。

这个时候,剩余的三只巨齿鲨中的两只还在和头鲲缠斗着,那只头鲲是一个真正的战士,它咬着其中一只巨齿鲨的胸鳍剧烈地摇摆着身子,还不断地用尾巴拍击着海面,制造混乱,让另一只不能靠近它。最后一只巨齿鲨这个时候却没有去攻击那两只母鲲,而是直接冲向了那只被渔矛击中的同类。巨齿鲨是一种见血后会很疯狂的猎食者,这种疯狂会让它们吞吃同类。

最终三只巨齿鲨被击退了,而剩下的两只中最早被射杀的那只被咬得支离破碎,最后一只则成了老孙的战利品,完好的尸体慢慢被助力机器人拉近了牧船。孙可上完了课,出来帮忙将自动扩展的充气救生艇放下海,老孙则用锋利的剃刀割下了一大块鱼皮,还用锤子敲下了几颗锋利的长达十厘米的牙齿。

出海已经整整两个月了,牧船的给养虽然还有超过三分之一,但是为了安全,爷爷决定在附近停留补充给养。孙可今天的表情和他爷爷的一样严肃,两人一直站在船头向远处眺望着。中午上完课从VR学习机里出来,爷爷就把他叫进了操作室。探测系统上午传来了警报,西南方向航线正前方两海里,强降雨夹杂着雷暴,屏幕上一片猩红,测算出来的风速达到了七十三节,平均时速一百三十五公里。爷孙两人在犹豫着该怎么办,牧船手册上是写着完全能够抵抗这种天气的,但是孙可毕竟是第一次出海,暴风雨中的危机他还没有领教过。

然而鲲已经替他们做出了决定,它们在头鲲的带领下向东北方向游去,就像是走向战场的斗士,缓缓地下潜最终消失不见。鲸歌系统中能够看到它们冲向了暴风雨的方向。孙可变换了四种呼叫信号,它们都没有回头,就连那只尚未成年的鲲也只是游动得慢了一些,但最终还是追着另外三只继续前行。

孙可很担心它们。那只头鲲身上的伤还没有好呢,左侧腹鳍上的巨大伤口让人害怕,尾鳍甚至在上次的战斗中被撕掉了一块,巨齿鲨的攻击太凶猛了,它独斗两只,虽然时间很短,但是依然受了严重的创伤。孙可和爷爷从那天下午起就一直在用船上准备的愈合喷雾对它进行治疗,但是伤口实在太大了,而且这个鲲群中的头鲲还有着浓浓的守卫本能,经常围着另外三只绕圈,伤口裂了两次,至今也没有完全好。

牧船最终还是跟上了它们。孙可觉得所谓的牧场、所谓的放牧,也不过就是在鲲们的前进路线上提前安排下几个磷虾丰富、小鱼肥美的区域,让它们能够在这些区域里吃得足够饱,长得足够快罢了。到底要去往何方,终究还是这些鱼说了算。这也是为什么孙可始终抱着希望,这次航行能够通过它们找到自己失踪的父母。因为这些大家伙似乎也知道它们的同伴走丢了,它们好像知道去哪里寻找遗落的同伴。

助力机器人已经将船帆全部收好,辅助的螺旋桨开到了最大马力,牧船向着暴风雨冲去。“来吧,来吧,让我们飞起来。”孙可嘴里念叨着的是一句海上的谚语,当暴风雨躲不过去的时候,船上的水手都会在口中呢喃着这句话,像是祈祷也像是给自己鼓劲。这是爷爷昨天教给自己的,今天念出来,果然很有感觉,特别是知道自己正在向着暴风雨冲去的时候。

“我喜欢大海安静的样子,我喜欢大海咆哮的样子。”这句话刻在家乡的码头上,据说有几十年的历史,无人知道它出自何处,现在大海咆哮的样子来了。雷暴和强降雨如期而至,风速突然从二十五节攀升到七十三节,风大浪高,牧船如同汪洋孤舟,错了,现在牧船就是汪洋孤舟。

剧烈的颠簸让船舱里的孙可有些发蒙,虽然知道穿越信风带可能会遇到比较大的风浪,但没想到大海会这么狂暴。助力机器人正在舱外按照爷爷的指示拉住绳子绞住帆,牧船的陀螺仪已开始高速运转辅助船的稳定,两个螺旋桨也在高功率旋转调整牧船航向,保证牧船不被风浪拍偏。当风速开始下降的时候,孙可也来到甲板上,和助力机器人一起调整帆向。

这个时候远处一颗明亮的球体突然从云层中蹿了出来,它忽闪忽灭地在风雨中飞舞,如同一个幽灵,发出尖厉的啸声,然后撞在不远处的海面上,瞬间一大片蓝色的光亮在海面上闪烁了一下。孙可已经被这奇异的景象吓傻了,只听到爷爷大吼了一声:“鬼眼睛!”

这时鲲群中的头鲲突然像是抽搐一样从海底钻了上来,它从来没有离牧船这么近过,以前看它在远处跃出海面,总是觉得如同一个美丽的奇迹,而这一次,在即将过去的暴风雨里,贴着牧船腾空而起的鲲如同一只海中的巨怪。牧船被它带得好像要从海面上飞起来一般,一阵天旋地转,孙可看到自己真的飞了起来,爷爷在船头上,张大着嘴不知道喊什么,眼里的惊慌像是要烧起来。

孙可在这暴风雨的末尾落水了。

老孙在底舱焦急地转动、调试着旋钮,唯一的投屏上边显示着附近三只鲲的身影,替代它们的三角形符号上边显示着鲲的实时数据,一只较小的母鲲和还未成年的小鲲靠在一起,像是劳累过度的女人和孩子互相依靠着休息,头鲲在它们的左侧游动着,而另一只母鲲在可测范围内完全没有踪迹。

在下午孙可落水的一瞬间,头鲲也跌落在水里,巨大的浪花将孙可卷得无影无踪。跑过来的老孙抓着船舷,嘴里胡乱地喊着,然后他看到一个巨大身影从船下黑暗的水中穿过,孙可身上穿着的救生衣闪烁起的红光,越漂越远,那个黑影从那红光下边穿过,将孙可慢慢地向上顶着,但最终一切都模糊在了逐渐微弱的暴风雨里。

老孙不断地改变着鲸歌系统的信号频率,将其在鲲的听觉范围内调高或者降低,同时将声音收集程序传入电磁浮标。他快步来到甲板上,将电磁浮标向四周发射,设定其固定悬浮在牧船周围四十米。老孙紧紧地攥着手里老式的平面电脑,他刚才已经又翻看了一遍鲸歌系统的操作手册,并且按照上边的紧急事件处理指导意见,做着最后的努力。鲲这种合成生物还不稳定,但是在基因编辑的时候,研究组确实将海豚救援人类的行为基因尽量地整合进了鲲的体内,这算是海洋航行中发生意外事故的一个小保险,所以那只失踪的母鲲极有可能就是试图救援孙可的黑影,只是因为暴风雨,它和孙可一起失踪了。

很快鲲群中的头鲲不断呼唤的声音被电磁浮标捕获,传回牧船后鲸歌系统自动进行了简单的处理,并通过音叉开始大功率地扩散出去。老孙指挥助力机器人将备用音叉系统通过导线连接在了船帆结构的桅杆上,调节了一下频率结构后,使之同步传播。

牧船开始按照周围的洋流情况调整方向并慢慢开动起来,三只鲲也听到了这边发出的呼唤,跟随着牧船浮浮沉沉地缓慢游着。老孙透过舷窗能够看到那只还未成年的鲲慢慢地靠近了牧船,像是游子找到了自己的母亲,轻轻地用腹鳍蹭着船的侧面。小西瓜一般大的眼睛看着牧船,显得好奇又有些眷恋。

这两个月里孙可过得很孤单,他从来没有出过海,VR学习机使用的是教育部特批的卫星系统,只能用来上课并仅有固定三个人的沟通名额,这段时间陪伴孙可最多的反倒是这只年龄段和他接近的小鲲。可能自己真的老了吧,审视着这只咯吱咯吱叫着的家伙,老孙觉得自己孙子和它们的心灵可能更加接近一点,都很单纯,最近刚刚知道这个世界的危险,刚刚知道大海的危险。

一阵尖锐的嗡鸣从手中的平面电脑中传出,有结果了。老孙来到底舱,慢慢滑动着面前的投屏,电磁浮标收到了一个特殊的反馈声波,应该是失踪的那只母鲲,距离牧船十三海里,方向东南方三十五度。找到了目标,老孙很快便将牧船开了过去。随着牧船的慢慢接近,老孙轻微皱起了眉头,那里是一座小岛,孙可极有可能在那个岛上,但是从那个不动的信号来看,母鲲应该是搁浅了。

借着夕阳的余晖,老孙在母鲲身边坐了很久,看着孙子一遍一遍地往母鲲身上泼水,但是他知道这是没用的。他年轻时出海捕鱼经历过三次鲸鱼的搁浅事件,甚至有一次老孙还组织了自己的船员进行救援,但是那三次鲸鱼都死了,怎么救都救不回来。实际上这些家伙在离开水靠岸的一瞬间,巨大的体重就已经将部分内脏压破了。

牧船和另外三只鲲到来后,那只母鲲就停止了叫喊,一直那么静静地侧躺在小岛的沙滩上,一只眼睛看着天空,那一抹逐渐黑暗的深蓝仿佛映进了它的眼睛。夜里老孙点燃了一堆篝火,远处鲲的叫声不时地响起,有些凄凉,特别是那只小鲲,叫得最频繁,声音最尖锐。孙可已经累得筋疲力尽沉沉地睡去了。老孙操纵着助力机器人从船上搬下来了高斯渔矛,轻轻地放在母鲲不远处,固定在地上。在忽明忽暗的篝火映照下,母鲲的眼里似乎流下了眼泪,在火光中晶莹地闪动着。当然也可能仅仅是白天孙可浇上去的水。老孙在心里咀嚼着自己的心情,五味杂陈。

“谢谢你,对不起,真的,对不起。”老孙摸着母鲲的背脊,轻声地重复着,“我年轻的时候曾经在捕鲸船上做过几年,亲手杀过几十只鲸鱼,那个时候我从来不知道也不关心你们在想什么。你们也会伤心,是吗?也会害怕吧?就一下,真的就一下,不会很痛的,比你这么硬挺着干死、渴死要舒服,我保证……我保证……”老孙围着那只搁浅的母鲲转了一圈,嘴里呢喃着这些自己也不知道什么意思的话语,最终还是走向支在不远处的渔矛。

“嘶……嘭……”安静的夜晚中低沉的声音传出去很远,孙可迷迷糊糊地揉了揉眼睛,然后像是想起了什么,疯了一般地冲向母鲲的身边。母鲲脑袋上流下的鲜血,他的手怎么堵也堵不住。很多年后孙可还能清晰地记得,手上腥甜的鲜血和那只慢慢失去神采的眼睛,在摇曳的火光中母鲲从活物到死物的渐变。

出海第七十九天,牧船到达K港,孙可从储物舱里边找到了一套潜水设备,“便携水肺”就像一个面罩能够产生满足他在水中坚持三十分钟左右的氧气。这几天他经常在傍晚穿戴好后跳下水,游向那只未成年的鲲,然后骑在它的身上,抓着它的背鳍,一人一鱼在水中翻腾半个小时的时间。孙可觉得它们能够懂得自己在想什么,他失落的时候它们陪伴着自己,他遇到危难的时候它们保护自己,他伤心内疚的时候自然也希望它们能够安慰自己。

上次的搁浅事件结束后,老孙给那家渔业研究公司打了电话,沟通了鲲搁浅的事情,最终两人只能将它放在那里,让渔业研究公司处理。牧船带着最后的三只鲲在夕阳下向着不远处的海洋牧场行去。鲸歌系统不断地鸣叫着,三只鲲围着那个小岛兜兜转转了很久才离开。

两天前鲲群到达了A国附近太平洋上最大的海洋牧场,在这里它们吞吃了无数的磷虾、沙丁鱼和十腕乌鱼。在那片用气泡墙和音波束隔离起来的巨大海域,这些小型海洋生物就像被挤压进了罐头里一样密密麻麻。三只鲲在里边张开大嘴,每一口都能够吞下八十吨左右的海水和食物,巨大的腹部膨胀到原来的两倍大小,然后它们通过长长的略微有些扁的齿须将海水吐出来。庞大的鱼群、虾群就像被凭空抹去一般,一团一团地进到鲲的肚子里。

按照租约协议,三只鲲将在这里畅游一个月的时间,而在此期间,老孙则可以联系A国政府部门,询问自己儿子和儿媳失踪的最新调查情况,如果还是如同海上联络时那样一无所获,那么就只能把希望寄托在这三只鲲对同伴的寻找本能上了。

那天孙可和爷爷是一起去的K港,但是当地的应急救助部门却空无一人。之后他们通过大使馆联系当地政府,得到的回复是“救援工作一直在展开,但是搜寻依然一无所获”这句没有营养的话。孙可倒是在应急救助部门前台摆放的日历日程表上找到了一些线索。“K港以南一百二十海里”“基督教十字形的人造海岛”“联合军事演习”,三个重要信息让孙可心头一惊。孙可知道那个地方,父母第一次给自己拍鲲的照片就是在那里,航拍照片的最高点上那个小岛就是标准的基督教十字形。父母会不会在那里?是不是联合军演把父母困在了那里?

老孙通过刘怡可联系上了A国的华人社团,最终拜访了楚金山坐堂翁老爷子。“同是华人兄弟,活在异地不容易,有门路能帮一把自然要帮一把,不然远离故土我们拿什么在这立足。”辈分最高的老人发了话,老孙和孙可终于在他们的帮助下拿到了当地渔民绘制的一处偷猎港和隐秘连接海中各岛的悬浮隧道图。

孙可把鲸歌系统的呼叫系统拆下来装在了一个小推车上,老孙则背上了探测系统和牧船特有的最终抵抗系统。两人在当地一个移民渔夫的带领下划着皮艇靠近了军事演习海域的边界。那处小岛的侧面岩洞是当地渔民偷猎和夹带货物的隐藏港湾,岛下有特殊材料制作的隧道。这些隧道整体呈现灰色的半透明状,柔软又带有弹性,像是硬橡胶做的管子悬浮在海平面之下两百到三百米的深度,难以被当地政府发现。老孙在隧道口挥别了向导独自进入隧道,而孙可则支起了呼叫系统将三只鲲慢慢地引导到了这边等待着爷爷的消息。

老孙在海底隧道里攀爬了一个下午的时间,后背的疼痛越发难忍,终于在月明星稀中进入了军事演习海域内最靠近那个十字形岛屿的范围。探测系统显示那两只鲲确实在那个小岛上,但是生命体征已经全部消失。儿子和儿媳在不在那个海岛上?大使馆已经多次和A国政府沟通,但是军事演习没有被暂停,A国政府只是承诺军演结束后上岛搜寻。但是距离军演结束还有一个月的时间,儿子和儿媳能坚持到那个时候吗?老孙抬头望了望天空中的圆月,再过几天就是中秋节了,全家团圆的日子,往年的这个时候,哪怕不能见面,但通过电子信号远隔千里互相道一声平安,现在想想,也是那么美好。

老孙咬了咬牙,让孙可发送了定向信号。三只鲲中的头鲲和母鲲开始向着军演的船队方向移动,半个小时后老孙启动了牧船的最终抵抗系统。

尾声

二零七八年的元旦,渔业研究公司与A国政府开始交涉。A国政府强烈声明是两个注射了大量兴奋类药剂的基因改造生物武器袭击军事战舰,而中国政府则郑重声明,A国政府违背国际人道主义精神,面对可能存在的海上落难者置之不理,发现落难者后还非法扣押中国渔民。

双方各执一词,关于鲲的经济前景反倒因为这次事件被炒得火热,渔业研究公司的股票一路走高。最后的小鲲则成了媒体的新宠儿,老孙航拍的它与孙可嬉戏的镜头不断在各大媒体上播放。世界动物保护组织公开声明这种人工合成的物种极有可能发展出人类十岁儿童的智力,不能残忍地将其当做肉食牲畜。老孙和渔业研究公司达成协议,将这只最后的鲲和牧船低价买下私人养殖,承担其一切道德和宣传风险。

孙建国和媳妇的牧船在暴风雨中受到雷击,他们靠着鲲的救助流落荒岛,又靠着鲲的尸体坚持了近三个月,这段经历和在荒岛上面对生存压力的心路历程,被两人写成了一本书,意外地成了新时代夫妻感情的圣典,畅销多国。

孙可则回到了学校,重新参与集体学习,与同学互动带来的学习动力显然不是VR学习机能够替代的,特别是周倩的数学,还是他面对面指导效果比较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