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山诗话(新编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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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胡乔木到乔木

在含冤三十多年之后,武训也总算得到公开的平反了。

严格地说,还只是半平反,或“犹抱琵琶半遮面”的平反。

有人干脆就不说“平反”,而只说是“纠左”。

“纠左”?谁的“左”?毛泽东。谁在纠?毛泽东当年的秘书胡乔木。

“中共中央政治局委员胡乔木今天在这里否定了五十年代对电影《武训传》的批判。他是在中国陶行知研究会和基金会成立大会上做出上述表示的。”新华社这么说。据说,胡乔木指出,一九五一年对《武训传》的批判“是非常片面、极端和粗暴的”;“不但不能认为是完全正确的,甚至也不能说它是基本正确的”。

尽管这两个“不能”说得有些吞吞吐吐,却还是被认为是对武训的否定之否定了。

事实上,这只是对《武训传》批判的否定,还不是直接为武训平反。当年武训被斥为“清朝统治阶级的奴才”“农民起义的对头”和“帝国主义侵略中国的帮凶”,这三顶大帽子还没有正式摘下来。

这三顶帽子——“奴才”“对头”和“帮凶”是跟着一个“主义”而戴上的:“投降主义!”毛泽东在中南海看《武训传》时,吐出了这句话,未终场即去。也可以说是终场,他这一走,电影就放不下去,完了。

武训也就完了。对电影《武训传》的批判就跟着展开。主持其事者之一,就是当时担任中共中央宣传部副部长的胡乔木。尽管“犹抱琵琶”,今天由他来否定这一场批判,就多少有些自我批判的味道,尽管他没有提到当年自己如何如何,这也许由于并不是在做“全面的评价”的缘故吧。

陶行知也就完了。由于他生前推崇武训的办学精神,也可以说他就是有着“武训精神”的教育实践家。自从《武训传》挨批,死去了的陶行知也就三十多年抬不起头来,他也就成了连带被否定的人物,武训的异代连坐犯。这也正是为什么胡乔木要在陶行知研究会和基金会成立的时刻,来否定对《武训传》的批判的缘故。

其实,第一个半公开为武训平反的,不是胡乔木,而是万里。万里也不是在一九八五年六月和老同学张绍虞谈话时,才为武训平反,这场谈话一开始他就说:“我已经在全国教育会议上两次给他平了反嘛。”(见《明报月刊》一九八五年十月号《武训平反问题三文件》)这个“已经”,不是一九八五,而是一九八四。按说,在有关会议的文件上有记录,不过一般人看不到,因此只能算是半公开的平反。

万里的半公开,不等于胡乔木的半遮面。他是毫不转弯抹角地说,不能把武训称为“地主阶级的孝子贤孙”“农民阶级的投降派”的。而且,他毫不含糊地说,要平反。虽然不知道他还具体说了些什么,比起胡乔木的话来,他是快人快语了。

虽然是快语(万里)和不够爽快之语(胡乔木),都了无诗意。

但不可不知,胡乔木却是个诗人,正和毛泽东是诗人一样。

不“全面评价”对《武训传》批判的他,在诗词的创作上,是比毛泽东更全面的。他不仅写旧体的诗词,还写新体的诗,简称新诗的诗。他不仅采用中国古典诗词的格律,写新体诗时,还用西洋诗的格律。

记得在“文革”以前,《红旗》杂志曾经用过整整一两页的篇幅,刊出他好些首词,都是格律谨严的,其中有咏中国第一颗原子弹的“霹雳一声春,风流天下闻”的句子;也有咏西湖边上拆掉那些伪托的古代英雄美人墓的“如此荒唐”的句子。

这两年,地位高了,他的旧体诗更在《人民日报》主要的版面、显著的地位,新闻般地刊出了;而副刊上,就刊出他的白话新诗。

据说,他在爱写旧体诗的胡绳处看到香港出的聂绀弩的旧体诗《三草》,知道人民文学出版社有意出新的补充修订本。就主动上门,拜访病榻上的这位老诗人,又主动表示要替这一《散宜生诗》写序,在序中赞扬这是“热血和微笑留给我们的一株奇花——它的特色也许是过去、现在、将来诗史上独一无二的”。

这件事很能表现他的诗人的性格。如果能更多地表现就更好了。

胡乔木的送序上门,据说曾经使聂绀弩有过一点顾虑,他怕不知道的人以为是出于他的主动,是他在走上层路线。熟悉他的人当然明白,他不是这样的人;而不熟悉的人,好像也没有这样的误解。他这才心安理得。

聂绀弩又是怎样的人呢?有一位年轻的作者,说他是“躺着干活的人”。

七八年了,从山西的监牢回到北京的居所,他就一直是躺在床上,近年的一些新作,就是这样躺在床上写出来的。其间他也参加过文代会议和政协会议,而他的参加,只不过是从家里的床上转移到会议宾馆的床上,还是躺着,不开会而自有会,会见朋友。

八五年六月间那首《吊胡风》的诗,就是躺在家里的床上写出来的。

八四年二月间那篇《谈〈金瓶梅〉》的文章,也是躺着写成的。写作的时间似乎比文章的内容更使人感兴趣,因为那正是“清除精神污染”之风吹荡着的时节。

文章一开头就先在“洁”或“不洁”上做文章:“人多不谈此书者,因为其中描写多不洁处。书固不洁,但不谈亦不能使之洁,更不能自洁洁之。且科研之下,不分洁否。凡医院均有检验不洁物者,然则谈谈《金瓶梅》,亦未必志在自求不洁,或使人不洁。”——也就是并非志在使人精神污染。

文章的结尾是聂绀弩的坦白认错。他说,鲁迅在《答徐懋庸》那篇文章中,有一句提到“像聂绀弩犯的错误”,但没有明言是什么错。他说,错在他当年写过一篇文章《关于世界文库翻印古书》,一攻击了郑振铎,二攻击了翻印《金瓶梅》是“翻印淫书”,而且不以为是世界名著。第二点今天看来真是“无知瞎说”了。

承认《金瓶梅》有不洁的一面,但肯定“它客观上多少揭露了人中之兽、美中之丑的部分,使人知道了兽与丑,从而转悟到人与美,或即人的觉醒的前奏的一部分”。这就是聂绀弩的一个主要论点。

有人于是写了一首访绀弩的诗:“京尘几辈同炎凉,八二芳年一老枪;冷眼对窗看世界,热肠倚枕作文章;声名灌耳麻雷子,品藻从头屎壳郎;莫说金瓶净污染,千秋悲剧属娘行。”聂绀弩八四年“年方八二”,还抽烟,可以说是“老枪”,尽管抽的是香烟而不是什么鸦片。倚枕作文,是躺着干活,不作文的时候,眼睛时时瞧着窗外,看着吟着“窗外青天两线交”。“麻雷子”是一种鞭炮。“屎壳郎”是一种小虫,爱在肮脏的粪土中穿来穿去,近年澳大利亚有人研究,发现它居然是益虫,因此对它也就刮目相看,“品藻从头”了。这一句可能和聂绀弩并没有什么关系,不过作诗的黄苗子要拿屎壳郎和麻雷子作对、要拿品藻从头和声名灌耳作对罢了,而且自鸣得意,自认是巧对。至于“莫说金瓶净污染”,那才是赞聂绀弩热情大胆写出这篇引人注目的文章,以这赞声表示对“清除精神污染”的做法做了微微的讽刺。

杨宪益见了这诗,和了一首:“从来客去即茶凉,说理书生怕见枪;举世皆批人性论,羡君先读好文章;愿逢纵欲河间妇,不作无能武大郎;潘氏瓶儿皆可爱,小生一向重娘行。”

原诗是游戏之作,和诗就更是游戏之作了,有些话不必认真,但字里行间,却可以看到对“清除精神污染”的做法有更大的讽意。

一开始颇有一点大搞运动之势的“清除精神污染”,后来终于不得不收敛而纳于正轨了。不过,因此而下台的胡绩伟和王若水尽管没有受到更进一步的“治理”,却也没有恢复原来的位子。当然,他们是用不着恢复名誉的,他们的名誉不仅没有因此而被贬低,反而是更高了。

据说,王若水关于人道主义的文章,包括对胡乔木文章的反驳,不久会有书出版。胡乔木表示对他自己的文章是理所当然的可以争议。又据说,他还对王若水的生活表示了关心。如果一开始迅雷疾雨少些,关心多些,那就好了。

至于《金瓶梅》,在不那么运动式的“清除精神污染”之后,人民文学出版社的洁本在八五年终于发行,并没有加上“内部发行”的标志。从书中的《标点说明》可以看出,这书在一九八〇年就校勘、标点、删节好了,经过了四年多的等待,才能出书。由于只印了一万部,书出而引起有人愿以十倍于十二元定价的数目以求必得,也就不足为异;但料想看完了洁本,他们不免要感到失望。洁本真是洁,你想从那里面接受一下“精神污染”也不可得。不过,它拖到这样的时节出现,总不禁使人要对那些“清除精神污染”的猛士们发出会心的微笑。

《金瓶梅》洁本的出版是春天的事,此刻是冬天了,人说冬天有寒流,拿笔杆的人又小心谨慎起来,虽然还不能说是戒慎恐惧。

乍暖还寒,乍寒还暖,暖暖寒寒,寒寒暖暖,这就是天道的循环吗?如果否定对《武训传》的批判使人感到暖意,这以前,胡风死后的冷冷清清却是使人感到寒意,而此刻的气候似乎更寒一些,但愿未来会有新的暖意。

此刻,不知怎的想起了另一位乔木,真正姓乔的乔木——乔冠华,而不是姓胡的乔木——胡乔木。也许是因为胡乔木而想起他,也许是因为联合国纪念成立四十周年而想起他。

他是代表新中国出席联合国会议的第一位外交部长(出席时还只是副部长)。那是十四年前的事了。

而在四十年前,他是和胡乔木被称为“南北二乔”的。两人都是能文之士。当时他用的“乔木”这名字,后来在一九四九年从香港回到北京,为避免和胡乔木混淆,才又用回乔冠华的本名。和胡乔木比起来,长身玉立的他更像是一株乔木。

长身,更有长文。四十年代他写的那些国际述评的文章,真是如长江大河,这不仅因为往往是洋洋数千言,更由于文章的气势磅礴。

那时候,他另有一个笔名:于怀。那篇传诵一时洋洋数万言讨论中国文化的长文《方生未死之间》,就是署名于怀的。文章一开始就是:“大江流日夜,中国人民的血日夜在流……”至今还使人难忘。那时候,正是血和火的日子,是抗日战争的年代。那篇文章据说思想意识上被认为有问题,以后就不大提了,也再没有被印刷出版。

“如所周知”,“形势比人还强”,更是他创造性的一句话,爱用的人就更多了。这些都像是他的文字中的一些“商标”。

但四十年代末他到了北京以后,就很少见到他的署名文章,于怀没有了,乔木没有了,乔冠华也没有了。

但他不是没有写文章,写的有时还是大文。这里有诗为证:

逝者如斯旧侣侪,独于生死念于怀;
搴旗慷慨光坛坫,上轿然疑入钓台;
评白皮书文可读,照丹心语意堪哀;
盖棺论定终难事,总为苍生惜此才。

这首题名《逝者》的诗,是书法家、美术评论家黄苗子怀念乔冠华的作品,是乔冠华前年去世后写的。

诗人常任侠有一首《观杂技》的七律:“能言鹦鹉毒于蛇,善跳猴儿乔坐衙;反手敲来三棒鼓,转身捧出一盆花;侏儒惯戴尖头帽,妖妇忽蒙黑面纱;三十六拍春水荡,钓鱼台下聚鱼虾。”似是写于“史无前例”期间,写的是“四人帮”的表演。“妖妇”不必说,“侏儒”大约是那位张姓师爷。“三十六拍春水”,也就是水拍了,胡笳十八拍,水拍倍之,这就成了三十六,这是牵涉一位著名诗人的。至于“乔坐衙”,恐怕是说“上轿入钓台”吧,黄诗“然疑”,常句“善跳”,也真是“论定终难事”。

诗中的“评白皮书文可读”,是说当年美国国务卿艾奇逊公布了对华政策“白皮书”以后,《人民日报》曾经发表了九篇社论,大加批评,传诵一时,有“九评白皮书”之称,这是五十年代初期的事。(后来六十年代又有“九评修正主义”之作,又是九!)九篇文章,两篇是毛泽东亲自执笔的(见于《毛选》五卷),而其余七篇,据说就都是出自乔冠华之手,真是传世的大作!这个例子说明:文章还是在写,只是没有署名。

这不足为异,使人感到有些讶异的,是他许多时日以后才做了外交部的部长助理,又过了许多时日,才做到副部长,而他富于外交长才却是“如所周知”的。他当上外交部长时,已是“文革”后期的事了。

他无疑是一表人才的外交部长,站在国际政坛上,只是那风度就足以使人喝彩。当慷慨陈词时,就更是为国争光。

但由于他出任外交部长于“文革”之际,尽管当时的总理是周恩来,还是不免使人怀疑到他和“四人帮”的关系,“上轿然疑入钓台”,钓台是当时江青所住的钓鱼台,上轿是有一部《乔老爷上轿》的影片,他是不是真的上了“四人帮”的轿子呢?然乎否乎?疑乎不疑乎?

在“四人帮”垮下来之后,他也下来了,不声不响地过了好几年时光,直到前年,才以对外友协顾问的名义,出面招待女作家韩素音,但没有多久,癌症却夺去了他的生命,不许他再展长才。据说,在他临终的日子,夏衍到医院探望他,他躺在病榻念出了文天祥的名句:“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情景悲凉!

新华社报道了他的死讯,但比报道胡风的死讯还要简单,并没有什么增加死者光彩的词句。这以后,也没有进一步的做法和说法。这么看来,他到底算是盖棺论定了没有?难说,难说!但无论怎么说,是不免“总为苍生惜此才”了。

在他以顾问的身份复出的前后,《人民日报》刊出过他一九七六年出席联合国会议以后,经过英法回国,在伦敦谒马克思墓的一首旧体诗:“束发读君书,今来展君墓……”使人想起黄仲则谒李太白墓的名篇:“束发读君诗,今来展君墓……”论诗,当然不能和黄仲则相比,却显出原来他也是爱读黄仲则的。

翻开《两当轩集》,著名的《都门秋思》中有这样的句子:“云浮万里伤心色,风送千秋变征声。”如咏“史无前例”的十年:“为语绕枝鸟鹊道,天寒休傍最高枝!”可惜这语言当年没有对乔冠华起到警钟的作用。不禁使人一唱三叹:“总为苍生惜此才!”

一九八五年十二月

编者附注:

本文中引述的黄苗子诗“评白皮书文可读”和作者的相关评述,存在错误。据有关史料,中国共产党对于一九四九年八月美国国务院发表的《美国与中国的关系》(史称“美国关于中国问题的白皮书”)的批评,始于“白皮书”发表当月(不是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共发表六篇批评文章(不是九篇),其中五篇为毛泽东所写,一篇为胡乔木所写。乔冠华不是上述文章的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