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与白、静与寂:茶叶沉落杯底
如果要给乌镇涂抹颜色的话,黑与白这两种颜色最为适宜。
米粥是白而烫的,晒干的咸菜也是千百年之前的黑褐色。黑褐咸菜与白烫米粥。黑瓦与白墙。黑发与白发。黑夜与白昼。木廊柱细长的投影布在砖地上。白昼必须通过河水的波光才能映送入有人寂坐的室内。缓慢的暮年的人生。空旷的厅堂内,是寂寞的、无望地等待着的、闪射着微光的木桌与木椅。中堂,用湖笔绘成的发黄梅花。
怎么不是这样呢?
黑白两色应该是乌镇最本质的颜色。黑要黑得彻底,白则白得坦然。黑色墙面,白色马头墙;青石板路以及两旁紧闭的黑色木门;昏暗的香山堂里,一只只牛皮纸包裹的古典中药包;汇源当高而漆黑的柜台;染店弄里古色古香的黑色风灯;河水有时在十分耀眼的阳光下泛出的乳白色的波纹;一个老太端着一畚箕淘洗干净的白米走过修真观,她的满头白发白得惊心,一堆白雪晃新丝;满河岸挂着的红灯笼,与其说增加了喜庆的味道,不如说将乌镇映衬得更加黑白分明了。
突然又想起茶。
茶叶中有黑茶和白茶之说。在黑白乌镇,饮上一杯黑茶或者一杯白茶,都是一件两情相悦的喜事。黑茶就饮四川边茶,黑油油的茶水弥漫开来,裹挟着陈旧的香气,挥之不去。那种沉沉的黑色一般人不宜看到,因为黑茶在中国本身就是一个异数。黑色纠结着,缠绕着,越泡越黑,越黑越醇,越醇越醉——就这样醉倒在这黑白之乡吧。想起一句古诗:“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
白茶呢,当然首选白毫银针,此款茶的特征就是绿色多毫的嫩叶。原来,毫很多且铺天盖地着,茶叶的颜色就接近白色了。白而透明的茶水,让我们迷失在似箭的光阴里,不想出来。
黑白两色如果有声音相配的话,那一定是静与寂这两种声音。
乌镇老街的夜晚可以静到完全没有人声,只有一些天籁之音自远而近,缓缓而来:一条鱼忽然跃出水面,深吸一口气后,又复归于水;两只灰鸭一前一后从老街旁边的河里游过,它们不声不响的样子仿佛深谙人事: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啊;一个老太抱着一只花猫,坐在自家的木门槛上,人与猫昏然睡去;风吹过竹梢,嗖嗖地,好像嘴里含着一颗清凉糖;一只木船漂在财神湾里,不系绳子,它也并不漂远;逢源桥上的木板突然响了一下,就响了一下,又不响了。
这样安静的地方,坐着喝茶,喝着喝着真担心就会睡去。
想起新茶的同时也想起老茶。好像每个人都喜欢喝新茶,新茶新人新气象。清明的那场雨还在半空中酝酿着呢,老茶客们的梦里已是一片清香的新茶。新茶和陈茶的区别还是很明显的:无论是从汤色、香气还是从滋味上去辨别,新茶肯定占了上风。在乌镇这个充满旧气的地方,喝着隔年陈茶竟也有着特别的温馨。
在乌镇,有一个老人偏偏不去财神湾喝茶,也不到访卢阁去坐,每天早上九点准时出现在林家铺子里。他自己从家里带来一只竹壳热水瓶,一把紫砂茶壶,一小纸包隔年陈茶,进了林家铺子也不说话,一直跑到靠窗的地方坐下,喝茶,看河。
林家铺子的姑娘们从不撵他走,他高兴坐着就坐着呗,他高兴喝茶就喝茶呗,他高兴看河就看河呗,只要他高兴。旧气的乌镇配一个旧气的林家铺子,旧气的林家铺子再配一个旧气的老人,旧气的老人配一壶隔年陈茶,真好。
旁边是竹林,河对面是乌镇老街,房子倒映在水面,安静得像一幅画。看到竹子,想到一件趣事,是我父亲在世时讲的:有一个穷书生,藏书很多,又面对一片竹园,就写了一副对联贴在门上:“门对千竿竹,家藏万卷书。”穷书生的隔壁住着一个财主,读了对联,很不服气,夜里偷偷锯短了竹头。第二天,书生看见,也不生气,只是在对联上添了两个字:“门对千竿竹短,家藏万卷书长。”财主更不服气,把竹子全部砍掉,一根也不留。第三天到了,书生见状也不去理论,在对联上又添两个字:“门对千竿竹短无,家藏万卷书长有。”
这样的情趣很适合乌镇。
据说,财主和书生有一个共同的爱好,那就是只喝隔年陈茶。品味隔年陈茶,把玩游戏文字,他们的背影已脱离乌镇,渐行渐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