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青碧螺:好女人是一杯茶
长长的一生中,走得最急的时光是最美的时光。在日历上,时光被无数个节气串起来,珍珠米般,玻璃球样,闪着珠光与宝气,繁复且迷离。那些节气小腰扭扭香气袅袅地说:慢慢走,欣赏啊。
一年二十四个节气,我有多么喜欢!听听那些或丰腴或清丽的名字,就已让人怦然心动:春分、谷雨、立夏、芒种、白露、大雪,诗意的节气,如画的节气。
我一直认为,春天是属于碧螺春的——一笔写不出两个春,一家人嘛。春天要到未到的时候,最难将息:天气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那种冷,棉衣穿在身上仅有的一点激情也没捂热。随便吧随便吧,人慵懒着,心情也是灰暗的。最难过的是嘴巴里没有味道,甜不是咸不是的,偶尔吃点小辣就会上火。这时候啊,要么不做梦,一做梦就是满眼的绿色。青山绿水的太湖边上,具体地说,是苏州的东山和西山,生长着美丽的碧螺春。苏州人喜欢神话,碧螺姑娘就是他们编出来的关于茶的神话。
苏州的代名词现在越来越多,丝绸、评弹、园林、工业园,等等,年年都有新花样,而唯有碧螺春是无可替代的——苏州人你有本事一天不喝茶试试?
别说是苏州男人了,就连苏州女人也会跟着男人一条声地喊:碧螺姑娘,教我如何不想她!
偶然地生在苏州,生在天堂般的城市,山清水秀,园林遍地,一年四季,鲜花不断,气候宜人,不冷不热,名胜古迹,传说逸事,流水今日,明月前身,简直就是一篇好故事。
苏州人的舌头在春天里基本只派两个用场:一个用场是喝碧螺春,另一个用场是吃腌笃鲜。碧螺春是天堂美景,腌笃鲜则是人间烟火,对于实惠的苏州人来说缺一不可。
也可以这样说,一年二十四个节气中,有两个节气仿佛专门为碧螺春而生:一个是春分,一个是谷雨。碧螺春的金贵之处就在这里:它必须在每年的春分前后开采,然后在谷雨前后结束,而春分后谷雨前的一段时间,就是喝碧螺春茶最美妙的时刻!
缘分啊,碧螺春茶树生长在太湖边上,风吹吹,雨浇浇,天时地利人和——“人和”是指弯来绕去的吴侬软语,在茶树间起起伏伏。更兼茶树的左边是花树,茉莉花、玳玳花、白兰花,香气四溢;右边是果树,杨梅树、枇杷树、洞庭红橘树,果香飘逸。所以真正的碧螺春泡上来后,先不喝,深吸一口,那些花香果香夹着逼人的茶香,转弯抹角地扑进鼻子里,茶不醉人人先醉了。
所以才会有碧螺春原来的名字“吓煞人香”——这名字虽直白,倒也名副其实;虽贴切,但总归不登大雅之堂。聪明人想了半天,终于根据碧螺春天然的形状起了现在这个名字。细细看,碧螺春叶片像一枚小小的螺,自然蜷曲,浑身披毫,没睡醒的样子,显得特别娇憨可爱。是一枚什么颜色的螺呢?绿色的,春天的,风花雪月的,金枝玉叶的,除了“碧”这种颜色,其他颜色都不适合这种茶叶。
碧螺春真是一株奇特的茶树,不说它采摘的时令性,不说它夹杂的花香果香,不说它居中国茶嫩度之冠,不说它一斤茶叶里有八万多颗嫩芽,就说一株简单的碧螺春茶树,细细分就有三种茶叶:第一遍采下来的是碧螺春,泡在透明茶杯里,慢慢地,碧螺变成一片片带白色茸毛的螺,第一口是香,第二口是甜,第三口则是见仁见智;第二遍再采就是炒青了,比起碧螺春,吃口上略显粗糙,香气倒是不变,一如既往;第三遍还采,是叫做“碧脚”的茶叶,香气虽说淡了许多,贵族气依旧,而且宜于存放,用报纸包好,外面再裹一层塑料纸,放进冰箱,能吃到立夏的时候。
记得有一年夏天,我疰夏——夏天很多人都有这种不是病的病。不想吃饭,油腻不进,没有力气,忧郁,这就是疰夏。我从冰箱里拖出一包“碧脚”茶叶,脑子里忽地闪过一株生青碧绿的茶树,姿态曼妙地站在太湖边,河水清凉,有鱼有虾。先泡上一杯茶,喝两口,喝第三口的时候,就有了食欲。吃什么呢?就吃茶淘饭!
茶淘饭有米的香更有茶的香,小菜是酱瓜,撒点绵白糖浇点麻油,碧螺春就在我的饭碗里生动地绽放开来。没想到的是,这种“碧脚”茶淘饭我一吃就是大半个月,一直撑到糖炒栗子满街飘香大闸蟹上市的秋天。我朝嘴巴里拖着大块红烧肉时,碧螺春茶叶即将做梦,沉睡一冬。
玫瑰有刺牡丹无香,这是人间憾事。碧螺春的弱点是不经泡,喜喝浓茶的朋友不待见它。碧螺春三四泡过后就淡了,泡淡的茶叶犹如世态炎凉,一直能凉到骨头里。即便碧螺春这样不经泡,苏州人还是如痴如狂地喜欢喝它。也是性格使然,苏州人大多是那种温吞水的性格:有官不想做,有财不想发,有钱不想赚。清茶喝喝,老酒抿抿,小菜吃吃,发一两声感叹,以为生活在天堂里了。更不奢求什么:一小包碧螺春茶叶,一只有盖的青花瓷碗,一把高背红木椅,一排长窗,一个亭子,我们就能坐下来喝茶。一边喝茶一边说:“拙政、退思,花落春仍在。”
茶叶一样香浓的童年,
菜肴一般美艳的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