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与女人(“大家茶坊”系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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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秋的午饭:三明治加奶茶

辈周作人说:“喝茶当于瓦屋纸窗下,清泉绿茶,用素雅的陶瓷茶具,同二三人共饮,得半日之闲,可抵十年尘梦。”又有《红楼梦》中的妙玉说:“一杯为品,二杯即是解渴的蠢物,三杯便是饮牛饮骡了。”

两个高人,一个是说喝茶的环境,另一个是说喝茶要有品位。想想也是,前辈们一天到晚吃饱了没事,撑得慌,把个喝茶弄得风情万种,像是养在深宅大院里的红袖绿衣。我们此等凡人,只有隔着厚厚的玻璃窗,看古人作秀。

高人有高人的境界,我们也有我们的实惠。

突然想起夏天的穿堂风。

傍晚,小街小巷的磨光石子被水冲洗得清清爽爽,就有人陆陆续续出来吃夜饭。男的一律赤膊、短裤、拖鞋,背心上插一把滚过布条的蒲扇,女的穿直筒睡裙。夜饭小菜很丰富:有传统菜毛豆子炒萝卜干,先把毛豆子煸透,再煸透萝卜干,放酱油、糖、味精,然后起锅;有咸鸭蛋;有冬瓜扁尖火腿汤,冬瓜透明,火腿鲜香;有熬得发黏的米粥;也有人抿老酒,当然是最便宜的加饭酒。

最最闹猛的是一张嘴,又要吃,又要讲闲话,好像居委会主任。

就在这时,穿堂风穿堂而过,饶舌的人忽然不说了,看着满天的星星,把萝卜干嚼得咕嗞咕嗞发响。

看不见风的样子,只看到风摇动树叶子以及树叶子的姿势,还闻到花的香气,我们的心这才真正凉快起来。倦意袭来,就势横倒在竹榻上沉沉睡去。穿堂风不客气地穿过肚脐眼,把蒲扇吹落到地上。

“阿秋,阿秋,天凉了,转来困觉。”

阿秋一个激灵,回过神来,日头已到了中午。想起那些个有穿堂风的夜晚,阿秋就会想到阿爹泡的一大缸子菊花茶,黄黄的小野菊,还加了一点点薄荷,茶水显得既冰又凉,既苦又甜。阿秋把小肚皮喝得滚滚圆,在穿堂风里睡一觉,睡醒之后数一会儿星星,阿奶的喊声会随着风准时地飘过来,在弄堂里来来回回地走。      阿秋抱着阿爹的大茶缸子,跌跌撞撞回家去。

中午的太阳有点晃眼,阿秋想起应该吃中饭了。大概是从小吃得太烦琐的缘故——有阿爹阿奶的呵护,吃什么都是山珍海味,长大的阿秋反而对吃喝有些淡漠,甚至还有点漫不经心。比如说,很多人都重视的中饭,阿秋就以一种淡然的姿态面对,而且一成不变地只吃两种食物:三明治、奶茶。

因为阿爹嗜茶的缘故,阿秋从小就对茶叶这种东西情有独钟。她小小年纪,不仅知道冲泡茶叶的水的最佳温度,茶的产地,红茶与绿茶的区别,更知道壶与杯的差别、茶叶的存放和一些生僻的茶叶名字。有一回阿爹带她去一个老朋友家里喝茶,老朋友神秘兮兮地让阿爹猜杯中的茶叶,阿爹笑笑,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呢,阿秋抢先一步抱牢人家的杯子说:“是太平猴魁,要用滚水泡的,对不对,阿爹?”

可以说,阿秋的整个童年一半浸润在阿爹的茶水里,还有一半则在阿奶的菜肴里停留。

茶叶一样香浓的童年,菜肴一般美艳的过去。阿爹阿奶在两年之中陆续离开了阿秋,阿秋不能释怀,伤感久久不肯散去,环绕着阿秋前后左右,阿秋悲伤地想:“连空气里也充满了茶香和菜香,叫我吃什么好呢?”


说穿了吧,

喝茶喝的就是性情。


也不知是从哪一天开始的,阿秋忽然打破了从前的奢侈与烦琐,迷恋上了简单的饭食:早晨一碗豆浆、一只咸大饼,中午是永远不变的三明治加奶茶,晚上则是清粥小菜。连阿秋自己也觉得奇怪,怎么会这样?

就是这样的中午,这样简单的饭食,让阿秋觉得失去阿爹阿奶的光阴沉沉地从眼前过去了。

三明治薄薄一层,里面象征性地夹着所谓的火腿,如阿奶在世一定会不屑地撇撇嘴:“粗制滥造!”粗制滥造的肉食顿时让阿秋泪流满面。奶茶倒是不错,浓香满口,且有一种黏黏的张力,最可喜的是杯中漂浮着几缕红茶,茶水酽酽的,因着牛奶的幼滑,袅袅升上来的就是奶茶的香气了。

草草吃过中午饭,跟许多人一样,阿秋眯着眼在阳光中小歇一会,就汇入上班的人流。明天和今天的中午饭食雷同,三明治奶茶或者奶茶三明治,阿秋吃不厌似的样子,让她的同事们感到吃惊。

只有到了阿爹或者阿奶的忌日,阿秋才会郑重其事地请一天假,先洗澡,再焚香,烧上几只好菜:油豆腐塞肉、蟹粉豆腐、扁尖老鸭汤;更泡上一壶好茶:武夷岩茶或者西湖龙井。这一天,阿秋会放开肚子大吃一通,吃得油渍麻花,吃得饱嗝连连,吃得眼睛睁不开,然后猛喝茶水,一杯接一杯地喝,喝得再走不动半步,倒下便睡,一觉睡到明天上班,竟然觉得太阳分外的红艳,日子分外的滋润,到中午再吃三明治奶茶时竟也是分外好吃。

阿秋对于美食对于茶水的喜好没人知道,阿秋由烦琐至简单的心路历程也没人知道。要人知道做啥?秋阳铺地,时光大好,休息天里的阿秋常常一个人坐在园林里喝茶,喝茶,思想,或者喝茶什么也不去多想,就这样简简单单地一直到老。


喝茶,思想,

或者喝茶什么也不去多想,

就这样简简单单地一直到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