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与女人(“大家茶坊”系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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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舫喝酒,园林吃茶

南雨天,草长莺飞或者落叶遍地,一天一地的雨啊,连季节也不甚分明,屋子里暗乎乎的,你简直就不知道现在是春季还是秋季了。相同的雨水,没完没了;相同的阴暗,持续不断。

一杯茶泡在那里已经很久,竟然没心思去喝它!

雨天最适宜的事就是睡觉、喝茶、发呆,什么事也不做,让脑子处于真空状态。就这样呆坐着,天气越发昏暗不清,刚端起茶杯,低头看见腕上的手表——是父亲的遗物,前两天凭空地从柜子里“突”出来,吓我一跳:父亲,是你在惦记我吗?

遂想起与父亲在一起的许多快乐时光:父亲最喜喝茶,茶叶倒是不讲究的,只是味道要浓,越浓越好,浓得发苦。我小时顽皮,人来疯一样地跑来跑去,口渴了,捧起父亲乌黑的大茶缸子就喝:呀,真苦!但是也真解渴。父亲呢,笑眯眯地看着我,拎起竹壳热水瓶,往大茶缸子里续水。我低头一看,哟,大茶缸子里黑乎乎的,好像我们家那口深不见底的水井。茶叶占满了大半个杯子,就显得茶水少了。而且,让人起鸡皮疙瘩的是,茶缸子里长满黑黑的东西。据父亲说,那叫“茶山”,是老茶客的最爱。看不见茶山呀老茶客喝下去的茶水会索然无味。

与父亲在一起的时光,要么是疯跑,要么就是喝干他大茶缸子的水,然后想起那要命的茶山开始频频地打空恶心,而所有这些情景的背景一律是在苏州园林——拙政园、网师园、沧浪亭、怡园的某一处,茶室里、假山上、六角亭子里,甚至是河边的弃船上,现在想起来,真是风雅得不行。

父亲喜欢在园林里喝茶,我看苏州许多上了年纪的人都喜欢在园林里喝茶,这也许是苏州得天独厚的地理环境使然。父亲一边坐在园林的石凳上,捧着大茶缸子,一边无限向往地说:“画舫喝酒,园林吃茶,是多少惬意的事!”

园林吃茶是清淡,画舫喝酒则是浓烈。

苏州有一条河,因为伍子胥的缘故,苏州人起名叫“胥江”。比起苏州其他河水,胥江水既清澈又甘冽,被会过日子的人奉为至宝。大街小巷还有人肩挑手提卖胥江水的,可见胥江水在当时的魅力。苏州城里大小茶馆不甘落后,纷纷打出“本馆用胥江水”的醒目招牌招徕顾客。

好像用胥江水泡出来的茶特别香浓似的。

挑一桶胥江水,歇歇脚,然后乘着画舫去吃船菜。

苏州人的会玩与会吃是出了名的,玩的场所是苏州诸多园林、名山、茶馆;吃的场所是各种饭馆、小吃铺。苏帮菜,光光一个苏帮菜,就叫人眼花缭乱:鲜,材料新鲜,汤水味道鲜;时,即时鲜,小暑黄鳝、菜花甲鱼,立夏蚕豆;候,即火候,焖肉要焖到家;功,即刀功。

真正是食不厌精,脍不厌细。

画舫与船菜也是胥江特色之一。苏州人好游,春暖花开游木渎,夏日炎炎玩黄天荡,秋高气爽去石湖串月,冬日风寒邓尉探梅,很有一套讲究。一年四季,不管春夏秋冬,苏州人都喜欢坐着画舫吃船菜。画舫一般很漂亮,有屏风的神秘,有灯笼的暧昧,有舱房的欢爱,有歌女的婉约,有丫鬟的机灵:丫头吃鸭头,这丫头不是那鸭头;童子打桐子,桐子不落童子不乐。船菜更是锦上添花,红袖添香一般的实惠与温情:西瓜清蒸童子鸡、荷叶粉蒸肉、双馅团子、枣泥拉糕。

画舫里热气腾腾,更兼喝多了酒,就有人开始睡眼惺忪,还有人直嚷嚷着:“喝茶喝茶,口渴了口渴了。” 丫鬟们提着一壶茶水过来,竟有十几只手同时去抢。当中居然还有个人脑子像胥江水一般清冽,说话慢悠悠的:“你们呀都喝糊涂了,也没个讲究和规矩。喝茶嘛自然是要去园林的,清静!”没人听他的话,且一个个地牛饮起来,惹得那些个小丫鬟掩嘴乱笑:“这茶壶里哪里放什么茶叶了,就是随手舀一壶胥江水,再胡乱放些烧焦的锅巴。”那些醉酒的人竟然说:“好茶好茶!天上人间!”

船在河中游,人在舫上靓。美酒佳肴,遍地风流;良辰美景,尽收眼底。曲尽人散之后,袁学澜说:“一时金阊门外,胥江埠头,火炬人声,衣香灯影,匆匆趋路,各归城邑。”

画舫喝酒毕竟是热闹了一些,哪里有园林吃茶来得古典与诗意?

趁着天色未暗,赶紧去园林吃茶。

春天有春天的香,秋天有秋天的香。嗅着香气,人有些慵懒,找一个僻静的地方喝茶去。耦园、曲园、虎丘后山或者同里小镇,总之很苏州的一些地方。亭台、楼阁、假山、石桥、廊坊、树木花草,蛎壳花窗、铺地青砖,我们喝茶。剑池、廉石、月到风来亭、枫桥、三元坊、专诸巷,一些古迹在远处近处闪烁其词,一旦开口说话,秋风一吹就是历史。历史积淀太多,苏州人在语言节奏上就显得有些迟缓,行动上也快不到哪里去,时间  走到苏州这里突然放慢了脚步。

慢慢地说话,慢慢地坐着,慢慢地喝茶。

在园林里适宜喝什么茶呢?

绿茶、红茶,甚至花茶都可以。喝绿茶的大多是一些上了年纪的男人,功成名就了,在家里是绝对权威,从岗位上退下来也有数年,心态也磨得差不多接近平常人了。他们特意买了园林月票,就是专门进来喝茶看风景的,天天都来,刮风下雨来得更欢——苏州园林在刮风下雨的天气,有着别样的美。好了,一切准备就绪,他们一壶绿茶在手,要么看报,要么下棋,要么谈论国家大事,一坐就是大半天,乐此不疲。茶叶是自带的——老茶客知道,风景地没有好茶叶,最好的就是炒青或三杯香。那种渣渣一样的东西也配叫茶叶?而且颜色也不对,绿不绿,乌不乌,还尽是些梗子!开水由园林里供应,杯子也是自带,各人各喜欢,有带玻璃杯,有带宜兴紫砂壶,有带保温杯,也有的干脆就带一只酱菜瓶,也比那些一次性杯子要好许多。

有些人一辈子只喝绿茶,比如我父亲,他鄙视除绿茶之外的一切茶叶。而有些上了年纪的妇人就喜欢喝红茶。园林里常常能看见她们的身影,一般人不多,三五个,喜欢扎堆说事,张家长李家短,起劲得很。她们说,红茶暖胃,而且还能就着红茶吃一些小零食——吃了大半辈子零食,到老了就更放不下。

都吃些什么呢?

一杯香浓的红茶在手,嘴巴里再来点小蜜饯,诸如香草橄榄、冰糖杨梅、熏青豆、奶油西瓜子、五香桃片之类的,那种滋味并不亚于新婚时吃的第一碗芝麻汤团。

在南方这一带,花茶好像不太受欢迎,北方人倒是很喜欢吃。它的最大好处是,不会喝茶或者说不喝浓茶的人喜欢喝。园林里的一些老妇人不会喝茶的占了多数,所以放眼看去,喝花茶的人倒比喝红茶的人还多。喝红茶就着小蜜饯,喝花茶的也不甘示弱。她们的风格更加怪异:喝着花茶就的是炒菜!菜的功夫还不含糊,都是自家炒的苏帮菜:烂糊肉丝、油焖茭白、响油鳝糊、毛豆子炒萝卜干,五花八门。

喝绿茶的,喝红茶的,喝花茶的,都是一副神情自若、慢慢悠悠的样子。喝茶的形式一样,只是内容有所不同。奇妙的苏州园林像是喝茶人的屏风,常换常新,四时变换着交替着,时空也是变换着交替着,惊奇不断,新意无限:今天“与谁同坐轩”的河面上突兀地开出几朵粉色缸莲;明天“沧浪之水清兮”的千年古枫叶子又会转黄;后天呢,后天有些什么?你就捧着茶杯细细地看吧!

腕上的手表一直不动,固执地停在下午一点二十分这个时刻。父亲留下的遗物啊,只有我心知肚明:这是父亲逝世的时间。我不想停留在现在这个热闹的尘世,一心一意只想重回与父亲在一起的美好时光:在园林的某一处,疯跑出一身汗,跑回父亲身边,喝那一茶缸子既苦又黑的茶水!

除了解渴,它更能慰藉我日益疲惫的心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