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第七旅·残余
不知何时,一只手搭在了克林泊的肩上。
他从波塞冬残余着温暖的尸体上扭过头来,发现是塞琳。
“父王......真的死了......?”
塞琳此刻还没有什么实感,只是觉得像是心底空了一块,然而这种丧父的伤痛并不会立刻发作,相反地,它会后知后觉,在漫长的时间里不断给予生者苦涩的感伤,并伴随其一生。
克林泊沉默地点了点头。
塞琳默不作声地握住了他和波塞冬交叠的手掌。从今以后,就只能由这对兄妹支撑起海族偌大的负担与使命了。
“蓝枫呢?”克林泊问。
“克涂柏斯的气息已经彻底消失了,蓝枫大概是赢了。”塞琳回头望了望空阔的海底,那里不再有那块巨大的黑影,“不过,雷霆怒涛的神力对于蓝枫来说可能有点勉强,我有些担心——”
她的话音还未落下,远处便响起可怕的音爆,震荡波遥遥地传递到了她和克林泊的所在地,黑红色的妖气浓郁得仿佛能杀死人。
“怎么回事?”克林泊皱了皱眉。
而不速之客已经到来。
一道黑红色的血影从天而降,在他们不远处砸出一个巨坑,溅起重重沙幕,白色的细沙中漂浮着血红色的瞳孔,像恶鬼一样。
克林泊的手放在了剑鞘上。
转眼间已经闪过三道黑白的利光。
不知会一声便突然发动袭击的黑影退出几步,威胁似地低吼起来。
这时克林泊和塞琳才看清了这只生物的真面目。
“人狼?”塞琳有些惊讶。
“不,不完全是。他还留有人类的特征,没有完全变异......”克林泊眯着眼仔细观察起不远处以双脚站立的血红色人狼,从那张血淋淋还长着狼毛的脸中辨认出了一丝熟悉,“是蓝枫......”
“什、什么?!”反正塞琳是没看出来。
“我来解决他。”
克林泊向前走出一步,正对着疑似蓝枫的怪异人狼,摆出拔刀斩的架势。
“你小心着点......”
克林泊淡淡地点了点头。
波塞冬一直以来是卡在他剑道之路的心魔,阻碍着他迈入最后的境界,然而,如今已经不同以往了。他重获新生——当然不只是剑道意义上的。
克林泊感觉自己的一只手已经摸到了<剑圣>的门槛,也就是,以心御剑。
人狼恐怖地低吼着,再次不顾性命地突袭而来。
战争,已至尾声。
克林泊心如止水,眼中描摹出了敌手的轨迹,一切都在他心的范围之内,了如指掌。
加速,加速,再加速。然后,电光石火之间,他拔出了剑。
“水之心·神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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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慢悠悠地醒了过来,头痛欲裂,不由揉起了自己的小脑瓜子。
于是在数秒之后,我才想起自己应该已经命丧黄泉了。
但是坐在我床边的两位可爱少女是怎么一回事呢?
原来如此,这里一定是天国吧?
“请问天国有美少女服侍服务吗?”
“没有!”塞琳狠狠给了我当头一击。
“痛死我啦!哎哟!好痛啊!要死了!”
“哼。”塞琳自然知道我是装的,冷娇地撇过头去。
在塞琳身旁地毫无疑问自然是亚琳。
“勇者大人,您终于醒啦!”
“这是神马?”我指着亚琳捧给我的碗,问。
“这个是亚琳亲手做的海鲜粥!”
“喔,真棒!亚琳酱以后一定会成为贤妻良母的!”
“你对小孩子说什么呢!”塞琳劈头盖脸骂了我一顿,又是变态又是色狼什么的,好不快活,然后夺过我手里的碗给我灌了下去,“好好喝吧!喝死你!”
可恶,我还想要小亚琳喂给我来着!
“所以,到底是发生什么了?”我问道,并突然觉得这一幕似曾相识。
“不知道为什么,我们见到你的时候你已经变成了一只半人狼,好在克林泊用剑斩断了你身上的那股邪力,之后你就恢复原样然后遍体鳞伤地躺在地上了。”塞琳解释道。
啊嘞,这么说人狼破体而出只是幻觉吗?
“战争呢?赢了吗?”
“嗯,以胜利收尾。不过我们的军队也伤亡惨重,元气大伤......”
我沉默地点了点头,随即想起一件事来,于是愧疚地看向亚琳,说:“对不起,亚琳,我没能救下你的父王......”
亚琳却摇了摇头,露出纯粹的笑容,伸出手像是安慰似的摸了摸我的头:“没关系,勇者大人也很努力了。勇者大人真的像和我约定的那样,成为了大家的勇者大人,所以亚琳不会怪勇者大人的。”
然而她眼角那抹令人心疼的红色却并非是这么说的。
“那我们就不打扰你休息了。”
随后塞琳带着亚琳离开了房间。虽然我倒是觉得有养眼的女孩子在一旁会休息得更好——只是心灵方面而已,身体的话,也许会有点吃不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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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虽然身体还有些抱恙,但我还是坚持参加了波塞冬的葬礼。
海族的葬礼并不铺张——即使是国王也一样。按照王族惯例,举国上下为波塞冬举行了海葬,他的骨灰连同生前的遗物<海王三叉戟>被召唤而来的鱼群顶托着最后一次巡视了海族的国土,然后被撒入广阔无垠的海洋之中,同这片生养海族的水之世界融为了一体,并将永远地眷顾和守护着他的子民。
次日,克林泊登基为第八任海王,即瑟玛沫八世,<克林泊·瑟玛沫>。
朝野内外虽有些许异议,但克林泊对于海族的贡献和重要性无可非议,况且他也是波塞冬钦定的继承人,于是海族也就顺理成章地接受了这位血统不纯的国王。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也促进了海族的变革,并将引导这个古老的王国焕然一新,走向复兴和强盛,并在未来面对渊族的新一轮入侵时能够与其势均力敌。
......
登基大典后,海神庙的祭司慌慌张张地向我传达了神谕,说是海神汕沵要召见我——这是海族有史以来第二次海神显灵,而第一次已经是在数千年前,自然便引起了不小的轰动,导致了我在去海神庙的路上被热情澎湃的海族人民汹涌围观,堵得水泄不通,着实体会了一把燃烧的感觉——意思就是很火。
谢谢,有被冷到。
于是从那一天起,我就多了不少头衔,什么海之勇者啊,什么海神神使啊,什么海族的救世主啊,不过在今天之后,这一切都将与我无关。
沐浴完成,我穿上庄重的海蓝色长袍,缓步走进了海神庙。
除了我以外,神殿内空无一人。
寂静蔓延在空气中,染上前所未有的神圣感,幽蓝的海火静静地燃烧着,线香的气味上下浮动。
按照祭司教给我的礼仪,三步一叩拜,我来到魁梧高大的金身神像前。
出乎意料的是,仅在我眨眼之间,一个深蓝色长发的年轻男性便翘着腿坐在了供奉台上,饶有兴趣地打量着我,那双洞若观火的深蓝色眼深邃神秘。
“你是……器灵?”我依稀记得在雷霆怒涛的内部见过他。
“真是无礼呢——不,应该说是愚笨吗?我可是货真价实的海神哦。”他轻轻笑了笑,一点没有神的架子。
“一点也不像啊喂。”我来回看着高大的海神神像和面前的男人,有些迷惑,这分明不是同一个人。
海神汕沵没有怪罪我的无知,反倒咧开嘴像是有些得意洋洋地笑着:“那只是我的数个形态之一,在造神像的时候人们似乎更喜欢弄得威严庄重些。不过我倒是最钟意现在这副模样,即使是神也想变得帅气一些年轻一些不是吗?”
真是个古怪又出人意料的神灵呢,倒是不讨厌。
“那之前<雷霆怒涛>里我所见到的器灵是……?”
“也是我,你可以将那当成是我对你的试炼。”汕沵耸了耸肩,“顺便一提,我那把眷属器里并没有什么器灵。”
“啊这……”
“不说这个了。知道我为什么要召见你吗?”汕沵单刀直入地切入主题。
“不清楚,是因为那个什么试炼吗?”
“也有一部分原因吧,不是主要原因。但也无所谓,从这里讲起也可以。”
我愈发不解了。
“你知道海族的起源吗?”汕沵问了我一个似乎无关紧要的问题。
“说实话,一知半解,好像是在黄金纪元形成的吧?”
汕沵点了点头,换了条腿:“托勒密纪元之后,人类遍布伊甸大陆,开启了文明大发展、种族大交融的黄金纪元。而在那一个荒诞不经的纪元里,海族诞生了,他们是陆地人类与海洋生物的结合。”
“海、海洋生物……?”
“啊,就是你想的那样。都是我的眷族,鱼啊,乌贼啊,水母啊之类的——最早是鱼。”
好、好怪哦......
我一向是不惮以最坏的恶意来揣测人类的,可我还是没能超越人的极限。人类,是有极限的啊!所以,我不做人了JOJO!
“虽然海族是我的眷族的子嗣,但海族并非我的眷族。然而他们生活在海洋之中,竟自然而然地便将我供奉为他们的神,让我很是苦恼。”
“这不是好事吗?信徒大大地增加了。”
“不,信徒和眷族并非一回事。所谓信徒,只是信仰神,不祈求回报。而眷族则是隶属于神,由神创造,赐予他们庇护是神的义务。”
神居然也讲义务啊......
“海族自以为是我的眷族,向我祈求庇护。我这样温柔的神又怎么忍心拒绝呢,你说对吧?”
“是是是......”
“所以我只好帮助海族建立了最早的海底王国。但在那时我便已经隐约知道在数千年后的今日,海族将会遭遇劫难,于是便留下了一道试炼:我赐予了他们一把眷属器和一道神谕,神谕的内容是一则预言,在数千年后海族将面临存亡危机,只有人族的勇者才能拔出我的眷属器并拯救海族——当然,这是假的,其实只要是个实力达到魔灾师或剑王级别的生物都能毫发无伤地拔出这把眷属器。”
不要把魔灾师和剑王这种寥寥无几的高手说得像是一文不值一样啊......
“然而,数千年来,海族却对我的神谕深信不疑,甚至没有一个人尝试过拔出雷霆怒涛。”汕沵像是有些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
“可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呢?”我歪了歪头。
“一个无法自己站起来的民族永远无法成为一个繁盛的国家。一味地信仰神灵只会在灾难来临之时羸弱不堪。”汕沵笑了笑:“我的海洋眷族都是些看似弱小的生物,但他们实际上并不弱小,他们已经靠自己的力量生存了上百万年。而如果这次渊海战争海族战败,可能这个存在不过短短数千年的种族便就此灭亡了。”
“也就是说,实际上你的想法是让海族自己拔出眷属器吗?”
“嗯,是啊,不过你横插了一脚。”
“我不是故意的......”
“其实也没差,在这场战争中,你只是起到了助推的作用,依我的观察,即使你不出现,塞琳或者克林泊大概最终也能消灭克涂柏斯——虽然必定会付出惨痛的代价。”
“这样没问题吗?虽说我只是加速了战争的结果,但毕竟海族还是将我当成了胜利的原因。”
汕沵神秘地笑了笑:“从上而下的变革即将开始,新一任海王的内心已经和以前大不相同,我想海族从今往后将会不断繁盛昌荣起来的。”
我点了点头。
“那么我们进入主题吧。你拔出了我的眷属器,你有麻烦了。”
“啊?你别吓我,我有点害怕......”
汕沵随手在虚空一抓,便见他的手中凭空多了一把通体紫金相间、雷弧跃动的武器——正是雷霆怒涛。
“我说过,只有魔灾师或剑王级别的实力才能承受住雷霆怒涛的力量,而你只不过是个有点特殊力量的普通人。”
“呃,所以呢?”
“本来你现在应该已经死透了。然而情况发生了难以置信的变化......”
不知为何,我有种不好的预感。
“在你暴死的千钧一发之际,你体内的邪力趁机吞噬了你受损的灵魂然后金蝉脱壳抛弃了你的躯壳成为了新的独立生命体。”
“意思是说,我已经死了?”
“不,是原来的你已经死了。”汕沵郑重其事的纠正了我的说法,“但是这个新的生命体具有你的灵魂,所以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是原来的你的变异复制品。之后克林泊用特殊的心意技斩断了你身上同邪力的联系,所以原本你被邪力压倒的意识再次掌控了这幅躯体的控制权。”
我瞠目结舌地听着这一切,一时有些无所适从,完全不敢相信是这么一回事。
直到将近一分钟的沉默之后,我才逐渐接受了这一事实。
“这么说,真正的蓝枫已经死了,而现在的我其实是一个假货,是拥有着他灵魂和记忆的残余......”
“没错,你理解得很快。”
那么,我又是谁呢?
若要说我是蓝枫的仿制品,我是坚决不会接受的,可我却又并非真正的蓝枫,因为真正的他已经死无全尸了。
尽管拥有着相同的记忆,相同的习惯,相同的感受,甚至相同的灵魂,但,我究竟是蓝枫么?
“关于这个问题,就留待以后再想吧,还有另外一件事。”汕沵打断了我愈发混乱而如泥潭般深陷其中无法自拔的思考。
我不由抬起头,有些无神地看向他。
“灵魂乃是生命和魔力的本源。过度使用雷霆怒涛导致你的灵魂超载,受到了不可忽视的损伤。”
“什么......意思......?”
“简单地说,你只剩下一年的时间了。”汕沵看到我迷茫的神色,有些不忍地移开了注视的目光,“灵魂受损折了你的寿命,再加上失去了人狼的邪力,你只能活一年了,并且你的魔力也已完全枯竭。”
我空洞地望着他。
明明都是我认识的字,为什么,连起来就完全听不懂了呢......
“要想续命,只有三种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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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了自己的房间,我发现塞琳正坐立不安地盯着门口,半是羞涩半是慌张的,一见我出现便展露出楚楚动人的笑容,像是有些勉强。
“你在我房间里做什么?”我诧异地看了她一眼。
她扭扭捏捏地挪动了一下自己的身子,轻启樱唇,声音轻飘飘的。
“怎么,没事就不能来找你了?”
“倒也不是......”
“那个......”塞琳偷偷瞄了我一眼,随后咬着下唇像是下定了决心似地,“今天晚上,不管对我做什么,我都不会反抗的哦......”
“哇,你发烧了?”
“你才有病!”塞琳顿时火冒三丈,怒气冲冲地瞪着我,“没用的处男!”
我不由有些尴尬。
“其实,你不用勉强自己......”我转过身去,没有让塞琳看到我的表情,这么说。
塞琳像是愣了一下。
“这种事对你来说还太早了。就算觉得感激之情实在难以言表,也不必勉强自己做这种事情。”
“不是这样的......”
“那我就不客气了?”
在那一瞬间,难道塞琳的身体没有微不可查地颤抖了一下吗?那难道不是害怕之类的心情吗?又或者难道不是抗拒的心理体现吗?
我自嘲似地笑了笑。
“笨蛋。”
塞琳推开我跑出去了,空气中似乎还闪着一丝晶莹的泪光,还弥漫着几分残余的体温,以及无处安放的情感......
对不起,我无法坦然地承担这份喜欢。
我已经......不再是蓝枫了......只是他的残余而已......剩下的一年时间也根本不够我来支付这份感情的代价......
精疲力竭地倒在床上,我的脑海中不由再度回想起了汕沵最后对我所说的话。
要想续命,只有三种方法。
第一,为海神汕沵招收一百万名信徒,届时汕沵将按例赐予我<海神神使>的职阶,续命一千年。
第二,前往神秘部族<白族>的圣山,沐浴<圣血>,经受<洗礼>,修复灵魂,续命一百年左右。
第三,寻找不死的血族,与其签订契约,获得永生。
而当我怀中那枚雕刻着狸猫的玉佩开始发出不休的闪光时,我便明白,我这个残余的人,又将要抛弃一切,在命运无情的催促下踏上崭新的旅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