燎原:经典性作品也在检验阅读者的资格
燎原,1956年生于青海。著名诗歌批评家,威海职业学院教授。著有批评随笔集《地图与背景》,以及《海子评传》《昌耀评传》等专著多部。主编《二十一世纪十年中国独立诗人诗选》《昌耀诗文总集·增编本》。
被动是一种神奇的力量
李 东:燎原老师您好!很高兴我们再次对话。上次泛泛而谈,这次想就某些问题深入交流,并与读者分享。还是先从《海子评传》说起吧,它被公认为是二十年来解读海子的经典之作,您当时怎么会想到去写这样一部评传呢?
燎 原:关于写作《海子评传》的起因,大致情况是这样的:1997年初冬,我接到一位名叫胡志勇的陌生人从北京打来的电话,说他读过我几年前(应该是七年前)所写的《孪生的麦地之子——骆一禾、海子麦地诗歌的启示》等文章,觉得我能够、也应该写一部海子的传记。在谈论了这样一部书对于中国诗歌的意义,乃至未来的历史意义后,他极力鼓动我来干这件事。这就是关于这部书最早的动议。
然而,能写一篇关于海子诗歌的文章,就能再写一部相应的书吗?我感觉不出两者之间充足的逻辑关系,因此,当时就回绝了。这首先是因为,我对自己能否写出这么一本书,的确没有把握;其次是在我的感觉中,还有比我更合适书写这部书的人选;最后,则是对这样一部书写成后能否出版没有把握。然而,胡志勇并未就此放弃,三个月后又专门前来威海对我游说。基于同样的原因,我仍未答应。直到1999年初,胡志勇再来电话,说他已为这部拟议中的书找到了出版人——新华社《半月谈》读书俱乐部的负责人,也是兼有做书业务的张修智。我随之与张修智进行了电话交谈,在商讨了这部书的基本格局后,我拟订了一个大体框架,既而借在成都参加一个诗歌活动的机会,之后径直去了安徽海子的老家采访。接下来,我又前往北京,与张修智谈妥了书稿的基本要求,以及稿酬、交稿时间等事宜,并签了出版合同。再接下来,就是在业余时间昼夜兼程地赶写书稿。直至这一年的12月28日凌晨,完成了全书二十六万字的书写。然后,我第二天即前往北京,赶在合同约定的最后期限——12月31日之前交稿。
交稿时还有一个环节,就是对书稿质量的验收。张修智在大略翻看过其中的几个章节后说:“行了,我们喝酒去。”席间,由其下属向我移交了稿酬。应该说,这是一个高雅而庄重的时间片段,我们双方都在为一部重要的书而严格履行合约,但事后回想,怎么都像是一手验货一手交钱。
再回过头来说一下此书的“始作俑者”胡志勇,他自称是一个“漂”在北京的文艺界的“包打听”。他不写作,但文化判断力极好,与北京文化界的诸多名流似乎都很熟悉。但奇怪的是,此书出版不久,他就从我的信息世界彻底消失,以致此刻谈起他时,恍然觉得我是在讲述一个天方夜谭的故事。
李 东:您的《海子评传》目前有三个版本。那么在《扑向太阳之豹—海子评传》之后,是什么力量促使您两次修订?
燎 原:什么力量?我想首先是一种被动性的力量。从1992年我谈论西部诗歌的专著《西部大荒中的盛典》出版至今,我一共出版和修订了九部书,除了其中的《昌耀评传》外,其余都始之于他人的约稿或提供了现成的出版条件。我想这并不意味着我的幸运,而是老天爷为我安排了这种特殊的写作方式。进一步地说,写作是我能够把握的事,出版是我无法把握的事,因此,我只愿致力于自己能够把握的写作,不愿为没有把握的出版去费神。然而,当这种被动性力量构成了我基本的写作机制时,则对我形成了唤起、激发、拓展与深化的能量。如果没有这种被动性的力量,我的许多书与文章大概就不会产生。但这只是事情的一个方面,另一方面,还在于我所具备的响应能力,亦即当一个你能够做的事情前来召唤你去做时,我能够把这件事做得结实而彻底。
细想起来,这种被动性力量之于我,内中还潜藏着另外一种关系。作为一个诗歌批评者,我的职业本能是判断评价诗人的作品与潜能,但与此同时,别人也在观察判断着我的工作。当你的表现获得了他人的认同,他们甚至还从中感受到了连你自己都未意识到的你的潜在能力时,这种神奇的、被动性的力量就开始接连出现。当然,我只干我能干并且愿意干的事,而不会被这种被动性的力量牵着鼻子走。
再说《海子评传》的事。没错儿,它共有三个版本,第一个版本就是前边说到的《扑向太阳之豹—海子评传》,2001年由南海出版公司出版;第二个版本为《海子评传(修订本)》, 2006年由时代文艺出版社出版;第三个版本为《海子评传(二次修订本)》,2011年由中国戏剧出版社出版。后两个版本也与第一个一样,都是缘之于上一个版本在市场脱销后,出版社或图书机构联系我希望再版。但它们都不是普通意义上的再版。由于上一个版本出版后,相关人士又为我提供了传主诸多新的信息,同时还缘于我对其中许多事物感受力的深化,因而在后面的版本中都一次又一次地施行了大规模的“手术”,使之更趋结实与精确。尤其是最后一个版本,我认为它已具备了在时间的摇撼中可以不动的品质。而这种堪可自我告慰的良好感觉,也是我两次修订的主要动力。
李 东:海子是一个性格孤僻的诗人,这可能使得您的《海子评传》搜集资料过程和写作难度大大增加,但我们在阅读这部评传时,并未感觉到有缺陷,可见您的责任心和耐心。能否谈谈这个艰辛过程中您印象比较深刻的一些事件?
燎 原:就谈一件吧。书写这部书时,虽然做了诸多的前期采访,但动笔之前,你并不能完全预计到写作时还会遇到什么问题,所以写作过程中对诸多问题反复地电话求证,就成了一项重要工作。比如海子去世前的两个来月中,曾写出过七八首有关太平洋的诗歌,构成了一个蹊跷的专题板块。在经过反复的琢磨推敲后,我隐约感觉到它与海子的第一个女友B有关。也就是说,B于几年前毕业去了南方后,此时很可能又去了太平洋彼岸的美国。而海子走火入魔般地写下这批诗作,则潜含着他临终前诸多头绪交织纠缠的绝望,包括对于B的灼烫心念。但这个推论是真的吗?经过曲里拐弯的电话追寻和线索梳理后,我最终把电话打到了B在内蒙古某报社的姐姐的耳边。然而,对方一听到是海子的话题,立时戒备了起来,不愿多谈。于是,我向对方介绍了B在这部书中激发了海子写作的基本形象,现在只求证B是否在××年去了美国。对方似乎因此才放下心来,给了我一个肯定的回答。这一悬疑也随之水落石出。
但这个“责任心和耐心”,只是传记类写作者所应具备的基本品质。写作中类似的情形,我愿意把它们归结为我良好的直觉和推断、考证的本事。我想借此而一个一个地发现问题,解决悬疑,使读者再以此书去对应海子的诗歌时,能够获得确切的解读依据。
生活阅历是写作的核心资源
李 东:与《海子评传》相比,《昌耀评传》的写作特点发生了明显变化,单就篇幅来看也显得更加宏大。这是否与您在青海生活过多年,对昌耀生活环境的熟悉有关?
燎 原:前边已经说过,《昌耀评传》是我唯一主动书写的一部书,也是我迄今为止最重要的一部书。或者说,我此前的所有写作都是在为写出这样一部书做准备的。它综合了我大半生的社会人生经验、大地山河阅历、精神文化蓄藏和专业学术训练。
至于我和青海,并不是我在其中生活了多年的问题,而是我在本质上就是一个青海人。虽然我祖籍陕西,并在关中乡村度过了少年时代,但我却出生于青海的一个骑兵团,且在青海读高中、做知青、当工人、上大学,长期从事新闻编辑工作,直到1992年三十六岁时调入威海。这期间,我曾时常行走于高原腹地的山川草原和星空下的江河源头,胸中灌满了大高原的信息,以致憋得难受。这一切,显然与诗歌相关。我是在青海开始了自己的诗人生涯,并在离开青海后结束。我在自己的诗人生涯之初,结识了从流放地归来的昌耀,当时是1979年,“文革”结束不久的中国主流诗人们除了政治抒情诗,大致上还不知道该有其他的什么诗,当然更不知道其他的诗该如何写。而昌耀,则以他压缩了神奇高原风物和大地历史信息的短章及长诗,让我产生了“除却巫山不是云”的感觉。
昌耀改变了我的写作。我从他那里学会了修辞与造句,并因着他诗歌中的信息,而把注意力投向了草原民族史、文化人类学等方向上的研究,由此而于我在青海的后半程,开始了我的诗歌批评生涯,自此而直到现今。
青海的岁月是我写作的核心资源。虽然我在威海的感觉还不错,但却与威海从属的山东没有关系。我的写作资源与山东互相拒绝。书写《昌耀评传》时我已移居威海十二年,但当年憋得我难受的那一窝能量反而越憋越胀,而我写作中注定的这部《昌耀评传》,就是这一能量的释放。
的确,比之二十六万字的《海子评传》来,这部四十三万字的评传体量更为宏大。但它不纯粹是一部关于诗歌的书,而是一部关于诗歌及其生成背景的书。它对昌耀人生不同时段的国家政治时势,不同流放地的山河地理生态,当地民族与人群流变的历史渊源,由此积淀的土著风土习俗,进行了深入的描述。在此背景上凸现昌耀大地性诗人格局的生成,及其诗歌中底色性的高原异质元素。
李 东:海子和昌耀可以说都是诗坛的奇迹,也是您目前作品中评论最多的两个诗人。如果把两个诗人放到一起,您觉得各自对诗坛的影响在哪里?
燎 原:海子的诗歌分为两个部分,一是他的短诗,二是由“河流三部曲”和“太阳七部书”所构成的长诗及其诗学笔记。如果说,他的短诗所体现的,是一个抒情性的天才少年形象,那么他的长诗则伏藏着尼采式的激烈,以及在大地与太阳之间解析人性之谜和人类社会之谜,进而探寻超越人类宿命性的灾难轮回之道——这种史诗性诗人和哲人的梦想。
这话听起来有点玄,但只要搞清了建立这些长诗的资源,你便会对此有一个大概的想象。简单地说,作为农家子弟,海子对中国乡村的饥饿和苦难有着刻骨铭心的感受;作为一个“野蛮的文明人”,他的阅读量大得难以想象。他饱读了中国先秦文化经典、希腊与印度史诗、德国古典哲学等等,那些具有源头性质的大书;他神不守舍地在青藏高原、北方草原的现实与历史中反复漫游。他就是在这一切阴沉黑暗的、光焰缤纷的信息中,看见了常人所不能看见的,也写出了常人看不大明白的系列长诗。
人类历史上有许多我们读不明白的东西,这是因为其中蓄藏着我们不能对应的智慧与能量,比如《易经》之类。阅读那种高深的混沌性状的“奇书”或经典,需要相匹配的信息感知系统和本事。这也就是说,并不只是读者有权选择作品,作品其实也在检验着阅读者的资格。在许多时候,由于信息感知系统的不相匹配以及心态问题,你有多高的专业学历也不管用。
海子在离世后迅速成为一颗明星,并在十多年的时间内几乎“一统天下”。但戏剧性的是,此后至今,他却不时成为业内精英们质疑调侃的对象。迄今为止,海子对于诗坛的影响,仍限于他那些麦地、村庄、草原,以及“面朝大海,春暖花开”之类的短诗。这些直击人心的诗篇,改变了一个时代的诗歌面目,并且至今余响不绝。但他的那些长诗之于中国诗坛,则被视作沙漠上的空幻城堡。这也就意味着,我们在推崇着一个我们能够理解的、通俗化了的海子时,对于他那些储蓄了巨大诗学能量和精神能量的长诗,我们的阅读本事却没有丁点儿长进。依据批评界与研究界追风趋时的习性来看,海子的长诗作为中国现代诗歌新的遗产与资源的时日,将会越来越远。
与海子相反,昌耀的诗歌在遭受了长期的冷落后,近十多年来却受到了越来越深切的关注和研究。与海子相比,昌耀不是一个天才性的诗人,但却是一个有着特殊的诗人禀赋,为大地和苦难造就的诗人。海子的类型在世界诗歌史上没有可供比较的先例,昌耀却适合用苏俄时代那些为大地和苦难所造化的诗人艺术家们,诸如陀思妥耶夫斯基、帕斯捷尔纳克等做比较。因之,对于昌耀诗歌的认知,总有我们这个反复经历着苦难的民族,来自经验性的依据。但这只是部分性的昌耀,他矿石般的诗歌语言、他诗歌中深邃的意象密码和神性部分,仍然有待测度。
而这样的作品,才是本质意义的诗歌。恍若一个微型的宇宙星系,饱含着可供一再探求解析的未知部分。平白如水的作品你把它说成诗歌也行,但它们却是不配研究、没有研究价值的诗歌。
诗歌滋养人类的智慧与文明
李 东:除了享誉诗坛的《海子评传》《昌耀评传》,您还写了大量的诗歌评论文章。那么您是如何选择评论的作品呢?
燎 原:是的,我的基本工作并不是书写评传,而是从事诗歌批评。除了关于海子、昌耀的一些单篇评论外,我比较重要的文章还有系列诗歌文论《当代诗潮流变十二书》《中国新诗百年之旅》,涉及了当代共四十八位诗人的《当代诗人点评》(后由诗人黄礼孩更名为《一个诗评家的诗人档案》,以民间书刊的形式出版)等等。
我选择评论作品的原则很简单,就是它们是否呈现出了前所未有的新的品质,从而使我为之惊奇。
李 东:俗话说:“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对于诗歌作品,同样的作品肯定也有不同看法。从这个角度讲,评论家的某些观点可能会遭到反驳甚至质疑,您是否遇到过?
燎 原:我有这样一个记忆:大约是2002年左右吧,有人写出过一篇大概名为《昌耀的悲剧》的文章,文章的主旨似乎是要把昌耀从“神坛”上拉下来,因此,把包括我在内的骆一禾、韩作荣等等书写过昌耀代表性评论的人横扫了一通。但若干年后,我又看到了此人与一位女士合写的关于昌耀的论文,却换了一副面孔似的热情洋溢,这从逻辑关系上来看,又竟像是对我等的赞同。因此我不知道我所遭受的那次横扫,算不算你所说的“遭到反驳甚至质疑”?
李 东:当许多编者、诗人都在探讨新诗如何突破困境、如何发展时,您却说:“眼下的诗歌——姑且把它设定在21世纪新十年这一范畴,既是当代诗歌史上最为正常的时期,也是最富文本成果的时期之一。”您的这种说法基于什么?
燎 原:我不知道这些“编者、诗人”又是基于什么,认为新诗陷入了困境?我的判断则是基于比较。亦即:如果说当下的诗歌陷入了困境,是诗歌史上最糟糕的时期,那么,什么时候的诗歌没有陷入困境,是诗歌史上最好的时期?难道是从1949年到1979年的“文革”前三十年,那个在极权政治的操控中,由大话、狂话所充斥的全民性的诗歌乡场化时代?不错, 1979至1989年改革开放之初的十年,当代诗歌出现了一个骤然凸起的黄金时期,但现在回过头来再冷静考察,当时诸多轰动一时的诗歌,却存在着诗歌的社会学光芒,掩盖了其文本上的简单这一缺陷。而21世纪新十年的诗歌所呈现的,则是诗人们摆脱了此前阴影般笼罩的大一统的潜命题写作,进而摆脱了类型复制后,各自追求独立文本建造的格局。由此而在似是波澜不惊的表象之下,实现了文本内质海底大陆架般的整体隆升。
是的,当下的诗歌在社会事件中的声音并不响亮,但它应该响亮吗?小说等文体的声音就比诗歌响亮了吗?
这涉及对于诗歌功能的理解问题。在我看来,诗歌在本质上是以独立的艺术形式而存在的文化、文明形态,它属于更为深远的精神层面,而非社会工具层面。它以潜移默化的形式滋养人的智慧与文明——包括对于野蛮和邪恶的精神抗衡,而不是作为强行施加的舆论工具,解决现实中的具体问题。
关于诗歌困境的话题,是一个由媒体制造的乌泱泱的话题。这个话题被轮番炒作,说明媒体制造噱头的想象力已经陷入了困境。
李 东:您在之前的一个诗会上谈到“衡量一个时代的诗歌状态,最重要的标准就是相互之间的差异性”。那么您怎样看待垃圾派、下半身、废话体等这样一些诗歌派别的出现?
燎 原:这类写作的起因,在当时的语境中叫作“消解”——对伪崇高、伪深刻、伪严肃的反其道而行之。比如你以道德优势高喊诗歌是神圣的,提倡要用大脑严肃思考,教训诗人们要用诗歌承载深刻的思想……你把几十年来一贯正确的东西又拿出来装腔作势教训别人标榜自己,你已让我烦不胜烦,但我已经没有兴趣跟你争论,最有效的反击就是拿出作品对着干,于是,我就垃圾、我就下半身、我就废话。
其实当代诗歌的“派别”远远不止这几个,你以它们为例大约是因为这几个的名号特别扎眼。但这种命名还是一种策略,它以相反方向上极端性的、恶作剧式的命名,一方面强化着叫板的力度,另一方面也更能吸引眼球。
但名号不是事情的关键,最重要的还是作品。就我所读过的早期下半身成员中部分人的部分作品来看,它们用似是荒唐的语词以及佯谬的方式所表达的,则是对荒唐人生、荒唐事象一针见血的指证,并且不乏深刻与痛楚。比之那些一贯正确没滋没味的老生常谈,这其中的一些诗作甚至谈得上精彩。而它们以佯谬等方式呈现的艺术的娱乐精神,则为当代诗歌写作注入了新的元素。
坚守独立客观的学术良知
李 东:2005年,网络上出现了“中国当代诗坛三十六天王”,您以“诗评天王”名列其中。在数量庞大的中国诗人中,这次入选也证明了您在诗评领域的影响力。你如何看待这样的荣誉?
燎 原:好极了,这样的荣誉让我乐不可支。就此我还想再补充一二。除了2005年的这个“诗评天王”,我还在2010年同样是三十六人的“新世纪十年中国当代诗歌精神骑士”榜单上,被封了一个“当代诗歌金哨”。这两顶“桂冠”,是由第四届和第六届的西峡诗会组委会联合其他机构,先后加冕给我的。此外,我在网络上还看到过一位诗人对当代诗界类似于“一百单八将”的诗歌与封号。写我这首诗的标题为《中国诗评界的铁笔判官》。
“天王”和“铁笔判官”的封号,使我恍然成了《封神演义》中的人物,我没有理由不为之开心。而“当代诗歌金哨”的名号,似乎更正经一些,尤其是给我的授予理由——“他独立客观的学术良知是中国当下诗坛的幸运”,让我感觉极爽。
但我的表现真的与此相配吗?我只能说,“独立客观的学术良知”,的确是我的立场,但更是诗歌写作界对于批评家的愿望。假若我此前所干的真的还行,那么,我会更加爱惜自己的羽毛。
李 东:您早期写诗获过许多诗歌奖,后来却以诗评为主并大获成功。您现在还写诗吗?写诗歌和诗评对您有什么不同的意义?
燎 原:自1992年调离青海后,我已彻底终止了诗歌写作而转向诗歌批评。
之所以如此,是因为我没有能力写出我想象中的诗歌。诗界曾流传过一句名言:只有诗歌写不下去的人,才当评论家。这个定律肯定不适合其他评论家,但却适合我。
至于写诗歌和写诗评对我有什么不同的意义,我能够做出的回答是,我想象中的那种诗歌对我来说实在太难了,在其中勉力而为会让我难堪。我想象中的诗歌批评同样很难,但我干这件事的本事似乎要大一些,我会无限接近我想象中的那种标高。之所以能够如此,应该与我在曾经的诗人生涯中,所体悟到的复杂幽微的诗歌经验有关。
李 东:在您的评论中,我们处处都感受到“用诗歌的语言评论诗歌”,这是因为您之前写诗的原因,还是您在诗评中特意追求的?
燎 原:许多人对我的评论语言都有深刻印象,某个特殊的时候,连我自己都成了这“许多人”中的一个。说一个例子:上世纪90年代后期吧,新疆某诗人寄给我了一本他的诗集,篇首是当地一位张姓青年评论家所写的序言。在读到序言的第二段时,我突然来了精神,先是对他的语言方式深感惊奇,继而觉得与我的语言风格简直不谋而合,直至读到最后,才发现这让我深感惊奇的文字,原来就是我的!来自我多年前出版的《西部大荒中的盛典》一书。四千多字的序言,作者只是为它安了一个头,收了一个尾。而我则借此于无意之中,为我自己的文字惊奇了一回,谢谢张青年。
关于我自己的语言方式,前边已经涉及,我在昌耀那里学会了另外一种修辞与造句。这当然还与铁色的青藏高原渗透给我的场域信息、我特殊的文化关注和阅读选择有关,也与我自己的性格类型有关。
“用诗歌的语言评论诗歌”并不是我的刻意追求,甚至我对评论中过分的诗意化文字还有点反感。我只愿意在透彻的基础上把话说得有劲,说得有意思,让语言在充分呈示客体意蕴的同时,也以其自成系统的艺术魅力,成为可供欣赏的独立文本。
我曾见过这样的高论:评论的最高境界,就是评论家在评论对象的世界中消失。但我觉得无论怎么说,这事都划不来去干。
李 东:目前我们读到的评论大多是全篇赞誉、相互吹捧,但在您的评论中却感受到的是客观、公正,不乏苛刻的批评,这有可能造成“出力不讨好”的结果。您觉得作为一个评论家应具备的素质有哪些?
燎 原:你在我的评论中“感受到的是客观、公正,不乏苛刻的批评”,这话我肯定爱听,用无厘头的方式进一步地表达:要不我怎么能被封为“当代诗歌金哨”呢?
但我更想表达的是,在我以及其他人漫长的写作史上,大都受过不客观、不公正的对待;对其他人相互吹捧的肉麻,也都深恶痛绝。那么,在我们获得了相应话语权的时候,难道还能接力性地去继续丑陋?
至于一个评论家应具备的素质有哪些,我自己的感觉是:眼力、心地、真理感,兼具屠龙之功和雕虫之技。
李 东:作为诗歌评论家,您如何看待中国新诗的现状?又如何看待新生代的诗歌写作,对年轻作者有怎样的期待?
燎 原:第一,如何看待现状的问题,前面已经谈过,用我一篇文章的标题概括性地表述,就是“当下诗歌,诗歌史上最正常的时期”。第二,因为尚未建立起相应的阅读印象,我对新生代诗歌的写作没有看法。第三,对年轻人表达期待是大人物的情怀,而我显然不是。至于你从评论家的意义上要求我,我只能说,诗歌理论并不能指导诗人的写作,它只能给出有限的启示。具体到年轻作者的路该怎样走,我的看法是,一个诗人或一代诗人的成长,除了个体的天赋因素之外,更取决于一个时代的总体场态或曰“天机”。从世界诗歌史的范畴看过去,每一个时代都有属于自己的诗人,乃至属于自己的杰出诗人和杰作。此事不可规划,但也无须发愁。
访谈时间:2012年10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