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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树贵的两种人生

树贵被苦恼折磨着,已有段时间。这苦恼,似乎是在付了房子的定金后开始的。那天,他与老婆从房主的家里出来,一走到马路上,就想把老婆抱起来转上几圈,表示内心的狂喜。但他终究没有这个胆量,只是狂跑几步,对着天空大喊了几声,当然是掏心掏肺地喊,就在那时,一丝说不上来的什么——权且叫空落感吧,悄无声息地袭上心头。静下来,静下来,好好想想,这空落来自何处。他弯着头,很认真地思索了半晌,也寻不出个所以然。

当天晚上,他做起梦。一会儿,站在姑姑家的篱笆前,酣畅淋漓地小便,空中挂着暖暖的阳光,舒服极了;一会儿,与几个伙伴在晒裂的泥塘里挖黄鳝,明明抓住了,总是溜了;一会儿,他们在学校的空地上玩民兵捉贼,他扮演的总是獐头鼠目的贼……真是奇怪,在几乎把家乡忘得一干二净的时候,竟做起家乡的梦来,而且是那么清晰。后来他又做起恐怖的梦,梦里他竟做了出格的事,急死了,急死了,心里想,如果这事不曾发生该多好啊!现在日子这么好过,为什么要去做这样的事呢?这时候他就醒了,脑子渐渐清醒,才知不过是一个梦。庆幸啊,庆幸!他就更加热爱起现在的生活来,快速起床,早早出门奔生活去了。

生活中,当然会遇到各种各样的烦恼、委屈、痛苦,甚至屈辱,但苦恼确乎很少有,实际上究竟什么叫苦恼,树贵也不十分了然。顾名思义,也许就是苦了脑子,而脑子受苦,比身子受苦更累。身子累了,一到床上,就安妥了,舒坦了;脑子受苦,可是身子休息着,脑子痛苦着,糊涂着,一团糟着。幸好到了白天,一切被忙碌遮掩。因而最近,树贵怕起晚上来了。

树贵左手提着秤杆,右手捏着几根编织绳,走进商场。大家就与他打招呼,“死树贵,这两天哪去了。”树贵就笑:“有事,有事!”一边打着招呼,一边去整个商场旋了圈,才又回到第一家。他把主人胡乱缚好的纸板一只只重新摊开,撕掉胶带,折齐整了,才用编织绳缚紧。他缚的方法有点特别,凡上山砍过柴的人都知道,那是缚柴的方法。而实际上,他弯腰,脚踩的动作,活脱脱是一个樵夫的样子。因而,他缚好的纸板,总是那么密实,那么有棱有角。就这样一家家地缚过去,把整个商场搜遍了,才回到口头,开始称分量。这时候,他的话才多起来。

“我老婆——”他总是这样起头,然后就是“我老家——”,这么些年来,他似乎活在真空里,神情举止几乎没有变化。乡音极浓的普通话,重复又重复的话语,灰、黑色的服装。倒是他老婆,大家见过,模样儿很好,举止也大方得体,听树贵说她是从很远的贵州山区来的,但大家一点也看不出来。她穿得清清爽爽,烫着微黄的发,一口本地话,哪有半点打工者的影子?另外,他常挂在嘴上的就是他的家乡,那是一个美丽的山村,有秀丽的竹林,有终年不涸的清澈的小溪,生活条件也不错,讲起这些,他总是充满自豪。

“那你为什么来城里?”有人这样驳他。

“是,是我老婆,要来!”

“又是老婆,倒是真听老婆啊!”

“不是,是……”树贵的脸便涨红,好像这句话刺痛了他的心脏。

人家才不管他的窘态,依然来上一句,“树贵,这么好的老婆,是骗来的,还是买来的。”

“屁!”树贵有点愤愤然,脸涨成紫色,喘着气,却是说不出话。

看到他的窘态,大家又是一阵哄笑。

树贵真是好脾气,无论怎样说他,不会较真。当然这样的调侃在彼此熟了后,便失去了应有的效应。他几乎每天都来商场一趟,熟不过了彼此间反而没有什么好谈。再说,又能跟他谈什么呢?他所能谈的话题也实在狭窄不过。这倒也不值得奇怪,整天风里来雨里去的,只想着多赚钱,哪有余暇去关心别的呢。近来倒是听说他要买房子了,也只闻雷声,不见雨点,每问,总是这样一句:我老婆,还没有定呢。

连着几天没有看到他,倒有点像缺了什么似的,因而见他终于停下来,就有人说:“树贵,头发弄得介亮,干什么去了?”

“买房子。”树贵响亮地说。

“真买了?”

“三十五万呢!”

“一笔付清的?”

“哪里好欠一分?”

“看不出,收收废纸也有介多赚头。”

“哪有啊,一大半是借的。”

“骗谁呢!”

人家不相信他的话,他的心里越发自豪。所以在满载而归时,哼起了自编的流行歌曲:我有一个家,一个很华丽的地方……116平米的房子,顶层还有一个不大不小的阁楼,难道还不华丽?何况,树贵是决意要叫装潢公司来装修的。可在临近家门的时候,一丝苦恼又倏地涌上心头。

离开家乡有多少年了,树贵确乎已记不清。家乡的一切,似乎早已从头脑中抹去。就是做梦,也不会梦到了。而最近,确切地说是在付了房款后,家乡的一切就像鬼魅一样,如影随形。忙碌的时候还好,一空下来,它们就争先恐后,纷至沓来,让他几乎无法招架。

老包叔、母亲、弯曲的小溪、父亲、村口双手抱不过来的老树、后山的竹林……最让他苦恼的还是老婆,往常,他遇到什么烦恼、委屈,她总有办法来抚慰,现在,那个善解人意的女人不见了——非但不能理解他的苦恼,反而在增加他的烦恼。

“几时回家去呀?”树贵现在最怕听到的是老婆的这句话。

回家,在树贵的耳里,已成为一件可怕的事。仿佛这次回家,便是去断了家乡的一切,从此往后,他就像一棵树被连根拔起,移到别一个地方。而实际上,他早就是半个城里人了,但正如藤萝,无论攀越多远,它的根总归是在生它的地方。它的叶子,花,依然故我。而现在树贵的根已经扎到城里来了,才发觉,这块土壤多不适应他啊。没有朋友,没有亲戚,没有乡音。真是奇怪,早几年生活在这里,怎么会没有这样的感觉呢?

难道在城里买了房子后,自己就变成城里人了,就这样与自己的家乡生生割裂了?不,没有这样的事,家里有老屋,有亲戚,有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逢年过节,自己还可以去家乡探亲访友。那么,究竟是什么让自己产生如此的苦恼呢?是对未来的一种迷茫吗?还是对离开土地后,内心感到的虚空和不踏实?

老婆却没有他这样的烦恼,这个美丽贤惠的女人,这会儿正沉浸在巨大的喜悦中。当然,她有这个理由。她的家乡远在千里之外,极其偏僻贫穷,虽然同为山区,比起树贵的家乡来,才叫真正的闭塞。她嫁给树贵,很大的原因是想嫁给树贵的家乡。她与树贵的爱情也是在嫁过来后建立的。现在她又要进一步成为响当当的城里人,其兴奋是不言而喻的。树贵能体会她的心情,女人嘛,总是这样的,很会适应环境,不像自己,在城里生活了这么多年还是不习惯,或许说没有从内心真正认同——实际上,他也确实没有一个真正城里人的朋友。他的身子虽然在宽的马路上行走,呼吸着城市特有的浑浊的空气,可是他的心永远不在这里,他每时每刻都在准备逃离。尽管他早已把家乡忘却。

“小青,你说,我们以后就是城里人了?”

“嗯,你不高兴?”

“高兴。”

“可是,我怎么见你不太高兴。”

“我在想,我们,就不要家里的,土地了?”

“家里的土地有什么用,这几年还不是给人家种也不要吗?”

“可是,我总觉得,心里有点浮。”

“你这个人啊,就是胆子小。”老婆说,“想当年你来相亲,那个熊样呀,不过,我倒是喜欢的。否则,你们这里再好,我也不会同意的。因为那时候听人家说,来我们那里相亲的,不是傻子就是坏蛋。”

谈起当年的情形,树贵倒涌起一丝温情。他看了看身边的老婆,觉得自己当年的选择是正确的。那一年,树贵二十七了,在他们村,已属大龄。他当然急,可是,两间泥屋,瘦弱的父亲,哪里有姑娘看得上。就在这时,老包叔出面,带他去相亲。是帮老包打工的一个贵州佬介绍的。在这之前,树贵并没有好好搭理过老包。虽然,树贵从来没有生过老包的气——该生气的父亲也没有生气,但要树贵直面老包,总是一件难事。不过,面对老包叔的眼睛,树贵是没有办法不听从的。

事隔多年,树贵依然记得当年的情景。在一间泥屋里放着两张八仙桌,桌旁坐着十二三个姑娘,虽然是四面环山的地方,依然有姑娘染着黄发,涂着猩红的嘴唇。树贵人生第一回如此待遇,吓得手脚发软,头昏脑涨。在一阵慌乱地逡巡后,他看上了小青。小青生得素素净净,眼珠儿特别明净,一副很好接触的样子。几天后,小青就与父母一起来到树贵家,当然吃住都在老包的农庄里。而父亲,只不过在小青看房时,站在一边,嘿嘿地傻笑:“小青,我们就要造新房子了。保证你嫁过来的时候,住上新房子。”这唯一的一句话就说错了,遭了树贵的白眼。幸好小青并没有放在心上,实际上在看过房子后的第三个月,小青就嫁过来了。老包在小青父母离开时,塞了个红包,小青父母坚决不收,他们说:“闺女有了好归宿,我们好开心哦。我们又不是卖闺女!”小青父母这一手,着实为小青赢得了十分的声誉。可以这么说,在小青人还未嫁过来,她就给乡邻留下了一个好印象,而她真正嫁过来后,就成为小媳妇们的榜样了。

在农村如此,就是到城里打工,夫妻俩一起进的一家电子厂,小青不久就成为质检员,工作轻松,工资又高,深得领导的信任;而树贵却受不了呆板枯燥的工作,又生就一副固执的脾气,不久就辞了职。在做家庭“妇男”的那段日子里,老婆才真正显出了一个女人的贤惠。她一点也没有责怪埋怨树贵,她总是安慰他。“不是有句话叫天生我材必有用吗,急什么啊,在家难得休息几天不好吗?”有这种经历的男人,一定会知道这句话的重量,其实就是不讲这样的话,只要有这样一个心态,这样的老婆,日后总归要让男人时时记起她的好处来。

其实碰到这样的事,凡有血性的男人,是没有必要时时敲警钟的。小青自然知道自己的丈夫,所以她不急。终于有一天,小青发现自己的家里多起了一沓沓的纸板,而实际上等她发现的时候,自己简陋的出租房里凡可塞的地方都塞满了。特别是床底下,那张用水泥墩搭起的竹床已经升高了两厘米。

“你在捡破烂啊!”小青似乎第一次动怒。

“怎么是捡,我是收购来的。”

“这东西能卖钱?”

“比你的强!”

树贵原本是准备卖出第一笔后才告诉老婆的,不料一时借不到三轮车,而附近那家厂里又打电话来,让他去收,这才露了馅。所以这句话,他虽然是口不择言,其实也包含着许多的意思,他有底气,肯定比老婆赚得多,还有就是这两月闲坐家中的郁气。虽然老婆一点也没有冷眼,但越是这样他就越不安越难受,因而这句话不管合不合适,总之是必须这样说,说出来后,就仿佛落了一块心病,从此可以轻装上阵了。

而小青在呆了一呆后,并没有特别的反应,以往,树贵对老婆说话,从来不需要这样东想西想的,这是否意味着,老婆的地位无形中提高了。而这正是树贵最忌讳的。所以树贵这两月里是暗暗使劲,不晓得花了多少工夫,才选好了这个项目,作为自己崛起的起点。

这段经历后来成为夫妻俩经常谈的话题,这是他们生活的转折点。妻子的贤惠,树贵的精明,以及那时的困苦,总是那么酸甜,同时,亦成为他们夫妻的黏合剂。

树贵很快把生意做到市中心,而车子也从人力三轮车换成电瓶三轮车。他的潜力好像是一下子激发出来的,虽然还是那样讷言,但他肯吃苦,凭诚信,硬是挤掉了许多同行。刚开始,商场里的人理都不理他。“去去,不卖,不卖。”人家虎着脸说,接着又听到一句触动神经的话,“又是外地佬。”树贵知道人家是愤恨于秤杆的不准。也是小生意,几乎每天都有货,而纸板收购价高的时候,达到七八角一斤,难怪他们要如此斤斤计较了。所以树贵不气,只涎着个脸,一次次地等待,又经受住人家的考验——有时人家会先称好斤两,又故意弄乱。但树贵是抱着诚信来的,一来二去,整个商场的纸板都给他包下来了。

“树贵,几时买房啊?”熟络了,有人就这样问。

“买房子,这里?想都没想过!”

“那么你把儿子老婆带出来干吗?”

“儿子嘛,读书,总归,总归城里好。”

“可是,以后上初中了,户口不在这里,又要借读费。难不成,你还能让他回去读?”

这个问题树贵倒不曾想过,不过潜意识中,他从来没有让儿子再回到家乡去的念头,不过他也确实没有想过自己要做个城里人。所以才会在早几年把辛苦赚的钱,回家造了幢二层砖瓦房,而打的却是四层的地基。如今听人家这么一说,心里就动了。其实,在内心深处,早就有这样的一颗种子在悄悄地滋长,只不过,被强大的主观理念遮蔽了。毕竟家乡是生养的地方,那里有自己熟稔的山、土地,清冽的水,浓浓的乡音,怎么能轻易离开呢?每想起那里的一草一木,心里还会澎湃激荡起来:“那里才是我的根啊!”

树贵硬生生把这颗种子压制在心的一角,同时,也把另一个心思压制在另一角,这样他就把全身心都放在赚钱上,很快,他的收入超过了老婆。当然,老婆是一如既往地贤惠,唯一让树贵心存芥蒂的是老婆几乎忘了家乡,并且连带着让自己也忘却了家乡。当然,这是有原因的,可是树贵认为,再怎么着,事情都过去这么久了,也该消气了吧。然而,老婆却不这么认为。

树贵觉得老婆什么都好,就是脾气太倔,不好通融,认了死理,九头牛也拉不回来。他曾想以自己的例子劝导她,又觉得不妥。他只有这样说:“我连母亲都好原谅啊。”小青说:“这怎么好比?”

确乎不好比,但树贵想说,你受到的伤害能比我大吗?其实这样的话头是刚进城头几年的事,早已不再谈论了。现在,这一切封存已久的往事,被城里的房子一撞,裂了口,汩汩地流出来,再也不能控制了。

树贵还记得那个晚上,天极黑,门外寒风呼啸,他正在昏暗的灯光下做作业。突然,门“砰”的一下洞开了,同村的两个姑姑带着一群人扑进来,径直冲到楼上。他还没有从疑惑中清醒过来,就见母亲从楼上滚了下来。两个姑姑随着跳下来,揪住母亲的头发就打,是狠命的打。而父亲就站在一边,面无表情地看。他不晓得发生了什么事,只拼命地哭。在他觉得母亲快要被打死的时候,老包冲了进来,黑旋风似的,拨开人群,把母亲往腰下一夹,大踏步走出家门,消失在茫茫黑夜中。

老包那天的形象多年后树贵还记得很清楚。那年他十三岁,刚上初中,已看过一本残损的《水浒传》,所以,他觉得老包完全同黑旋风一样,是打抱不平的英雄。但从此以后,母亲再没有踏进家门一步,甚至不敢经过村口。树贵已经清楚事情的缘由,他对母亲十分地恨起来,但对老包却始终恨不起来。这之前,老包常来家坐,与父亲也有说有笑,每次来,总有好吃的好玩的带给他,在他的心目中,可比父亲好多了。母亲自然爱他,但他全忘了,心里盛着的全是仇恨。母亲是记挂他的,好几次,她等在学校门口的转弯角,看见他了,就跑出来塞给他一袋饼干,一袋水果,但他总是不要,总是当着母亲的面,把袋子丢到地上,快步跑了。

母亲与老包住到离村两里的山上去了,那里有一间泥屋,是老包栖身的地方。老包向村里承包了几百亩荒山,在山上种一些水果、茶叶什么的。树贵不能再见母亲的面了。他初中毕业即承担起家的重任,父亲,好吃懒做的父亲,瘦弱的父亲,早想把家的重任交给他了。他稚嫩的肩膀就这样挑起了重担。他会下田,会上山,他会安排父亲干这干那。他想不清楚,出身农家的父亲竟然不谙农事。从懂事起,树贵就知道父亲只会看牛,然后就在一本破烂的本子上记着什么,后来才知道,父亲兼着小队里的记账员。父亲长得也实在瘦小,因而队里的体力活总不叫他做,所以父亲几乎不懂得农事的具体细节。因而在包产到户后,父母便开始吵架,印象中,父亲是害怕于这么多田如何种,他一点也没有别人那样的欣喜,而是害怕,极大的害怕。所以,有段时间父亲是别人取笑的对象,懒惰的代名词。

小青嫁过来后,父亲依然如此。但这时树贵早支撑起整个家。父亲要做的无非是辅助工作。小青来后,树贵还怕他们难以融洽。因为父亲的一些习惯品性只有树贵知道,是不足为外人道的。小青刚进门那会儿,每餐都有两大碗好吃。父亲有一天对树贵说:“你媳妇这么会吃,不会吃倒糟。”树贵吓了一跳,按说,现在的生活条件,吃得再多,也是不在意的,可父亲就是这样的人,每天吃饭,总用眼睛瞟着小青的饭碗。树贵对父亲说:“亏你做得出,她不吃下去,有力气挑这么重的担吗?”

父亲说:“你不心痛,管我屁事!”

树贵陌生地看了看父亲,这个人虽然没有什么可取的地方,但一直文文弱弱的,从来不会说一些粗话——也许可以这样说,从来没有向树贵说过这样意气用事的话。树贵不想去过多地驳斥他,自从娶了小青后,确乎冷落了这个男人,虽然先前也没有特别的话语,但自己确是完全沉浸在妻子的温情中——有多少年没有得到过女性的温情了。倒是小青,在向他散发出母性温情的同时,也向年老的父亲发出女儿的温柔。

父亲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呢?小青为他煮饭,洗衣,那么一脚盆浸了肥皂粉的衣服,她“嗖”一下就夹在胳膊下,一径走向村口的池塘。她挑起满担的肥料,脸不红气不喘地就到了里把远的田里。她采茶叶又快又好,而炒茶的功夫,在家乡就已学会了。特别是孝顺——譬如她总是把饭端到父亲的座位前,把父亲爱吃的菜移到他面前。而衣服,以前父子俩总是各洗各的,现在,小青全包了,包括父亲的内衣内裤。对于这些,树贵看在眼里,乐在心里,他有时倒觉得小青是否对父亲太好了,当然这也不过是想想而已。问题是时间久了,父亲便把这一切当成理所当然。不过,父亲对媳妇的态度也日渐好起来,有时,他会露出慈祥的眼神,呆呆地看着小青。自从孙子出生后,父亲更多地担当起侍候小孩的责任。他会抱着孙子与小青一起去田里干活,洗衣服的时候,也跟着去,往往小青在溪边洗,他与孙子在岸上捉蚂蚁玩。

树贵那时正在邻村修路,他对现在的生活十分满意。然而,有一天他回家,小青向他哭诉。他不相信,他真的不相信,小青说父亲是畜生。小青拿出了一张纸条。他看了,是父亲的字,跟他的人一样,瘦弱不堪地弯在上面:“我与你洗澡,同意最好,不同意的话,就撕了纸条。”树贵当即蒙了,他立即明白发生了什么,但他特别冷静,因为他发现他竟然没有发泄的对象。小青还在喋喋不休地讲事情的经过,他已经没有很好的耳膜来听了,但也没有制止老婆,因为他也想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尽管那是多么痛苦的事。今天一早,在树贵出门不久,父亲便抖抖索索地递给她这张纸。小青一时反应不过来,还问他,是什么呀。后来那畜生就动起手来,小青发了火,与他扭起来。后来就夺门而逃,一边逃一边大声说:“我要告诉树贵去。”老畜生就来追她,两人就沿桌子转起来,老畜生气喘吁吁地央求她把纸撕了。她如何肯,她终于跑出了家门。

树贵说:“不要这样响,不要这样响,人家听到了不好。”

小青说:“你要我闷在心里啊!”

树贵说:“不是不是,”一急,脱口而出,“你自己也有责任,我早同你说过了,不要对他这样好。”

“可,可他是长辈啊,你要我怎样对他?”小青涕泪交流,伤心、委屈一齐汹涌而来。作为丈夫,树贵是不能对她说出“过犹不及”的话的,但他确实觉得在这个问题上,小青也有责任。但许多话他说不出口,或者说难以用确切的词来表达。这使他更加痛苦。

他已忘了那几天是怎么度过的,封存的记忆里,终究有一些是打不开的,或者说是不愿意去打开。但他可以想象,那几天大家坐在饭桌上,是冰冷冰冷的,小青不再把父亲的饭端到桌上,而做的饭菜也大不如前。这时候,树贵就有了远离家门的打算。当他终于把家里的情况透露给老包听的时候,他是想得到安慰的,哪知老包一脸严肃地否定了:“不不不,这样的事你怎么好相信呢?没有的事!没有的事!他不是这样的人!”

“可是我有证据。”

“不不不,你不要相信。没有的事!”

想不到老包一再否认,甚至不让他把话说完。最后,老包说:“树贵啊,你也不小了,有些事,你可要……”老包摸了摸树贵的头,叹了口气,“他也是个苦命人啊!”

过了几天,老包来请树贵一家去吃饭,说是他母亲生日。树贵说,就不要叫父亲了,免得尴尬,但老包执意要叫。“如果他肯来,就让他来好了。”老包说,“树贵,这么些年,总是他与你在一起生活啊!”

就是这么一句话,触动了树贵内心最软的地方。他慢慢地点了点头。

酒席上,树贵向母亲敬酒,老包向妻子敬酒,小青向婆婆敬酒。唯有父亲坐着,仿佛隔了一堵墙,呆笑着,自斟自饮。倒是老包不时站起来,叫一声:“老哥,来,碰一下。”他便欠一欠屁股,干笑一声,喝上一口。

树贵看他的神情实在落寞不过,也动了恻隐之心,但表面上是绝不会露出谅解的神情的。

做什么都得付出代价,树贵想,就这么原谅了他,不是太简单了吗?但骨子里,树贵愿意就这样结束这场痛苦的冷战。唉,要是没有发生过这样的事该多好啊!树贵的头痛了起来。酒席散后,树贵微醉了,父亲更是醉得跌跌撞撞。走在弯弯曲曲的山道上,树贵的步子总是迈不大。小青一再催他快点快点,但他记挂着后面的人!

很小的时候,也是这样的晚上,父亲带着他走在窄小的山道田埂上。父亲手执松明,在前面走,不时转过身,嘱咐,当心点,当心点。当在凉凉的水沟里,发现一条粗壮的黄鳝的时候,父亲就站着,一根手指竖在嘴中央,朝他用力地眨眼睛,招呼他过来,让他用带齿的钳子,去钳黄鳝的头……

原来自己也有过这么美好的童年,而正在后面蹒跚着的父亲也曾给过自己如许的爱。不知从什么时候起,父亲在自己的眼里,变成了冷漠、无能的代号了。

日子还得一天天地过,可是这是什么样的日子!小青已经不再叫爸爸了。树贵也不好过多地要求妻子什么,但他是多么的希望妻子能在表面上给父亲应有的面子。这么小的村,又多的是长舌妇,每家有点风吹草动,立刻就会演变成大风大雨,何况是这样丑陋的事。而且不晓得是自己敏感,还是真的已经露出了风声,树贵已经感到有特别的眼神在瞄他的背影。与其闹得沸沸扬扬,不如远离此地,等事情冷却了后再回来。树贵是一个恋家的,他一点也不喜欢闯荡。家里多好,刚修整的房子,赚点钱也不像以前那么难。造房子的人多起来,各村都要通水泥路,像他这样的土工,正是抢手的时候。可以说,他的离家闯荡,并不像大多数人那样,纯粹是为了赚更多的钱,有一个宏大的梦想,而是不得已而为之。

一旦决定,他就决然而然。他把儿子托付给老包和母亲,与父亲简单地告了别。父亲自始至终没有多讲一句话,他默认了。父亲当时是什么表情,树贵早忘了,但有句话,他记忆犹新,父亲说:“贵啊,不管到哪里,记住这里是你们的家,你们的根在这里哪!”树贵当时想,真是老糊涂了,真是讲不出一句有用的话。这里是家,是根,还要你讲,你难道怕我们不回来了?说难听点,我们是去避难的,一切还不是你害的,难道我们喜欢背井离乡?

开头几年,每到过年,夫妻俩都回家。父亲总是把家里打扫得干干净净,孙子也早带在身边。小青对父亲也客客气气,但终于没有了那种亲人般的融洽。他们为父亲买来了新衣服,还买来了彩电,总之,在外人看来,这是一户其乐融融的家庭。但自从他们在城里立着脚,把儿子接了来后,家乡已不可避免成为一个道义上的名词。还记得那次接儿子进城的情景,那是少有的几个留存在脑里的父亲的形象。那是一个雪后的早晨,父亲紧紧抱着孙子,直送到三里外的车站,车子开动后,父亲蹒跚了几步,突然摔倒在地……唉,回忆,为什么要回忆啊?人家说回忆更多的是甜蜜,可我的回忆,都是让我泪流满面。有多少时候没有想起过家乡,想起过父亲了?家乡怎么了,父亲怎么了?

快到家了,树贵竟然害怕起来。他怕面对老婆,怕老婆这样问:“几时回家去啊,木工都快进场了。”

老婆在买了房子的当天,就想着如何装修。而按树贵的意思,是先放放再说。何必这么快呢,刚买了房,手里已经没有多少钱了,去借,有这个必要吗?然而老婆的一番话,让树贵打消了这个念头。老婆说:“我们现在租房要不要租金?我们的房子潮不潮湿?我们的新房子亮不亮堂?”

树贵不得不佩服老婆,老实说,他不是没有想过这些浅显的道理,也许他懂,只是实力不够,不想奢谈罢了。归根结蒂一句话:“钱呢?”

老婆说:“要变点钱还不容易,只是你肯不肯的事了。”

树贵可是想不出他还有可以变出钱来的地方。老婆说:“老家,我们只不过过年才去一趟,这么好的房子留着又有什么用呢?”

“什么,你想卖老家的房子?”树贵的眼乌珠都瞪了出来,“亏你想得出。”

“空在那里有什么用,你还会去住啊?”

“爸爸呢?”树贵的怒是一下子爆出来的。

“不是还有个旧屋吗?”

“什么,你要爸爸住老屋?门都没有!”树贵的气是从来没有的,以至于老婆被他的样子惊吓,呆在那里动都不敢动一下。

“他愿来,就让他来好了。反正有两层楼。”小青小声嘀咕了这么一句后,就跑了出去。

是这句话,让树贵暴怒的心熄了点火焰,当时他连揍她一顿的念头都有了。当晚,两人讲话都小心翼翼,实际上,树贵压根儿也不想跟小青讲话。但过了一夜后,树贵竟然认为小青的话不无道理。接父亲到城里,让他享受天伦之乐,同时,儿子明年要上学了,也需要个接送的人。这样做,对于乡邻来说,也过得去。可是,他总觉得这样做,哪里不对,是哪里不对呢?单单是没有征求父亲的意见?肯定不是,那么是什么呢?树贵似乎明白,又似乎不明白,他总抓不住具体的意象,来表达,来倾诉。他陷入了深深的苦恼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