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交个城里朋友
老板娘来开门的时候,我还在沉睡。这是一家水果超市,去年才装潢过,今年又花这么多钱重新装潢,真是不可思议。我是油漆工,已经刷了第一遍,虽然已习惯了油漆味,嗓子眼还是干涩。不过不用跑远路回出租房睡觉,够满意了。
老板娘脸色不太好,一定是看见我们这么迟了还在睡。我捅了捅小鬼,他嘟囔了一声,翻个身,又打起鼾来。我朝老板娘尴尬地笑笑。老板娘一转身走了。老板娘不晓得我们昨晚做到多迟。我晓得,这是寸土寸金的地方,每耽误一天,损失就很大。小鬼说,难道有几百块?我说,怕是上千元呢。小鬼啊呀呀地叫起来。实际上,一千算什么呢,一个月也不过三万,一年也不过三十多万。听说这里的房租就要十多万,还有十多个小工。收银的就分两班制,刨甘蔗皮的都穿着统一的制服,这些都是要本钱的。
我晓得做生意的许多事情,如果没有超出成本很多的利润,店面是不会动辄装潢的。我来到这个城市很久了,我甚至比本地人还要了解这个城市。我看着它一点点大起来,楼越造越高,路越建越宽。许多新楼盘,我都去干过活。只是我还是跟原来一样,几乎没有变化。当然,要说没有变化也是不确切的,至少我很想融入这个城市,通俗点说,就是交几个城里的人做朋友。这个想法,近来变得急促起来,尽管我并不想成为这个城市的居民。我一点儿也不想。如果我稍微聪明一点,早点听老板娘的话,或许早就是这个城市的一员了。我会有一个属于我自己的装潢公司。房子自然早就有了。当然,现在打死我也不会有这个想法了。
我懊悔没有早点把老婆接出来。早先我赚了点钱,听老婆的话,在家乡造了幢三层楼房。风光是风光了,可是到现在也没有增多少值,说起来,我家还是乡政府的所在地,三层楼房立在一条像样儿的街上。前几年回家,那条街比原来凋敝了许多。这就是我家乡的现实!大部分青壮年出外讨生计了,一些人则做起废旧塑料加工生意,弄得整个村子污水横流,空气浑浊。他们从更偏远的地方找来了工人。我让多余的房间空着,我宁愿让它们发霉,也不愿租给那些外来人。要是造房子的钱,在城里买一套房子,现在不晓得增值多少了。当然,后悔没有用。现在的房价,想想都可怕。
跟我一起出来的几个老乡,比我有气魄,早早开了公司。无非是租个门面,办个执照而已。员工都是临时叫叫的,然而,他们都赚了钱,买了房子,孩子也到城里读书。可是,他们算真正融入了城市么?不是的,他们交往的还是我们这些老乡,而且这两年又回到家乡造了别墅式的洋房。这说明,他们是随时准备回家的,透彻一点说,他们是希望孩子成为真正的城里人,自己还是眷恋着故土。衣锦还乡才是他们的真实意愿。
昨天晚上有点热,我突然想起家乡。我白天去油漆店的路上,看到菜场边出现了许多卖佛宝的摊位,那些红红绿绿的挂联纸,金光闪闪的元宝,黄色的佛经,还有纸糊的活灵活现的别墅啊轿车啊美女啊,我才知道清明快到了。已经有好多年没有给祖宗上坟了。实在应该去的,可是生活这么忙,肯定是去不了了,而且还有那出奇贵的路费。
这么疲劳,我还做起梦。油菜花开得闹满满的,我尽在里面跑,可是脚总被什么钩住。祖宗没有出现,倒出现一个女人。正是白天去油漆店的路上看到的那个。她骑着辆红色的电瓶车,头发微黄,那头发是做过的,名称我说不上来,总之是一根根竖着很清爽的样子,风吹过,说不上的好看。她忽然出现在油菜花里,就在我前面,还回过头,用力地看了我一眼,突然我觉得似曾相识,可不是老板娘的模样么?可她的脸色很冷漠。我竭力要她给我一个笑脸,我正在努力的时候,老板娘开门进来了。
我很想把这个难得的梦续下去,看来是毫无希望了。这时候我想起老婆。她当然没有梦中女人那样漂亮,不过她是温顺的,很听我的话。我也欢喜她。但我总是想别的女人。当然,只有想想而已,我没有别的意思。她曾经要跟我一起来城里,我不同意,我不想让她看到我真实的生活。说起来,我在老家也算一个有本事的人。按乡人的想法,我在城里应该很风光。不说花园别墅,总归住在高高的楼房里。实际上,对于生活我没有多少奢求,睡、吃,人生的两件大事,在我倒是最次要的。我的生活就是做、做、做,别的根本无暇顾及。这次让她来,是我提出来的。她在家里开了家小店,度度日还是可以的。可是,我看到许多老乡都成双搭对的,特别是孩子都在城里读书,心里就滋长了一个念头。现在正好有这么个机会,就让她来了。
如果不是儿子到了读书的年龄,我还不想让她这么快来。至少,我得让她知道我在城里过得还不错。我认识很多人,有老乡,也有城里人。为此,我还与几个东家通了电话,说我老婆要来了,会带她去看看我装潢的房子,如果可能的话,希望给她介绍个工作什么的。这几个东家人很好,一直以来,家里有什么坏了,总是打电话给我。虽然,我与他们并没有实质的交情。但是,他们答应我去拜访他们。我很感激,我的目的达到了。有时候想想,做人实在够辛苦的。
我原本想与老板娘解释一下,昨天晚上因为老婆要来,半夜了还去租房里清扫了一下。如果解释一下,老板娘就会体谅的,可是我就是木讷,想不出怎么说才妥当。来城里这么久了,我还是不会当地的方言,普通话更不准。虽然说什么话都可以,但我一开口,就自卑,怕人家听不懂,有时候要解释好几遍,才能弄明白。我很羡慕那些说话流利的人,包括小鬼。小鬼是老婆村子里的,也许与老婆还带点亲眷关系。小鬼初中未毕业就不读书,跟我已经两年了。我从来没有把他当学徒看,他也没有拘束过。他很灵光,就是没有进取心,到现在也不能够独立操作。但他模仿语言的能力很强,才来半年,也没有与本地人怎么交流,就能说一口本地话了,尽管他很少有时间与人说。有几次我与人家谈价格,差点谈崩了,我脸红气急的时候,他就讲出了一句本地话,就是勿要急勿要急,各退一步的意思,气氛就缓和下来了。他好像对前途从来没有打算过,就这样过一天算一天。难怪的,他才二十岁,别的人还在学校里胡乱用着爹娘的钱,他已经在赚钱了。我总这样对他说,好好做,等有了钱,在这里买套房子。这里多好啊!他就硬邦邦地回答:“有什么好,一个人都不认识。”
这是实话,他跟我这么久,除了几个老乡难得聚一下外,确实没有一个朋友。这是没有办法的事,谁会平白无故与你交往呢。大街上人来人往,各有各的归宿、圈子。晚饭后聚在一起打麻将啊,打扑克啦,谈论世事啦,那都是一些意气相投者,同学,朋友,邻居,同事。一个人是不会随便与陌生人交往的,你要融入别一个圈子,就像一滴水要融入一壶油里一样难。
老板娘挎着一只紫罗兰的包,在店堂里走进走出,我说,这里气味浓,你回家去好了。她说她不怕的,她说你以为只有你们能忍受啊,我像你们年纪的时候,苦多了。她说完这一句,发现错了,就用手指了指小鬼,“像他那么大的时候——大约十九岁吧,我在一家塑料厂工作,那个气味才浓呢。我的一个亲戚偶尔来了一趟,回家就对我妈说,那么毒的地方再不能待下去了。听说那种毒,闻多了,生出小孩来要残疾的。我妈急煞了,可是又没有门道,寻不到更好的工作,后来,我就一狠心辞掉工作了。”
“幸好辞掉了。”我说,一边往柜门上刷着油漆。
老板娘蹲下来。老板娘四十岁不到,不过,如果说她三十五六岁,也是可以的。老板娘说:“幸好辞掉?你说得倒轻巧,你以为是现在啊,是二十多年前诶!那时候,个体户是被人家瞧不起的。我摆摊卖水果,一辆三轮车,沿街叫卖,风里来雨里去的。早晨四点钟起来批货,晚上九十点钟回家。我到二十五岁的时候,就积攒下一笔钱了。后来我就有了自己的店面,就这样一点点大起来了。”
“你真有本事啊!”我说。
老板娘的手机响起短信的铃声。她站起来,走到门口去。她低下头,看短信,发短信。手机是最普通的东西了,功能也越来越多,然而,我就是学不全。短信,我还从来没有发过呢。我曾试着用过,可是多麻烦,写一句话,要花费多少时间,还讲不清意思。我看见人家在发短信,就有一种厌恶感,是节约几毛钱吧。不过实话实说,我倒真想学会它,可是想想竟没有一个人需要用短信来沟通。老婆倒比我灵光,到时候也会发一个来,无非是好吗辛苦吗之类的。我就是不回复。我们有个约定,不回复,就是好的。别人觉得这是违背常理的,但我就是这样的。当然,到了晚上,我会打一个电话,我觉得只有听到声音,才是最实在的事。这会儿,我看见老板娘发短信的神情,似笑非笑的样子,就认定,老板娘是在发暧昧的短信。
这样一想,我就产生一种失落感,虽然,老板娘与我没有一丁点儿关系,但看见她的那种神情,心里还是不舒服。我就是看不惯那种神情。
“你刚才说我真有本事?”老板娘走过来,又蹲到我身边,“有什么本事啊,我做人是失败的,你知不知道!”
我一点儿也看不出她有失败的地方。我认识她总有七八年了吧。她家的房子是本城最有名望的装潢公司装潢的。那时候,我还是那个公司的职工,其实说是职工,一点儿保障也没有,生活来了,就包给你,没有生活了,就让你闲着,一分工钱也不付。在闲暇时,还不准自个儿揽活。不过他们的活儿真忙,一年下来,空的时候也不多。就在那几年,我的许多同事或跳槽或自己去办公司了。油漆是最后一道关口,我帮她家刷油漆时,她间或也来看看,似乎很满意,就常拿一些水果来,吃剩了,硬让我们带回去。这样我们就知道了她是卖水果的。后来,她的店里什么东西坏了,要电工要木工都打电话给我,有的我动手帮她弄好了,有的就叫人帮她做。我也搞不懂,这么些年来,她还是没有电工和木工的电话,遇到什么还是托我帮她叫。就说这次总体装潢吧,就是全权委托我干的,从设计到叫木工电工。她这么信任我,我自然不能在背后搞小动作了。可以这么说,我们是相互信任的。我似乎与她很熟的,可又不是很熟。但我知道她是个女强人,她家的一切好像都是她在抛头露面。她的丈夫我见过,说不上好也说不上差的那么一个人,无疑,他是有点怕她的。所以,我觉得无论从事业还是家庭而言,她都是一个成功者,然而她说:“我离婚了。我离过两次婚,你知不知道?”
着实吓了一跳呢!我一丝儿也看不出来,她那么风光的一个人,竟然会离婚,而且离了两次,真是不可思议。
“我二十多岁不是赚了点钱吗?可我找了几个对象,都因为我是个体户而告吹。你说好不好笑,那些人也是最底层的小工人,一个月才拿几百块钱,竟然还嫌弃我这个比他们赚得多的女人。那会儿,我虽然风吹雨打,脸是比较黑,但我毕竟才二十多岁哪。后来,我嫁给了一个裁缝。他是一个好人,手艺也好。那年头,不像现在这样都买衣服穿,都是扯布叫裁缝做。他生意好的时候,我也歇下来去帮他。他教我画样、裁剪、缝纫,他几乎像教小孩子一样教我。我原来也手巧的,后来做水果生意,粗枝大叶惯了,手便不灵活了。他多耐心啊,我也好强,不多久,我就学会了一切,当然到现在我也没有学会做西装。几年时间,我们就买起了房子。后来做衣服的少了,我们就开起了服装店,生意也很好。可是他查出毛病来了。是恶病,花掉了我们所有的积蓄,在我决定卖掉房子的时候,他吞下了一瓶安眠药。我守寡了两年,又做起水果生意来。我从头开始。后来我又结婚了,他也是摆水果摊的。我们多艰苦啊。当转下一个店面的时候,我们身边连进货的钱都没有了。我们恩爱的。我与前夫没有孩子,与他生了一男一女。有了孩子后,我就忘掉前夫了,我甚至于忘了自己曾经结过一次婚。我们都是卖水果出身,两人联手,真是如鱼得水。我们很快有了更大的房子,有了轿车。可是问题出来了。我到现在还懊悔,买了那辆绿色的轿车。是那辆车害了我也害了他。有了车子后,他借口联系业务、送货,常常一个下午不到店里来。还借口照顾我,叫了一个小工,自己就不太来店里了。店面扩大了,生意也确实好。你们不晓得,我们的生意,表面上忙忙碌碌,其实没有多少赚头。我们赚的是学校的钱,特别是那些大的幼儿园,每天都要送很多水果,这样的学校我们联系了很多。以前,他总是一送到就回来,后来他要磨蹭很久才回来。我早就看出苗头了。我劝过,苦口婆心,然而我没有证据,也没有时间去跟踪,我得顾店。我不想逃掉一点生意。我真傻啊!”
我刷漆的动作都有点变形,我想我应该插上那么一句,但一句也说不出。我恨自己,这么无用。我应该劝慰她,说几句宽心话,再怎么着,骂几句那个狼心狗肺的男人也好。我知道女人正沉浸在痛苦中,她的痛苦无处排泄,或者说没有可以倾诉的人。这让我奇怪,并且感动。难道她也与我一样,没有一个可以掏心掏肺的朋友?这不可能吧,她那么大气开朗的一个人,而且是真正的本地人,有的是同学朋友啊。她却对我敞开胸怀,把我当作一个可以倾诉的人。我有点受宠若惊,没来由地紧张。我不晓得该怎样应付,哪怕接上一句也好。我就是笨。我确实没有像今天这样与人交流的经验,来到城里后,我似乎只有业务需要,才与人交流,但那是硬绷绷没有感情的,只有钩心斗角;就是老婆,何曾真心真意地交流过。这会儿,我才想起老婆来。我看了看表,她应该准备出门赶长途车了吧。忽然,我动了个念头,我不想让她来。我取出手机,与老板娘打声招呼,走到一边去,我僵手僵脚地开始给她发短信:“不、要、来。”那边回答:“为什么?”“总之不要来。”
老板娘看见我的神态有点特别,就问:“给谁发短信啊,要这么神秘?”
“是,一个老乡。”
“老乡啊,”老板娘说,“我看你还是少与他们来往的好,我发现你们那里的人都不太诚实。当然,你除外。”
“这个,好的还是多的。”
“真的很少,你要在这里立脚,还是少与他们接近的好。”
“嗯,我听你的。”
“你也太老实了,这么些年,早该自己干了。”
“没有实力啊,没有人帮,我是不行的。”
“如果你有这个想法,我倒可以帮点忙。”
“真的啊,你愿意……”
“当然啦,我们认识这么久了,还不了解你啊。”
“……”
“没什么的。”
我的心里涌起一股莫名的热流,似乎身体要飘起来的样子。我应该有所表示,诚然,自己也不晓得究竟发生了什么,但我觉得我的整个人生从此要发生某些变化了,这个变化好像曾经在梦里发生过。难道梦想果真能成真?
“那男人真坏。”我不晓得缘何会说出这样一句话,也许我是想说,老板娘啊,你这么好的一个人,竟然被一个丑男人背叛,或许想表达这样一个意思,你这样好的一个女人,要是换成我,捧在手里还怕化了呢。
“是坏啊,所以我对不诚信的人深恶痛绝。”
“是啊,我也一样。”
“你当然是诚信的。”
“嗯!”
“不过这样也好,长痛不如短痛,现在我可轻松了。”
“你总是有本事的人。”
“可不能这么说,我是受过折磨的,也许昨天还痛苦着。”老板娘意味深长地朝我看了一眼。
“你是怎么摆脱了的?”
“很简单啊,”老板娘的话轻松起来了,几乎像水流一样,源源不断,“后来,我抓到他们了。我有了证据。他哭求我,然而,我是什么人哪。我又离婚了。不过,我把现在这套大房子给了他,当然还有那辆车子。我只要那套旧房子,还有现在这个店面。人家都说我傻,因为那套房子现在值两百多万,而那套旧房子,面积很小,只有五十来个平米,满打满估,也不过五六十万。而这个店面,也不是我们的,是向人家租的,但我享有租赁权。你也觉得我太亏了吧。我是亏了许多,可是要那么多钱干什么呢?我曾经拥有过那么多,不是转眼都失去了。你一定觉得,竟然这样,还要这么辛苦干什么?你不要摇头,我晓得你心里一定会这样想。其实谁会怕钱多?我依然很缺钱啊。当然,如果我现在一点也不干活,这辈子我也能很好地生活。可是你试试在家坐坐看,保证不出一个月就要毛病缠身的。”
“是的,是的,这个我信的。”其实,我才不信呢,在家坐坐要生病,听都没听过。要是有条件,我坐一年给你看看。然而现在,这个女人说什么我都认为是对的。因为我与她的关系已经发生了质的变化。不是吗?她的话,怎么会不对呢?现在,我似乎愿意为她做任何事,她提出什么条件,我保证会一口应承。如果这个女人让我去教训那个好色的前夫,我也会在所不辞。
然而她说:“你不信的。”
我只好坚持说:“我信的。”
“你不了解的。”
“我了解的。”
“你真的能了解?”
“当然。”我觉得我的话突然变得流利起来,好像真的理解了她所说的话。我高兴起来,我终于有一个真正的城里朋友了,还不是一般的朋友。是一个老板娘,一个气质高雅的女人,一个对我有好感的女人。有一瞬间,我想入非非,以至于我的动作都变了态,把几点漆溅到了老板娘那身漂亮的套裙上。
“哎哟,对不起。”我下意识地拿起身边的脏毛巾,去帮她擦。
老板娘嘴里说着不要紧不要紧,但我还是感觉到她脸色轻微的变化,那是一种将要皱眉或者厌烦的前奏。
“对不起啊……”
“跟你说过不要紧的。”老板娘慢慢地站起来,又从坤包里取出手机。
“对不起,”我小心翼翼地说,“我老婆,她,不来了。她……”
“嗯,也好。”老板娘直起来,拿起手机,脸上露出了少有的妩媚。
“这样,你又要招人了。”
“什么,你刚才说什么?”老板娘突然大声说,“说好的事啊!不行的,时间来不及了。反正,这里一开业,她就要来上班的。”一边说一边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