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寅恪语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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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西比较

近读史至法国大革命事,愈见其与吾国之革命前后情形相类。陈君谓西洋各国中,以法人与吾国人,性习为最相近。其政治风俗之陈迹,亦多与我同者。美人则与吾国人,相去最远,境势历史使然也。然西洋最与吾国相类似者,当首推古罗马,其家族之制度尤同。(皆以男系为本,而日耳曼人[今英美]之家族,则以女系为本,或二者杂用并行。)稍读历史,则知古今东西,所有盛衰兴亡之故,成败利钝之数,皆处处符合;同一因果、同一迹象,惟枝节琐屑,有殊异耳。盖天理Spiritual Law人情Human Law,有一无二,有同无异。下至文章艺术,其中细微曲折之处,高下优劣、是非邪正之判,则吾国旧说与西儒之说,亦处处吻合而不相抵触。阳春白雪,巴人下里,口之于味,殆有同嗜。(今国中之妄谈白话文学,或鼓吹女子参政者,彼非不知西国亦轻视此等事。特自欲得名利,而遂悍然无所顾耳。)其例多不胜举。

吴宓日记1919年8月31日

陈君寅恪来,所谈甚多,不能悉记。惟拉杂撮记精要之数条如下:

(一)中国之哲学、美术,远不如希腊,不特科学为逊泰西也。但中国古人,素擅长政治及实践伦理学,与罗马人最相似。其言道德,惟重实用,不究虚理,其长处短处均在此。长处,即修齐治平之旨。短处,即实事之利害得失,观察过明,而乏精深远大之思。故昔则士子群习八股,以得功名富贵;而学德之士,终属极少数。今则凡留学生,皆学工程、实业,其希慕富贵、不肯用力学问之意则一。而不知实业以科学为根本。不揣其本,而治其末,充其极,只成下等之工匠。境遇学理,略有变迁,则其技不复能用,所谓最实用者,乃适成为最不实用。至若天理人事之学,精深博奥者,亘万古,横九垓,而不变。凡时凡地,均可用之。而救国经世,尤必以精神之学问(谓形而上之学)为根基。乃吾国留学生不知研究,且鄙弃之,不自伤其愚陋,皆由偏重实用积习未改之故。此后若中国之实业发达,生计优裕,财源浚辟,则中国人经商营业之长技,可得其用;而中国人,当可为世界之富商。然若冀中国人以学问、美术等之造诣胜人,则决难必也。夫国家如个人然,苟其性专重实事,则处世一切必周备,而研究人群中关系之学必发达。故中国孔孟之教,悉人事之学。而佛教则未能大行于中国。尤有说者,专趋实用者,则乏远虑,利己营私,而难以团结,谋长久之公益。即人事一方,亦有不足。今人误谓中国过重虚理,专谋以功利机械之事输入,而不图精神之救药,势必至人欲横流、道义沦丧,即求其输诚爱国,且不能得。西国前史,陈迹昭著,可为比鉴也。

(二)中国家族伦理之道德制度,发达最早。周公之典章制度,实中国上古文明之精华。至若周、秦诸子,实无足称。老、庄思想尚高,然比之西国之哲学士,则浅陋之至。余如管、商等之政学,尚足研究;外则不见有充实精粹之学说。(今人盛称周、秦之国粹,实大误。)汉、晋以还,佛教输入,而以唐为盛。唐之文治武功,交通西域,佛教流布,实为世界文明史上,大可研究者。佛教性理之学Metaphysics(按:形而上学),独有深造,足救中国之缺失,而为常人所欢迎。惟其中之规律,多不合于中国之风俗习惯(如祀祖、娶妻等)。故昌黎等攻辟之。然辟之而另无以济其乏,则终难遏之。于是佛教大盛。宋儒若程若朱,皆深通佛教者。既喜其义理之高明详尽,足以救中国之缺失,而又忧其用夷变夏也。乃求得两全之法,避其名而居其实,取其珠而还其椟。采佛理之精粹,以之注解四书五经,名为阐明古学,实则吸收异教,声言尊孔避佛,实则佛之义理,已浸渍濡染,与儒教之宗传,合而为一。此先儒爱国济世之苦心,至可尊敬而曲谅之者也。故佛教实有功于中国甚大。(按西洋,当罗马末造,世道衰微,得耶教自东方输入,洗涤人心,扶正纲维。……中国之儒,即西国之希腊哲学。中国之佛,即西国之耶教,特浸渍普通,司空见惯,而人在其中者,乃不自觉耳。——又按中国史事,与西洋史事,可比较者尚多,然此其大纲也。)而常人未之通晓,未之觉察,而以中国为真无教之国,误矣。自得佛教之裨助,而中国之学问,立时增长元气,别开生面。故宋、元之学问、文艺均大盛,而以朱子集其大成。朱子之在中国,犹西洋中世之Thomas Aquinas(按:托马斯·阿奎纳),其功至不可没。而今人以宋、元为衰世,学术文章,卑劣不足道者,则实大误也。欧洲之中世,名为黑暗时代Dark Ages,实未尽然。吾国之中世,亦〔无?〕不同。甚可研究而发明之也。

(三)自宋以后,佛教已入中国人之骨髓,不能脱离。惟以中国人性趋实用之故,佛理在中国,不得发达,而大乘盛行,小乘不传。而大乘实粗浅,小乘乃佛教古来之正宗也。然惟中国人之重实用也,故不拘泥于宗教之末节,而遵守‘攻乎异端,斯害也已’之训,任儒、佛(佛且别为诸多宗派,不可殚数)、回、蒙、藏诸教之并行,而大度宽容tolerance,不加束缚,不事排挤,故从无有如欧洲以宗教牵入政治,千余年来,虐杀教徒,残毒倾挤,甚至血战百年不息,涂炭生灵。至于今日,各教各派,仍互相仇视,几欲尽铲除异己者而后快。此与中国人之素习适反。今夫耶教不祀祖,又诸多行事,均与中国之礼俗文化相悖,耶教若专行于中国,则中国立国之精神亡。且他教尽可容耶教,而耶教(尤以基督新教为甚)决不能容他教(谓佛、回、道及儒)。必至牵入政治,则中国之统一愈难,而召亡益速。此至可虑之事。今之留学生,动以“耶教救国”为言,实属谬误。又皆反客为主,背理逆情之见也。

(四)凡学问上之大争端,无世无之。邪正之分,表里粗精短长之辨,初无或殊。中国程朱、陆王之争,非仅门户之见,实关系重要。程、朱者,正即西国历来耶教之正宗,主以理制欲,主克己修省,与人为善。若St. Paul(按:圣保罗),St. Augustine(按:奥古斯丁),Pascal(按:帕斯卡),Dr. Johnson(按:约翰逊)以至今之巴师(按:白璧德)及More(Paul E.)(按:穆尔)先生皆是也。陆、王者,正即西国Sophists(按:诡辩派),Stoics(按:斯多葛派),Berkeley(按:乔治·伯克利),以及今Bergson(按:柏格森)皆是也。一则教人磨厉修勤,而裨益久远;一则顺水推舟,纵性偷懒,而群俗常喜之。其争持情形,固无异也。又如宋儒精于义理之学,而清人则于考据之学,特有深造,发明详尽。训诂之精,为前古所不及,遂至有汉、宋门户之争。西国今日亦适有之,今美国之论文学者,分为二派。一为Philologists,即汉学训诂之徒也。一为Dilettantes,即视文章为易事(甚或言白话文学),有类宋儒语录,其文直不成章。于是言文者,不归杨,则归墨。而真知灼见,独立不倚,苦心说道,砥柱横流,如巴师与More先生者,则如凤毛麟角。此其迹象,均与中国相类似也。

(按:吴宓注:“第四段,多参以宓之见解。惟以上三段,则尽录陈君之语意。”)

吴宓日记1919年12月14日

(附)

旧读《儒林外史》,某有言曰:“亭榭如名位,时来则有之,树木如才德,非百年不能成。”昨与陈寅恪君谈,陈君亦云:“机械物质之学,顷刻可几者也。哲学文学音乐美术,则精神之学,育于环境,本于遗传,斯即吾国之所谓礼乐是也,礼乐百年而后兴。”

李思纯《与友论新诗书》,《李思纯文集》

每闻人言:中国文化最高,或谓汉族文化最高。汉族文化自为一极高之文化,然遂谓其为世界上最高之文化,则殊不当。如读藏文之正续《藏》,则可知藏族学问甚高。又如在中古时,阿拉伯人有极高之文化。不能因为自己无知遂谓某民族文化甚低,或文化不足道。

1936年2月3日讲课时言,《年谱长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