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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倒霉的艾蒂安伯爵(中)

“下雪了。”

艾蒂安伯爵的神色顿时变得难看起来。

事实上即便他不说,围坐在一起的人们也能感觉到——即便过于昏暗的光线让他们难以看清细小的东西,但那些窸窸窣窣的不断落在他们头发,眉毛和胡须上的东西,还能是什么呢?

更不用说,雪天特有的阴冷之气正在不断地朝他们涌来,它就如同突厥人的匕首,明确而迅速地刺入骑士们的关节,割伤他们的嘴唇,捅进他们的喉咙,让他们即便只是动作一下,都能感觉到浑身的血都在被抽干。

艾蒂安伯爵深深地觉得,他肯定是遭到了魔鬼的诅咒,才会沦落到这个境地。

使者,哪怕是两军开战,举着旗帜与战书来到敌人面前的使者,也未必个个都会遭受屈辱,失去性命,他又是圣地特使——法兰克,不列颠以及神圣罗马帝国与圣地的往来从来没有中止过,尤其是在每次远征前后,每个国王,每个领主,每个骑士团的大团长,更要频繁而又紧密的联系,以保证彼此有所呼应,不会出现调动失灵或是讯息断绝的情况。

携带着信件与特许状的使者们或许会有一些危险,但毫无疑问,他们受到的尊重也是最多的。

当路易七世把他召唤到面前,将圣地特使的委任状交给他的时候,艾蒂安伯爵也满心以为,这将是一桩为天主,为国王,为基督徒们做奉献的好事,虽然路途遥远,崎岖难行,遍布野兽和异教徒……他仍然骄傲地认为,自己可以完满地完成这件工作,并安然地返回家中,就如同之前的每个使者那样。

只是他没想到,并不是所有的危险都来自于野兽和异教徒,一个年轻而美貌的公主同样会让他陷入困境,面对着那些不善的目光,艾蒂安伯爵甚至不敢留到第二天——天晓得,那天晚上他都是身着链甲,头顶铁盔,睁着眼睛握着剑,盯着门扉,度日如年般地熬过去的,虽然阿马里克一世察觉到自己的错误后,向他保证绝不会有人向他提起决斗或是行卑劣之事……

但艾蒂安冲进教堂抢走他心仪的姑娘阿德莱时就是二十岁,他还能不知道二十岁的年轻人能干出些什么混账事儿来吗?

他不得不舍弃原先的计划——要知道来到圣地的人绝不可能不朝圣——带着他的骑士、侍从、修士早早离开,只能在淡金色的晨光中远远地回望那座神圣的山丘。

他身边的人也都在唉声叹气,他们个个都以为这是一个难得的良机,用尽手段地只想加入到这个队伍中——谁不想去见识一下安德罗斯岛上的丝绸作坊,游历一番罗德岛上的巨像遗址,在米拉城的半圆形剧场中大声歌唱,于斐尼凯的港口徜徉,在海鸥的叫声中享受温凉的海风呢?

他们还打算去圣尼古拉墓前祷告,在塞浦路斯寻找圣彼得的神迹,他们将会穿过大卫之门,在圣殿山下久久地注视着那著名的圆形金顶,那是异教徒的庙宇,现在已经属于基督的骑士;他们会去客西马尼园,耶稣曾经在这里与门徒们祈祷,也在这里遭受犹大的背叛。

他们还要去到最神圣的地方,也就是圣墓教堂,他们要匍匐前行,亲吻每一寸地面,无论是耶稣遭背叛后被关押的牢房,还是他被悬挂起来后,十字架插下去后留下的凹坑,又或是他受鞭挞时被束缚其上的柱子,甚至是他被迫带上荆棘冠冕时滴了血在上面的石块,以及他最终安眠并在那里复活的石头墓穴……

还有围绕着这座神圣之地建造的礼拜堂,抹大拉的玛利亚,圣约翰,圣母玛利亚,圣雅格,圣彼得……

他们满怀希望而来,甚至预先支付了很多报酬,如今这些都成了空,不免叫艾蒂安伯爵多挨了很多抱怨,他只能在船上就承诺他们说,等回到了法兰西,他会向每个人赠送价值一百个金币的礼物,他们听了,顿时就平息了怒气,眉开眼笑起来。

当然,这份昂贵的债务不可能由艾蒂安伯爵一个人承担,究其根本,这还是路易七世和阿马里克一世的傲慢和鲁莽弄出的荒唐事儿,原本就不该让他来负责——阿马里克一世已经承诺会给他一笔不错的补偿,想必路易七世也不会太过吝啬,用这笔钱来保证自己在归途中的安全是再划算不过的事情了。

只是艾蒂安伯爵也没想到,他的船在穿过塞浦路斯与大数之间的海峡不久就触礁了。

我们曾向诸位仔细地描述过第一,第二次十字军东征的路线,若是您也和亚拉萨路的国王和王子一般,有着一张与之相关的地图的话,您会发现一件很有趣的事情。

那就是,从地图上看,十字军们明明可以在西西里或是雅典就乘上船,穿过地中海直达亚拉萨路,他们却非要去易存难,穿过大半个欧洲,西亚和中亚,还要经过一部分塞尔柱突厥的领地,越过亚美尼亚才能抵达安条克……

是他们觉得天主的考验过于简单所以要增加难度吗?

当然不是。这得怪此时过于落后的船只制造与航海技术,无论大小船只,几乎都是单桅,单甲板,依靠的动能只有风和人力,根本经不起深海狂风巨浪的侵袭;以及,由此产生的船只荷载不足的问题,也让人们不得不一直在两难中抉择——要么保证乘客和货物,要么保证补给……

另外一个棘手的关卡则来自于方向与航线——后世的人们经常会看到这个时期的船长与瞭望员经常会举着一个望远镜向着四周扫视,他们在看什么呢?

看陆地。

他们需要凭借着陆地或是岛屿上的景物来确定自己没走错路……没办法,距离撒拉逊人将东方的指南针或是司南传入欧洲还有一百年呢……

总之,此时的航船,几乎都要紧靠着海岸线走,保证不会迷途,也能避免遇见难以对抗的风暴,停下来补充给养也方便,但这样也就有了一个问题,那就是船只很容易在近海的礁石上触礁。

此时艾蒂安伯爵还没有意识到这并不是一场意外,不过船长本就是一个果断的人,在发现船只触礁后,他不顾一切地命令水手将船冲向岸边,船只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吱嘎声,用尽了最后一点力气,终于没有沉没而是搁浅了。

他们并不能确定这儿是哪里,或许是基督徒的领地,也有可能是塞尔柱人的领地,无论如何,继续停留在这里并不是什么好事。鉴于此时有着一条相当臭名昭著的法律——海难物品归属权,无论是什么信仰,只要有遇难的船只冲上了岸,上面所有的东西全归当地领主所有。

异教徒的领主可能会连同船上的幸存者一起笑纳,毕竟奴隶也算是一笔资产。

你可能会觉得基督徒的领主能好些?不,为了避免后续的麻烦,他们会索性把所有的幸存者以及目击者一起杀掉……

艾蒂安伯爵和他的随从们动作还是相当迅捷的,他们不但逃出了生天,从船舱里牵走了自己的马——有几匹马摔断了腿或是脖子,他们只能将它们留在那里——还尽可能地带走了一些食物和酒。

他们在走了一段路后,发现所看到的景色都是陌生的,也没找到人类留下的痕迹,一个骑士攀上一截断裂的枯木,向着远处眺望,也没能看到村庄或是城堡中升起的烟雾与火光。

艾蒂安伯爵试图询问他们的向导,但这位向导先生像是在撞击中被砸到了脑袋,一直哼哼唧唧的,什么都说不出来,就连眼睛都睁不开,别说给他们指出一条正确的道路了,就算是把他放在地上走,他都走不出一条直线来。

他们只能将他放在马背上带着走。

众人的衣服都湿透了,眼看着日光渐渐变得微弱,再也无法带来哪怕一点光亮和热度——十二月份的朝圣路上也已经开始凝结起不祥的白霜了——风一吹,他们就浑身颤抖,几乎连站都站不稳。见状艾蒂安伯爵只得教骑士们下马,让马儿挡在外面,骑士们走在中间。

幸运的是,他们很快遇到了一片松林。

这片松林也不知道存在了多久,地面上厚厚的一层全是松针,而且只有表面一层略带湿润,下面的丰厚而又干燥,骑士们见了,立即欢呼了一声,他们连耙带刨了一大堆松针,整理出林边灌木丛里的一小块空地,在上面升起火来。

马儿依然被留在外面,侍从们将马衣和斗篷系在一起,搭在它们身上,用长剑和矛枪支在其中,这样他们就有了一个无顶的帐篷,不过这也顶多能给他们挡挡风,他们分吃了一些船上带出来的食物,敲了几个松塔,喝了酒,身体才暖和起来。

解决了迫在眉睫的危机,骑士们也活跃了起来,一个大胆的侍从——他是香槟伯爵的私生子,从血缘上来说,可以说是艾蒂安伯爵的侄子,忍不住半真半假地埋怨道,艾蒂安伯爵完全不必这般绝情。

亚拉萨路是教会的摇篮,是世界的中心,是每个基督徒视作“最神圣”的地方,在别处做国王,享有的是世俗的权力,在亚拉萨路做国王,既能享有世俗的权力,还能领受天主的赐福,安康,荣耀,将来也必然能在圣人的簇拥下升上天堂。

对于这个年轻人的质疑,艾蒂安伯爵只是摇摇头,“我可以用一句撒拉逊人的诗句来回答你:‘亚拉萨路就是一只装满了蝎子的金盆。’”

谁对它生出贪念,谁要伸手,谁就要被咬。

虽然艾蒂安伯爵只在雅法待了三天,在亚拉萨路待了一晚,但他看得再清楚也不过了,阿马里克一世固然是个雄主,但他已经不再有过去的精力与神气,他像是一棵被雷电击中的树,内中腐朽,只有外表还勉强保持着完好,他之所以坚持着不倒下,或许正是因为他对于基督的承诺——在没有选出一个合适的继承人之前,他决不能轻易放弃。

但这个人是谁呢?

鲍德温王子?一个活不过三十岁的麻风病人?

又或是的黎波里伯爵雷蒙?安条克大公博希蒙德?善堂骑士团的大团长奥格.德.巴勒本,圣殿骑士团的大团长菲利普.德.米利?又或是他,一个远道而来的法国贵族?

艾蒂安伯爵可不相信这些人真如表现出来的那样品行高洁,愿意将亚拉萨路的王冠戴在一个外人头上,他若是真的中了他们的计,被眼前的利益消磨了理智,当真留下来成为公主希比勒的丈夫,最大的可能是被这些家伙敲骨吸髓,利用殆尽后被“战死”,“病死”甚至“失踪”……

只是这些话他是没法对任何人说的。

“但希比勒公主可真是个美人,我真不敢相信您竟然能够这样的铁石心肠。”

这下子艾蒂安伯爵可真是笑出声来了,“正因为见到了她,我才坚定了逃走的想法。”

“您怀疑她的爱情吗?”

“爱情?虽然希比勒公主只有十三岁,但在她的眼睛里我可看不到这些,”艾蒂安伯爵环顾四周,那些年轻的扈从和骑士脸上都带着好奇的神色,而年长一些的却露出了与伯爵心有灵犀般的微笑,“你们难道没有感到危险吗?”

“如公主希比勒这样的美人,总有手段叫这些年轻的小伙子丢盔弃甲,”一个年龄比艾蒂安伯爵还要大些的骑士诙谐地打趣道:“别说是危险,就算是撒旦丢个箩筐在他们脚下,他们也会毫不犹豫地跳进去的。”

“那末我倒是可以在这里教导你们一桩事情,”艾蒂安伯爵举起一根手指,“在任何时候,任何地方,面对着任何一个人,你不妨设身处地地,站在她或是他的立场上想一想,你若是她/他,会愿意毫无缘由地拿出好处来给一个陌生人么?”

“奥德修斯的水手们来到一座荒岛上,就有一个美貌的女子迎接他们,为他们准备丰盛的酒宴,他们吃了,喝了,就变作了女巫喀耳刻的猪;

又有刚烈的美狄亚,她为了帮助盗取金羊毛的情人逃脱,甚至不惜将自己的亲弟弟分尸抛在路上,但在伊阿宋移情别恋时,她却愿意织一条华美的袍子,打造一顶精致的王冠送给他的新欢,结果可怜的公主因此毒发身亡;

还有我们熟知的大利拉,参孙明知道她是敌人的女儿,却依然将她抱在怀里,泄露了自己的秘密,最后被非利力士人被剜掉双眼,带到迦萨,用铜链锁住,像牲畜一样推磨……”

“各位,”他嗤笑道:“希比勒公主只有十三岁,而我已经三十七岁了,比她的父亲还要老迈,无论别人如何逢迎,我也知道我正在走向墓穴,她身边难道就没有年龄相当,身份合适,容貌俊秀的同伴吗?

她向我屈就,乃是做了一桩赔本到了极点的买卖,我简直难以想象,若是我签了契约,将来要偿还多少才能让她满意。”

他一口气将话说完,场中的气氛都有些凝滞,方才插话的骑士怜悯这些被美色迷惑了的年轻人,就提议说,可以在天光犹存的时候,走进松林里去,那里可能正有一窝松鸡,甚至可能有几只兔子,一只鹿,他们现在虽然还有点食物,但这点食物到了明天也就消耗殆尽了。

骑士的建议得到了所有人的赞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