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布罗岱克的报告(一六)
我正在我们的厨房里。我刚戴上那顶貂皮窄边软帽。我还穿上了拖鞋,戴上了手套。
我感到身上非常暖和,这样的温暖让我舒适而昏昏欲睡。某个秋末的下午,你在长时间步行之后喝一两杯热酒,就会有那样的感觉。我很舒服,我在沉思。想的当然是“另外那个人”。我不是说穿戴了本属于他的衣帽,他订做的衣帽——还有他如何遇上了施特恩,正如我曾说过的,那极少光顾我们小镇的施特恩?他又如何打听到了施特恩善于缝制皮货?——就让我进入了他的思想,进入了他大脑里那个小世界,但无论如何我觉得我似乎因此而接近了他,而回到了他的身边,他也许会用一个手势或一个眼神告诉我更多的事情。
应该承认,我相当惊慌失措。他们委托我做的事远远超过了我双肩的承受能力,超过了我智慧的承受能力。我不是律师。我不是警察。我也不是说书的人。这个故事,假如有一天真的有人阅读它,就足以证明这一点,在这个故事里,我不停地回溯到前面,再返回来,不停地跳过时间的连贯性,有如跳过篱笆,不停地迷失在次要的情节里,也许还忽略了主要的,尽管并非有意为之。
我再次阅读这个故事前面的篇章时,我意识到我游走在字词句子里,有如一只被围猎的野兽,跑得飞快,东拐西拐,试图巧妙地甩开追逐它的猎狗和猎人。在那一片喧闹中,一切应有尽有。我在其中竹筒倒豆子,讲述了我的一生。写作能减轻我的负担,使我的心境得到宽慰。
至于别人命令我写的“报告”,那却有天渊之别。其中谈不上什么文笔,我只逐字逐句抄写别人的谈话。我在吃素。此外,奥施威尔在几天前已经通知我,我必须在星期五傍晚去镇政府一趟。
“星期五来看看我们,布罗岱克,你给我们念念……”
他亲自来到我们家对我说这件事。费多琳给他搬过去一把椅子,他既不向她致意,也不向她致谢,便把他那胖大的身躯放进椅子里。他摘下他的水獭皮鸭舌帽,拒绝了我建议他饮用的一杯酒。
“没时间,谢谢。大家都有工作。今儿早上还得杀三十头猪。如果我待在这里,他们就能把那些猪给糟践了……”
从我们头顶上传来脚步声。是波朴切特在楼上像鼩鼱一般小步走来走去。还有另外的脚步声,更缓慢,也更沉重,还传来了显得很遥远的人的嗓音,那是艾梅莉亚哼出的歌声。奥施威尔抬头听了片刻,然后看看我,似乎想说点什么,但又改变了主意。他掏出装烟草的小荷包,给自己卷了一支烟。于是,在我们俩之间出现了一大段像石头那么坚硬那么难以打破的沉默。奥施威尔是无缘无故地滞留在这里,所以他适才甩出一句话,说有人在农庄里等着他。他抽了两三口烟,厨房的空气里立即弥漫着蜂蜜和陈酒的味道。奥施威尔是不会抽随便什么烟的,他抽的都是富人的烟草,纯正的金黄色,切得十分精细,那是他在很远的地方订购的。
他再看了一眼楼顶,然后把他那张丑陋可憎的脸重新朝我转过来。已经听不见楼上的声音,没有了脚步声,也没有了艾梅莉亚的歌声。费多琳对我们不理不睬。她已经把土豆搓成了碎末,现在正用手将土豆泥揉成小饼。接下去她会把小饼放到滚开的油锅里炸,再撒上罂粟籽儿后她就可以端到我们饭桌上了。
奥施威尔清清嗓子。
“不太孤单吧?”
我摇头表示不。
他好像在思忖,抽了一口烟,呛得喘不过气。他的脸变得通红,红得像六月成熟的野樱桃,眼睛里也涌出了泪花。后来,咳嗽终于停止。
“需要什么东西吗?”
“不需要。”
奥施威尔用一只大手摸着双颊,仿佛在用手刮脸。我在心里琢磨他究竟想干什么。
“那好,我这就告辞了。”
他犹豫再三才说出这句话。我直视着他的眼睛,试图看清楚在他的眼睛深处究竟藏着些什么,但他立即把眼睛垂下去了。
我听见了一句非常奇怪的回话,一句仿佛并非从我口里说出的话,因为我感觉这句话充满威胁的意味:
“您装做好像她们俩根本不存在,这对你再合适不过,对吧?这样做对你最合适,对不对?”
这句话的结果是让奥施威尔彻底闭嘴了。我看见他试图思考我适才说过的话,看见他翻来覆去从各个角度琢磨我那两句话以便将它们结合起来理解,但他显然没有达到目的,因为他一下子跳了起来,抓起他的鸭舌帽,扣在自己脑袋上便走了。门被他带上时发出了轻微而又干巴巴的喵喵声。突然,就这一丁点喵喵声,我又看见自己站在这道门另一边的情景,那还是两年前我回来那天发生的事。
我走进小镇后遇见的所有人都睁圆了眼睛看着我,他们张大了嘴却说不出一句话。有的人逃到自己家里报告我回乡的消息,而且人人都明白,必须让我单独走路,还不能对我提任何问题。我当时最需要做的一件事,就是到达我家的门口,把手放在门把手上,推开门,听到大门发出的那一声轻微的喵喵声,回到我的家,找到我热爱的人,我时刻想念的人,把她抱在怀里,把她紧紧抱住,抱得她感到疼痛,最后把自己的嘴唇重新贴在她的嘴唇上。
啊,那些动作,那条路,那几米的路程,我在梦里曾多少次在那里走过!就在那一天,当我推开那道门,我的门,我家的门时,我浑身发抖,心跳得仿佛要震裂我的胸脯。我甚至以为自己快要窒息了,一旦我跨过门槛,我就会死在那里,会因过分幸福而死在那里。然而,那“吞噬生灵的女人”的面孔在这时竟突然出现在我的眼前,我一下子僵在了我的幸福感里。就好像有人抓一大把积雪放在我的衬衫和裸着的皮肤之间。究竟为什么正好在那一刻,那女人的面孔会从炼狱里钻出来在我的眼前晃动?
在战争的最后几个星期,集中营变成了比它此前更为离奇的地方。从不停歇、互相矛盾的谣传像火热而又冰凉的风暴袭来一般使它摇摇欲坠。一些新来的人悄悄传话说,战争即将结束,我们这些卑躬屈膝像死尸一样的人是在战胜者的营地里。于是,在我们这些已经变成活死人的人眼睛里出现了一抹早已消失的微光,那微光正在重新点燃还很脆弱的亮光。然而,看守们的凶暴立即消除了那些新来的人引起的短暂的不安和慌乱,好像为了证实他们仍然是这里的主人,他们拿我们当中第一个经过他们面前的人当出气筒,用棍棒、靴子、枪托揍他,把他按到污泥里,仿佛试图消灭什么痕迹或残留物。但尽管如此,他们的烦躁易怒和成天惴惴不安的面孔仍然促使我们想到,的确有什么事情正在发生。
主宰我的那个看守现在也不大管我了。而前几个星期他却像闹着玩儿似的在我脖子上套一个很大的皮圈,皮圈上拴一根编织的牵狗绳,就这样牵着我在集中营里到处走,我得用四肢爬在地上跟着他,他则用两条腿走前走后,大摇大摆。如今,只是在吃饭的时候我才能看见他。他悄悄朝代替我床铺的狗窝走过来,倒两大勺菜汤在我的碗里,但我明显感到他对这个游戏已经不再感到好玩。他的面孔已经变得灰暗,他的额头出现了我过去从未见过的两道深深的皱纹。
我知道,战前他曾当过会计,他有一个妻子,三个孩子,两男一女。他没有养过狗,只有一只猫。他长相并不咄咄逼人,神情还显得腼腆,眼神游移不定,一双小手保养得格外精细,一天有规则地洗好几次手,洗手时还老哼着军歌。他与其他看守相反,从不喝酒,也从不光顾那没有窗户的临时营房,有些女囚徒就在那里供看守们蹂躏,但我们从没有看见过她们。他是个很平常的人,脸色苍白,老成持重,说话口气平稳,从不抬高嗓门,但,就是他,在我面前,曾毫不犹豫地用牛筋鞭子两鞭抽死了一个囚徒,原因是那个囚徒见到他时忘了向他摘帽敬礼。他的名字叫约斯·沙伊德格尔。我此后一直尝试着把他的名字从我的记忆里抹掉,但记忆是不听命令的。只能在有些时候让它稍微迟钝一些。
一天清晨,集中营里出现了翻箱倒柜、鸡飞狗跳、吵嚷喧哗的声音,有人声嘶力竭地下命令,有人闹着问这问那。看守们往四面八方飞跑,起劲地打着背包,把大量的东西装到大车上。空气里弥漫着另一种味道,那味道压过了我们可怜的身子发出的臭味,那味道刺鼻而又意味深长:原来恐惧已经变换了阵营。
在纷乱躁动风雨飘摇中,看守们已经顾不上我们了。昔日,对他们来说,我们以奴隶的身份苟活着,而今日清晨,我们已经完全不存在了。
我躺在狗窝里,为了取暖,我紧靠着窝里的几条狗,我注视着眼前奇怪的溃退场面。我盯着他们的每个行动,听着他们的每一声呼唤、每一个命令,而那些命令已经跟我们毫无关系了。在大多数看守都离开了营地后,我在某个时辰竟看见沙伊德格尔朝临时营房走去,临时营房离狗窝不远,清点财物和人数的机构就设在那里。片刻之后,他从那里出来,还带着一个大皮包,包里似乎装着文件。一条狗看见他便汪汪叫起来。沙伊德格尔朝狗窝这边看看,停下了脚步,好像在犹豫。他再看一看自己的周围,证实没有人注意他,便快步朝狗窝走过来。他跪到我的身边,掏着自己的衣兜,从衣兜里取出一把我很熟悉的小钥匙,然后哆哆嗦嗦打开我的颈圈,他不知道如何处理那把小钥匙,便猛然扔到地上,仿佛那钥匙正在烧灼他似的。
“谁知道该谁为这一切付账……?”
沙伊德格尔喃喃说出了这句话,一句从会计口中说出来的并不高明而且可怜巴巴的话,一句没有尊严的话,说话的同时,他第一次正面看看我,也许在等待我给他一个解答。他的额头布满汗珠,脸色比平时更加灰暗。他做出这样的姿态希望得到什么?原谅?我的原谅?他就这样凝视了我好一阵,像哀求,也像惶恐。于是,我开始像狗一样狂吠一声,很长,一声极长的狗吠,忧郁的,凄惨的,旁边那两条狗连忙接应,使这狗吠延续下去。沙伊德格尔猛然站起身来,他惊恐万状,跑着逃走了。
不到一小时,集中营里已经见不到看守的踪影。只有寂静。听不到声音,也见不到人。后来,一些怯生生的人影渐渐从临时营房里走出来,他们还不敢实实在在往自己周围看一眼,也不敢说一句话。集中营各条通道上挤满了摇摇晃晃、疑虑重重的人,他们脸色晦暗,瘦骨嶙峋,步履迟疑。脆弱的人群很快密集起来,但始终默默无语,他们一边估量着自己面对的新情况,一边毫无目的地四处游走。如此奇特的长队伍在集中营踏步走着,似乎被谁也不敢明说的自由之光照花了眼。
当这条由痛苦的骨肉汇成的长河绕过看守官兵居住的临时营房时,难以置信的事发生了。一切都戛然停止。走在最前面的人举起了手,一言不发,人人都僵在那里。是的,难以置信的事发生了:面对几百个又逐渐变成人的创造物,单单出现了那“吞噬生灵的女人”。就她一个人。绝无仅有的一个人。
我并不相信命运。而且我已经不再相信上帝。我已经不相信一切。然而,我非常愿意承认,在这样的一次不期而遇里,在受苦受难的人群和作为刽子手的代表人物的她之间的一次不期而遇里,一定存在着比偶然性的标志更高一层的东西。
所有的看守都逃走了,为什么她还留在那里?她显然也已经逃走,然后又转了回来,很匆忙,一定是为了寻找什么忘记带走的东西。大家先听见了她的声音。就是那平常十分自信的、颐指气使的声音,那选定时刻下令吊死我们这些囚犯的封建老爷的声音,那在观看绞刑时给自己的孩子唱儿歌的声音。
我不明白她的话,我离现场有点远,然而我觉察到她说话的口气仿佛什么也没有改变。她显然不知道自己当时已是单独停留在集中营。是被抛弃的人。她显然以为那里还有看守随时准备执行她的哪怕最无足轻重的命令,随时准备打死我们,只要她愿意,只要她提出要求。然而,没有人回应她。没有人来到她身边为她服务或救援她。面对着她,没有人做出什么表示。她继续说着话,但她的声音逐渐起了变化。她说话的速度加快,与此同时,语音的强度却在减弱,后来又强到炸裂的程度,变成了嚎叫,然后重新弱了下来。
到今天,我还想得起来她那双眼睛。当那“吞噬生灵的女人”开始明白自己是最后一个留在集中营,而且是单枪匹马,也许,是的,也许她再也出不了集中营,她也一样,集中营马上会变成她的坟墓时,她在那一刹那的眼神,我现在还记忆犹新。
有人告诉我,她开始用拳头打站在第一行的那些人。没有人反击。他们只在她面前闪开一条路。于是,她逐渐进入那条行尸走肉的大河,却不知道自己永远也出不去了,因为在她后边,大河的波涛正在合拢。没有呼喊,没有呜咽。她的话语与她本人一同消失。她是被淹没的,她经历的死并没有仇恨,几乎是机械式地结束了生命,总之,她的死给人的印象是如此。我完全相信,哪怕我不能为此而发誓,没有人出手揍她。她死了,却没有挨过打,也没有听过一句咒骂,甚至没有见过任何的眼色,而她过去对囚犯的眼睛是那样的不屑一顾。我想象她是在某一个时刻绊了一跤,摔倒在地上。我想象她一定伸出了手,试图抓住在她身边走过去的影子,那些影子从她身上跨过去,踩在她身上,踩在她腿上,踩在她娇嫩雪白的胳膊上,踩在她肚子上,踩在她扑过脂粉的脸上。那些影子根本没有注意她,没有看她一眼,既没有给她任何援助,也没有朝她扑过去,他们只往前走着,走着,走着,把她踩在脚下,有如踩着尘土、泥土或灰烬。
翌日,我发现了她的残骸。那是一块可怜的肿胀物,全身发青。昔日的美丽已全部脱离了她,她看上去像一只牛羊大肠制成的薄膜气球,或者一个“干草仙女”,在仲夏节,人们抬着“干草仙女”在小镇的各条大街上游行,夜幕降临时,便把她扔到大火里烧掉,同时唱歌跳舞,歌颂夏季的来临。这类干草大娃娃一般由孩子们制作,他们将干草塞进女人的旧衣服里便制成了。那女人的面部已经不复存在,她已没有眼睛,没有嘴巴,没有鼻子。只剩下一个圆形的偌大伤口,鼓起来像一只球,圆球上粘着一长绺带泥的金色头发。而且我正是凭那绺头发认出了她。当我像狗一样匍匐在地上走路时,我觉得她的头发就像一缕缕阳光,刺眼而又淫秽。
她在死亡之际仍不忘攥紧拳头,两个拳头攥得之紧,活像两块石头。从一个拳头里滑出来一只制作精巧的金链子。在链子的一端显然有一枚像章,这类精致的像章上一般都雕刻着男女圣人的画像,新生婴儿受洗时脖子上都要挂这样的像章。也许正是为了取这枚像章她才只身回到集中营,她当时一定是发现孩子柔软的小胸脯前缺了这枚像章?她重新进入集中营,以为能够很快从那里出来。她显然不知道,一旦离开了地狱,就永远不能再回去。然而,说到底,死于无知或死于几千只重获自由的人的脚下,其中并没有什么根本的区别。闭上了眼睛,然后一切皆空。死神从来不挑剔。死神既不要求英雄,也不要求奴隶。给什么,吃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