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厥阴病篇讨论——从小儿食物逆流两例解读厥阴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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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两例病案引出,从传统脉诊的角度出发,对厥阴病的病症表现、病机特点、治法和组方原则进行系统详细地分析和阐述。
2005年,我接诊了一位小病人,患者是一位两岁男孩,从出生起,就经常呕吐,无法正常进食。不得已,行西医手术做胃造口,常年经胃管进食。患者经人介绍,开车近10个小时远道而来,希望通过中医治疗,减少呕吐,并进一步能在将来恢复正常饮食和生活。当时我的脉诊水平仅限于学校所学习的知识和毕业以后的临床摸索和积累,十分粗浅,并不能得出全面可靠的中医诊断信息。因此在看诊的时候,诊断部分是从主证入手,进行了详细的问诊和舌诊、耳诊、手诊、腹诊、脉诊合参的诊断。根据病症,考虑其病为“太阴病,腹满而吐,食不下”,因此对证给患儿开具了“理中汤”,患儿服后无效。再次复诊,当时教给男孩妈妈为患儿每晚小儿捏脊治疗,在教的时候发现,男孩后背右侧肝俞、胆俞穴位部位,有一块红色的胎记,非常显眼,对此状况,并未多想。依然还是据证予“理中汤加减”进行治疗,结果还是无效。二诊以后,因为路途遥远而无明显效果,病人也就没有再来了。
2016年,又来了一个类似病症的小女孩看诊,也是从出生就频繁呕吐,不能进食。患儿在10个月大的时候,西医行胃造口手术,一直经由胃管进食。到来看诊时,虽然已经四岁,但是身材仿若两岁,除了频繁呕吐,还伴有盗汗,脚汗多,大便干燥。但患儿神智发育正常,可以如常沟通对话,极为懂事,可安静配合诊脉。
因为对多年前的那位小朋友留有极深的印象,也为不能帮到患儿和他的家人感到十分的遗憾,因此在上一位患儿离开之后,我曾经做过相关的资料查询。该病西医诊断为:罗素-西弗综合征,是在1953、1954年,由Silver及Russell两位医生分别报告的一类儿童疾病证型,主要特征是在子宫内生长迟滞,出生后在成长过程中,身材矮小,脸小,呈三角形,低耳位,第五手指弯曲,身体左右两侧不对称等特征,简称RSS综合征。该病致病病因目前不明确,被认为与遗传有关。
对于该类疾病的第一次治疗失败,我一直记在心上,希望能经过努力学习和不断的临床实践,从中医的体系里找到治疗这种先天性疾病的办法,为患儿和家属解除痛苦。时隔11年,又有相同病症的小朋友前来就诊,然而此时,我已经可以在临床中依靠传统脉诊诊断找出疾病真实的中医病机,因此,十分珍惜这个机会,希望能够借助传统脉诊去发现这个西医称之为“罗素-西弗综合征”的疾病,在中医来看是什么病?是什么病机?是否能够通过脉诊的指导,给予患者有效的治疗?
该患儿的脉诊结果如下:
总脉:细、弦。通过此脉象判断,病在肝、胆。该病是厥阴病或少阳病。
厥阴病和少阳病都可以有呕吐症状,而此弦脉诊为阴弦脉,即指示应为厥阴病。进一步诊断各脏腑脉象,获知该患儿:肾阴、阳皆虚,脾阳虚,肝阴、阳两虚,心阳虚,肺气虚,即:五脏皆虚。同时:胆热、大肠热;小肠和胃虚寒。
通过传统脉诊明确了中医诊断结果以后,我即依此辨证施治,给予以乌梅丸为主方加减的处方。患儿共服药5剂,每剂6天。5剂以后,因患儿家庭私人原因,母亲停止治疗。大半年后又复来诊,告知从出生即伴随患儿的呕吐症状5剂药服完以后就完全停止了,至今未复发,同时患儿可以开始主动要求以口自行进食,虽然消化能力还是很弱,但是出现了自发的食欲要求,已经不再经由胃管喂食。疗效可以说是非常显著。我和家属及小朋友自己都非常高兴。从确诊就开始追踪治疗患儿的西医专科医生面对这样被认为是不可逆转的疾病的显著进步也很惊讶。
这样一个难治性的先天遗传疾病,经过在传统脉法指导下的全面准确的中医辨证治疗,疾病很快得到改善。在这个过程中,如何能够给予准确的病机判断并给予相应的处方,中医的传统脉诊诊断在其中发挥了举足轻重的作用。
从上面的两例病案中,给大家引出了本章的主题:中医对于厥阴病的认识和治疗。
我们大家都知道,《伤寒论》的理论框架,是建立在六经辨证的理论体系上的。在这个体系中,中医生们普遍对三阳,即太阳、阳明、少阳都很熟悉,尤其对于少阳病的治疗,在临床中非常常用。而对三阴,即太阴、少阴、厥阴的治疗,和三阳病比较起来就相对生疏。更进一步,在三阴中,又相对熟悉太阴、少阴病的治疗,对于厥阴病的辨证和治疗,自古以来,就一直含糊不清,不论在教学还是临床上,厥阴辨证,一直是难点和混淆点,仿佛因为这是六经中最后一经的病,就认为在临床中很少见到这类疾病,治疗厥阴病的主方——乌梅丸,也不常被临床医生所熟知和使用。
按照我们的理解,疾病正常的发生和发展,是应该先表后里,逐渐发展的。所以在临床中,三阳证多见,三阴证少见,厥阴是三阴之末,似乎疾病发展一时半会儿也难以到达,这个认识再正常不过了。按照这个逻辑分析,厥阴病在临床中应该并不常见。要见到,也应该是各类疾病发展的末期。在日常大量的中医临床治疗中,除了末期的病症有的会被归在厥阴病范畴,能见到的最多不过就是治疗少阴病的四逆汤证了。
可是在上文引用的病例中,经过传统脉诊诊断获知,这类疾病的患儿一出生就已经是病入厥阴。我按照厥阴病的病机思路来加以治疗,取得了显著和满意的疗效,这也从疗效上印证了传统脉诊的诊断结果。也就是说,患儿所患疾病,并没有经过一个由表入里传变的发病过程,一上来就已经是属于厥阴病了。如果没有传统脉诊的帮助,是很难靠问诊推测或者依据病症的表现推断出该患儿的病症属于中医的厥阴病范畴的。这样一来,不能准确判断出病人疾病所属何经,那所有的中医治疗,都只能是围着症状打转,无法直中目标了。
对于绝大多数的临床中医生,这种无法准确掌握疾病病机的局面形成的原因有很多,但核心的一点,就是大家没有机会学习和掌握中医诊断的核心技术:传统脉法,进而无法依靠脉诊的帮助,如实了解疾病深层的核心病因病机,只能从表面的症状入手诊断,因此治疗的时候,难免以偏概全,犹如盲人摸象,各执一隅,只能进行局限的治疗了。
下面希望能够通过本章分享给大家的内容,借助传统脉诊的帮助,来揭开厥阴病神秘的面纱。
我们先一起来看看经典的记载:
《伤寒论》第326条至380条是描述厥阴病的脉证和治疗的内容:
第326条:厥阴之为病,消渴,气上撞心,心中疼热,饥而不欲食,食则吐,下之,利不止。
这一条,是厥阴病的提纲证,即主证。
第338条:伤寒,脉微而厥,至七八日,肤冷,其人躁,无暂安时者,此为藏厥,非厥也。厥者,其人当吐,今病者静,而复时烦者,此为藏寒。上入膈,故烦,须臾复止,得食而呕,又烦者,闻食臭出,其人当吐也。厥者,乌梅丸主之,又主久利。
乌梅丸方:乌梅三百枚 细辛六两 干姜十两 黄连十六两 附子六两(炮,去皮) 当归四两 蜀椒四两(出汗) 桂枝六两(去皮) 人参六两 黄檗六两
上十味,异捣筛,合治之。以苦酒渍乌梅一宿,去核,蒸之五斗米下,饭熟捣成泥,和药令相得,内臼中,与蜜杵二千下,丸如梧桐子大,先食、饮服十丸,日三服。稍加至二十丸,禁生冷、滑物、臭食等。
上面这段记述,是厥阴病的主方。
在中医院校所使用的第五版《伤寒论讲义》的教材中,对厥阴病篇的论述如下:
厥阴肝经为风木之脏,主藏血而内寄相火,性喜条达。功擅疏泄,与脾胃的受纳运化有着密切的关系。因此,厥阴病大多表现为犯胃乘脾的胃热脾寒证,既不同于太阴病的脾虚寒证,也不同于少阴病的心肾阳虚或肾阴虚心阳亢证,而是上热下寒的寒热错杂之证。
讲义中认为,厥阴病是一个“寒热错杂”的复杂情况,该段描述,将《伤寒论》整个厥阴病篇所呈现的复杂多变的情况总结于此。但就临床实际脏腑情况来说,厥阴经属肝木,那么到底是肝寒还是肝热?寒热错杂,寒是哪里寒,热是哪里热,是如何错杂的?真的是像讲义里说的是胃热脾寒吗?至于主证的消渴,气上撞心,心中疼热,到底是由于热证还是寒证引起的反应呢?以上这些问题,如果在临床中对于疾病没有深刻的认识,或者不能借助可靠客观的诊断方法来诊断,是很难得到正确答案并辨别出厥阴病的。本章前面开篇引用的病案中,患儿除了呕吐以及因为无法进食带来的弱证以外,并没有其他主证,如果只是单纯从证入手,是不能确定其病症属于厥阴病的。然而,如果医生能够有机会从传统脉诊入手,就能非常直观、清晰和快捷地准确把握患者的核心病机。
在《伤寒论》厥阴病篇中,所记载的与厥阴病相关的脉象多种多样,如迟、虚、微弱、数、微脉等等,如果仅从总脉入手,是很难把握住厥阴病病机的。也就是说,如果仅仅依赖我们从学校学习中掌握的对于病人总脉的粗略脉诊诊断,对于病机的把握是非常困难而且极易混淆的,但如果能够从本书所用的传统脉诊系统入手,就能据脉得出各脏腑的虚、实、寒、热状况,那么对于厥阴病从认识到治疗上的瓶颈就可以突破了。
首先,从厥阴病总纲上得知:厥阴属肝木,因此,肝的脉象就有重要的指征作用。厥阴病,肝的脉象通常是革、虚、濡、缓、弱。革、虚为甚,濡、缓、弱较轻。这些对于脉象的描述,都表述的是肝的病脉,而肝脉的常脉,是沉弦而长。当病入厥阴的时候,肝脉转为缓、弱、濡,进一步发展,更出现革、虚脉,这些脉象,都客观地为医生反映了患者肝的状态,由气血不足,逐渐加重至肝阴、阳两虚的病理变化过程。所以,通过脉诊就可以得知:在厥阴病中,肝的状态是虚弱或是虚寒的状态。
其次,在厥阴病中:
胆的脉象:一般是洪弦,反映患者有胆热;
脾的脉象:通常是沉弦、弱、濡、虚、革等,提示脾是虚寒的状态;
肾的脉象:通常是沉缓、弱、濡、虚、革等,肾在这个时候的状态,一般是阴、阳两虚;
小肠、大肠、心包、膀胱、胃的脉象:一般多见热象,但是这些热象,大多不会同时出现在同一个病例中,临证时医生还需要加以鉴别,随证加减用药。
通过以上经典中对于厥阴病脉诊结果的记述分析,可以得知,厥阴病总的特点是肝、脾、肾都已经虚损,尤以肝阴、阳两虚为主,同时有胆热或兼及心包、大肠、小肠、膀胱、胃热等,是一个虚、实、寒、热错杂的全身性症状。
明晰了厥阴病的脉象,对于厥阴病的主证为何在《伤寒论》的记述里是这些症状表现,也就一目了然了:
消渴:主要是肝阴、阳两虚所致;
气上撞心:是肝阳虚,龙雷失潜,虚阳上逆,厥阴失阖所致;
心中疼热:是胆火犯胃所致;
饥而不欲食,食而吐、下利:是脾、肾虚寒造成的。
这样一来,通过传统脉诊的帮助和判断,就获得了患者整个病机分析的结果。下一步,治疗主方乌梅丸加减选用,也就水到渠成了。
下面我们来具体分析一下乌梅丸的组方原则,看看它为什么可以用于厥阴病的治疗。
病在肝,用辛补之,酸泻之,甘缓之,其中:
辛属木,
桂枝,是木中之木;
花椒,是木中之火;
干姜,是木中之土;
细辛,是木中之金;
附子,为木中之水。
(引自《素问·藏气法时论》和《辅行诀》。关于《辅行诀》一书的详细介绍和讲解,请参见第五章。)
上述这五种药,属性均是属木,并且涵盖了木中之五行。味皆辛,能补肝之阳。
乌梅,味酸,入肝,条畅肝气,能补肝之阴,生津止渴;
乌梅和桂枝、花椒、干姜、细辛、附子化合,共同作用,即:辛、酸化甘,就能达到“甘以补肝之阴、阳”的功效。
党参,味甘,补肝之气;
当归,味甘、辛,补肝之血;
黄连、黄柏,苦寒,能泄胆火。
大家看了上面乌梅丸的处方药味使用详细分析,就能明晰,仲师为厥阴病的选方乌梅丸,与他所给大家呈现的六经病中之厥阴病的病机是多么符合了。我当年读懂了仲师的深意,不由得再三感叹仲师的临床客观性和逻辑严谨性。
以上是对厥阴病的脉诊、病证和处方的分析。有了上面经由传统脉诊指导下的认识,从头再读仲师《伤寒论》的“厥阴病篇”,就有了前所未有的体会。厥阴病由于寒热错杂,临床表现也是寒热互见的。除了“消渴、气上撞心,心中疼热,饥而不欲食”外,还有“呕吐、下利、哕、厥冷而发热”。热可有“喉痹,便脓血”等。在《伤寒论》第326条至第343条的叙述中,仲师着重集中讨论了厥阴病,而在其他相关各条中,也继续从各个方面讨论了厥阴病与其他几经病的鉴别诊断要点。如:
第344条:伤寒发热,下利,厥逆,躁不得卧者,死。
第345条:伤寒发热,下利至甚,厥不止者,死。
第352条:大汗出,热不去,内拘急,四肢疼,又下利厥逆而恶寒者,四逆汤主之。
第353条:大汗,若大下利而厥冷者,四逆汤主之。
上面这几条论述,都是发热和厥逆、下利互见或汗出发热和厥逆、下利互见,似厥阴,实为少阴的记述。
第351条:手足厥寒,脉细欲绝者,当归四逆汤主之。
该条论述的是纯厥阴经寒,而无错杂时候的处理方法。
第356条:伤寒六七日,大下后,寸脉沉而迟,手足厥逆,下部脉不至,喉咽不利,唾脓血,泄利不止者,为难治。麻黄升麻汤主之。
该条论述的是虽有厥利喉痹似厥阴,实为肺热脾寒的麻黄升麻汤证。
从第358条至第380条,讨论“呕利”的各种情况。此中记载的大部分条文内容,也分别出现在《金匮要略》的呕吐、哕、下利篇中。这些都可以帮助医生在临床中与厥阴病的表现加以鉴别诊断。
需要留意的是,在这些鉴别中,最常见的是厥阴病误用四逆汤等单纯温阳的处方,从而导致病情迅速加重的情况。我曾经接诊过一例胃癌患者,由于腹胀、腿肿、腹水,医生误用四逆汤进行治疗,结果导致病人出现胃大出血的症状,西医检查无法找到出血原因。这位患者如果从症状上入手诊断,确实是有少阴虚寒证,应该采取温阳的治疗,但是由于忽略了厥阴病“寒热错杂”的病机,单纯使用温阳药,结果用药后造成热化,发生胃大出血,使得病情急速加重。到我接手的时候,因为病情太重,就算采取了正确的治疗,也已经无力回天了。
另外一类需要加以鉴别而且更为常见的误治情况,就是厥阴病误用柴胡剂进行治疗。厥阴病和少阳病,一个在内,一个在外,互为表里。
在症状上,都可同时见到呕吐、口苦、寒热往来;
在脉象上也都有“弦脉”的表现;
在病机上,厥阴病的胆热和少阳病的胆热是相同的;
故而在临床上,二者十分容易混淆。有的医生善用柴胡,终其一生,只用柴胡方加减临证,甚至下断言:“临床中除了柴胡证,很少见到其他的证”。他们往往忽略了一个关键的问题,如果不能真正有效鉴别厥阴病和少阳病,给厥阴病的病人误用了柴胡剂,会给患者带来无穷的后患。为什么这么说呢?厥阴病的患者,肝的阴、阳皆虚,本应用药补益虚所,可是医家却误用柴胡剂,而柴胡这个药,削伐肝气非常厉害,这也就是我们说的柴胡劫肝阳(此处不是笔误,柴胡劫的是“肝阳”而不是“肝阴”,这个问题会在第六章进行详细论述)。短期来看,厥阴病的病人用了柴胡剂,有的病人临床症状似有缓解,然而长久来看,都会不同程度地加重病情。我曾经见过一位华人肝病患者,想用中医药调理身体,延缓肝病的发展,结果其他中医生开了柴胡剂及一些苦寒药来治疗他的肝病和一些外在的热症表现,连续用药半年左右,该患者就转为肝癌并发腹水,最终不治。这样的患者,和上面胃出血的病人一样,并不是死于所谓的中药的毒性,而是治疗方向错了,药方和中药本身都没有错,错的是不能正确抓住病机、用错方药的医生。遗憾的是,因为传统脉诊的缺失,用错药方的医生,可能直到病人去世或者之后再遇到类似的病人,也找不到错在哪里。实在是无心之过,令人扼腕。
所有这些自己和他人的临床经验教训,都促使我不断寻求除了望诊、闻诊、问诊、舌诊、手诊、腹诊等中医传统诊断方法以外,更可靠的可以与古人治疗经验接轨的诊断方法。机缘巧合,让我有机会回归传统脉诊(对于该脉法的源流发展以及具体脉位等内容请参见前言和第四、五章的介绍)。现在在临床中,除了辨证以外,依靠这套和中医经典完全接轨的传统脉诊系统,得以更加准确直观地分辨六经病,把握病机,从而加深和开阔了对于疾病的认识,因此能够给予患者更有效的治疗。其临床效果,也明显优于以证为主的治疗。
我们在阅读《伤寒论》的时候,从它的行文中可以看出,仲师其实是以“证”为主线来写作,而非以“脉”为主来论述的,这也就是后世医家在此基础上,发展出大量的“方证对应”治病的方法和治疗思路的来源。我个人猜测,仲师这样写作的原因是:他虽然在《伤寒论》中开篇就提出脉、证并治,脉、证为辨证眼目,但毕竟脉诊一技,传承从一开始就很隐秘和局限,大多在家族内部一脉相承甚至传男不传女。经过千年的朝代更改、战乱和传承的遗失变化,不管是在仲师的年代,还是在已经通讯高度发达的现代社会,真正的传统脉法这门中医的诊断技能,没有机缘能被多数中医生所掌握。所以仲师在写作时,以慈悲为怀,考虑到实际的临床情况,重证略脉的记载,也是不得已而为之之法,总不能因为医生无法掌握脉诊技艺就无法给病人看病。因此仲师以证为主的写作内容,也为广大医者指了近两千年的路。但是如果我们现代的中医生能有幸学习到传统脉诊,就能将仲师留给我们的经典全盘而灵活地运用继承,发掘他书中的深意,不仅能够“思过半矣”,更能往前再走一大步。实在也是今人之幸。
当我粗通传统脉诊以后,即惊讶地发现,厥阴病在现代临床中非常普遍,甚至可以说,如果辨不清厥阴病,那么医生只要上临床,每天都会有大量的误诊误治,尤其是以使用经方为主的中医生,因为没有传统脉诊的帮助,会有很高几率将厥阴病误认做少阳病来进行治疗,从而产生误治。
下面,通过几个具体医案进行分析讲解。需要说明的是:
1. 书中反复引用的医案,会根据所要辅证的理论部分来进行不同角度和层次的分析和讲解,而不是按照常规方法,一次性完整分析整个病例。
2. 脉表中使用的脉位是传统寸、关、尺的记录方式,脉象是《濒湖脉学》的脉象描述系统。具体脉位归属说明请参见前言。
病例1-1 李某 女 38岁
该患者症状不典型,中医辨证论治比较困难。主证是双胁不适,乳房胀痛,带下偏多,舌红胖大,苔白厚。两胁不适,乳房胀痛,考虑病在肝、胆:
脉弦数,舌红,为内有郁热;
带下多、舌胖大、苔白厚、脉缓,属于脾虚湿盛。
从这个脉象结果并结合西医检查诊断的胆结石症,一般中医治疗都会从“脾虚肝郁,肝脾不调”入手,时方可选丹栀逍遥散,经方可选柴胡桂枝干姜汤来进行治疗,一般加减利胆排石的中药,例如金钱草、海金沙、鸡内金等。这样的治疗,从本质来说是从少阳入手,即认为该患者的病机是少阳病。那么我们来看传统脉诊结果的分析:
总脉弦数:病在肝胆;
肝脉浮弦,胆脉弦实:为胆热肝寒的厥阴病;
大肠脉弦缓实:为大肠实热;
小肠脉弦缓实:为小肠实热;
心脉弦实:为心火旺;
脾脉浮:为脾虚寒。
通过脉诊结果分析得知,该患者总的病机应该是厥阴病,伴有大肠、小肠的实热,心火旺。如果按照常规认知,使用逍遥散和柴胡桂枝干姜汤来进行治疗,就南辕北辙了。而据脉使用了厥阴病方治疗以后,效果是很满意的,这也从治疗结果上再次证明该患者诊断为厥阴病的正确性。
病例1-2 王某 女 26岁
该患者的“咽干咽痛,腋下囊肿,乳房结节,痛经”,这些主证,明显是肝经不畅,看到这些症状,医生最常使用的处方是逍遥散。逍遥散使用的病机是肝脾不调,即肝郁血虚,脾失健运。主药是柴胡,疏肝清热;白术、茯苓,健脾;当归、白芍养血。如果这样选方治疗,医生的治疗思路本质上还是通过患者主证诊断她是肝胆郁热的少阳病。
传统脉诊结果分析:
总脉细弦,肝脉浮弦,胆脉弦滑:胆热肝寒的厥阴病;
脾脉浮弦:脾虚寒;
大肠、膀胱脉实:大肠、膀胱的实热。
从传统脉诊结果看,也揭示该患者的病症的确是由于肝经不畅引起的,但和逍遥散的治疗病机却完全不同,该患者的肝经不畅是肝经虚寒而非郁热所造成的,治疗应当用药温通,而不能用柴胡清肝泄肝。大家看,同样是肝经不畅引发的相似的症状表现,临床上一定要辨清是虚寒还是郁热引起的。虚寒要温,郁热要清。虚、实、寒、热,病机完全相反,如果没有脉诊的帮助,按照习惯思路而不是客观诊断结果来处方治疗,那医生一定就有很大机会犯错误了。
病例1-3 张某 女 38岁
患者症见:
便秘、口苦、纳呆、脉细弦,如果从证的角度分析,很容易得出患者是少阳病的结论,《伤寒论》第230条:阳明病,胁下硬满,不大便而呕,舌上白胎者,可与小柴胡汤。上焦得通,津液得下,胃气因和,身然而汗出解。
传统脉诊结果分析:
总脉弦细:病在肝胆,肝脉浮弦,肝虚寒;
脾脉浮弦:为脾虚寒;
胃脉浮弦:为胃虚寒;
肾与命门弱:肾阴阳两虚;
大肠实:大肠实热。
综合分析得出:患者属于寒热错杂的厥阴病,伴有大肠的实热,以及胃虚寒。
一般我们认为,厥阴病患者应该是症见有“下利”,而这位患者的症状表现反而是“便秘”,如果以证来判断,基本上是不会考虑她患有厥阴病的。但是脉诊结果却能够确定她是一位厥阴病患者。在予方乌梅丸加减治疗后,其便秘明显改善。这也从临床治疗结果上反证了,只要看准病机用药,乌梅丸除了可以治疗下利,同样也是可以治疗便秘的。由此可见脉诊相较于证,对于整体病机的判断和把握,更加可靠和准确。
病例1-4 刘某 男 30岁
在《中医内科学》中,该病应该属于“胃痛”的范畴。由于患者胃胀痛,伴有胁痛,反酸,舌红,脉弦,考虑是肝气犯胃,应予柴胡疏肝散,或者是肝胃郁热,予化肝煎来进行治疗。
传统脉诊结果分析:
总脉弦,肝脉浮弦,胆脉洪弦:病机诊断为肝寒胆热的厥阴病;
脾脉浮弦:为脾虚寒;
膀胱和大肠脉实:为膀胱和大肠的实热。
据此诊断,患者的主要病机是厥阴病。在这个诊断基础上回过头来从证上看,他有典型的厥阴病的证,即“厥阴之为病,消渴,气上撞心,心中疼热,饥而不欲食,食则吐蛔,下之利不止”。他的病症,并不是肝气犯胃或者肝胃郁热所引起的。据此而来的治疗,结果自然就是截然不同了。
病例1-5 陈某 男 43岁
该患者夜晚鼻鼾明显,严重的时候会发生呼吸暂停,西医诊断为睡眠窒息症。对于该类夜晚呼吸暂停频繁的患者,西医并没有有效的治疗方法。主张需要佩戴正气压呼吸机来改善睡眠时的呼吸。如果按照传统的中医辨证,该病的诊断也不容易入手,因为主证并不明显。在经典中提到与鼻鼾有关的条文有:《伤寒论》第6条:太阳病,发热而渴,不恶寒者为温病。若发汗已,身灼热者,名风温。风温为病,脉阴阳俱浮,自汗出,身重,多眠睡,鼻息必鼾,语言难出。若被下者,小便不利,直视失溲;若被火者,微发黄色,剧则如惊痫,时瘈疭;若火熏之,一逆尚引日,再逆促命期。这里的“鼻息必鼾”是温邪壅肺所致。而这位患者并没有风温的症状,并不能按照风温来治疗。
传统脉诊结果分析:
总脉弦,肝脉浮弦,胆脉洪弦:为胆热肝寒的厥阴病;
大肠脉弦实:为大肠实热;
肺脉弦实:为肺实热。大肠和肺相表里,均有实热。可见鼻鼾是热邪壅肺所导致的;
膀胱脉实、涩:为膀胱实热和蓄血互结,证见左腰酸痛;
心脉沉涩:为胸阳不振,气滞痰阻的胸痹证;
胃脉浮弦:为胃虚寒,证见胃酸倒流。
因此该患者总的病机是厥阴病,伴有肺和大肠的实热,膀胱的实热和瘀血互结,胸阳不振的胸痹证,以及胃虚寒证。尽管他的症状少而不明显,但由于脉诊结果的提示,就可以发现他隐藏的复杂病机,从而实施精准的治疗。
病例1-6 杨某 女 29岁
该患者主证是咽干、口渴、手足冷,舌红苔白,脉弦细。
从证上分析,患者很像是少阳病,治疗应给予小柴胡汤加减,或者丹栀逍遥散加减等方剂进行治疗。
传统脉诊结果分析:
肝脉浮弦:肝虚寒;
胆脉洪弦:有胆热,证见咽干,口渴;
肾脉浮弦:肾阴虚;
命门脉浮弦:肾阳火衰,证见手足冷;
心脉实:心火旺,证见舌尖红;
大肠脉实:为实热,证见便秘,口疮;
膀胱实涩:为热和瘀血互结,证见痛经,经前下巴暗疮。
这个病例初看起来似乎只是简单的痛经,详细分析脉诊结果,却发现病机非常复杂。总的来说是一个肝、肾虚寒,但同时又伴有心火,大肠实热,膀胱热与血结的寒热错杂的厥阴病。因此在治疗的时候,如果不能全盘考虑给予综合用药,那治疗结果一定就会是比较单一的某一症状改善而已。对于整体病机的改善非常有限。
病例1-7 黄某 女 33岁
现代社会,妇女胎停育的发生率明显增加,引起的因素很多,最主要的原因是女子怀孕年龄太大,一般多发的年龄都是30岁以上,女子生育能力开始下降,这种情况下的胎停育发生率高,甚至会导致不孕。最有效的方法并不是服药治疗,而是应该在最适合生育的年龄怀孕生子。从长远来看,在适龄年纪怀孕,对于母子的身体都是有利的。如果已经错过了最佳时机,仍然想怀孕生子,就要辅以药物的帮助,加强人体的脏腑功能,提高人体的生育能力。
该患者的传统脉诊结果分析:
总脉弦迟,肝脉弱,胆脉洪弦:为胆热肝虚的厥阴病;
胃脉浮弦:为胃虚寒;
肾和命门脉弱:为肾阴阳两虚;
脾脉沉弦,为脾虚寒。
患者的肝、脾、肾均弱,胃虚寒,从中医的角度看,这就是她反复胎停育的原因。总的病机是厥阴病,伴有胃虚寒。
病例1-8 赵某 男 29岁
患者证见眩晕、耳鸣,脉弦,很容易让医生联想到《伤寒论》下面两个条文:
第263条:少阳之病,口苦,咽干,目眩也。
第264条:少阳中风,两耳无所闻,目赤,胸中满而烦者,不可吐下,吐下则悸而惊。
从而据此按照少阳病来进行治疗调理。但是我们来看看传统脉诊结果分析:
总脉弦,肝脉革,胆脉洪弦:为胆热肝寒的厥阴病,并不是少阳病;
心脉实:为心火旺,证见耳鸣、眩晕、入睡慢;
大肠脉弦实:为大肠实热,证见鼻塞,夜晚明显;
膀胱脉弦实:为膀胱的实热;
胃脉浮弦:为胃虚寒。
总的病机是厥阴病,伴有心火,大肠和膀胱的实热,以及胃虚寒。
上面列举了8个病例,给出了具体的传统脉诊诊断结果以及病机的分析,大家可以看出,即使是临床医生每天临证遇到的看似普通和常见的疾病,其病机是厥阴病的病人都非常常见。如果能够在传统脉诊的诊断帮助下,对厥阴病的诊断和治疗清晰明了的话,临床疗效势必会显著提升,误诊误治的几率也会大大减低。但是当年我首度依靠脉诊帮助,揭开厥阴病的面纱,并且在临床中屡屡获得惊喜和惊人的疗效时,曾天真和激动地认为,所有疑难杂症已经找到了治疗的方法,可以手到擒来,如探囊取物一样容易,如此一来,不知要造福多少病患。当时我认为:万病不离伤寒六经病,连最难的厥阴病我都已经能够借助传统脉诊精准诊断,那么现代西医确诊的癌症、红斑狼疮等免疫病、渐冻症等疑难杂症等等一些被称为不治之证的疾病都应该有治愈的希望了。然而在此后的临床治疗中却并非如此,治疗不理想和失败的病例还是很多。远远没有达到预期的效果。我不禁疑惑,传统脉诊诊断有了,病机抓到了,与之配套的治疗方案也有了,治病效果却不理想,究竟还缺哪一环呢?
自从掌握传统脉诊以后,又经过数年不懈的努力摸索和临床实践,承蒙众多患者的信任和配合,以及关键时刻杨老师给我开启的思路,我才终于更进一步,发现在临床实际中,厥阴病绝非单纯的厥阴病,绝大部分患者疾病的病机绝不是单纯的厥阴病病机,它还常常合并太阳病、阳明病及其他杂病同时出现,是一个立体复杂和混合的病机,因此在治疗上,也远非仅乌梅丸方加减那么简单。而是需要进行针对复合病机出发的一个全方位多靶点的治疗。如果没有传统脉诊的准确诊断帮助,想要抓准如此复杂的病机并进行治疗,想要治愈疑难杂症,从我现在的角度看,无异于痴人说梦。
总之,厥阴病,虚、实、寒、热、表、里、阴、阳错杂,是十分复杂的病机,在临床上的表现症状也是千差万别,虽然仲师在《伤寒论》中给出了厥阴病治疗的主方乌梅丸,但在应对临床中的实际情况时,还是远远不够,绝非只用一个单方乌梅丸加减就可以应对的,仲师之意,只在给大家一个考虑思路和方向,切不可在临床里机械照搬,以免害人害己。
在下面的章节中,我将和大家一起从理论到病案,逐一分享在传统脉诊指导下我对于复合病机致病的认识和治疗经验。
本章作为该书的开篇,在结尾之处,再次强调,千万不要因为看了本章的分析讲解和案例分享,就随意在没有传统脉诊指导下使用乌梅丸加减方。一定要有明确的诊断,有切实可以使用的客观诊断依据,才能处方用药。原因无他,正如上文给大家讲解的,厥阴病误用柴胡剂,后果严重,反过来,少阳病误用乌梅剂,负效果一样会迅速而毫无温情地给医家一点颜色瞧瞧。就算是已经确诊为以厥阴病为主的病机,如果同时兼见了太阳病或阳明病,也不能单用乌梅丸方,否则后果也会非常严重。其原因是,乌梅丸虽说在组方上是寒热并用,但毕竟是温补重剂,如果病人在厥阴病的基础上,合病了太阳病,那么单纯使用乌梅丸方,其后果也正如太阳病误用少阴病方一样的可怕。比如太阳伤寒,应该使用麻黄汤发汗解表,医家反而用温阳的四逆汤一样,令寒不去而热更郁,引起病人血热妄行,导致大出血的后果。因此恳请大家一定要谨慎三思,不要草率处方,在没有掌握可以确定指导用药的传统脉法以前,不要轻易拿自己和病人试药。
我因为特殊机缘,得以在临床中完全还原了可以与古代诸多经典完全接轨的传统脉诊诊断方法及其应用,因此获益匪浅,希望能通过本书有限的文字记述,跟大家分享我在脉诊指导下解读的伤寒以及看到的疾病诊断治疗世界。在下面的章节中,会进一步以病例分析为依托,和大家一起讨论厥阴病与阳明病,厥阴病与太阳病合病的情况,希望能帮助大家进一步了解和掌握真实的临床情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