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裂的乡村:走过不曾如此空心的西班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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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烧毁的房子之谜

当警察说到这可能是一次恐怖袭击时,牧师松了一口气。也可能他们没有直接说出“恐怖主义”一词,是政治原因吧,这样讲更准确些。他们认为这次袭击是某场运动的产物,虽然并没有抓到任何人,连嫌疑人都没有。如果说警察没敢用“恐怖主义”这个词,是因为当时在爱尔兰的确有一个货真价实的恐怖组织,但那看上去可是另外一回事了。牧师也觉得另有原因。他认为这次事件和村民有关,并且担心此事会引发暴力活动螺旋式上升。警察让他平静下来。他没被攻击,他的房子也没事。他们攻击的对象是他本人所代表的东西——这位牧师是英国人,被烧毁的房子是他的夏季住宅,位于丽茵半岛(1)上的一间偏远的小屋。

1979—1991年间,一个名为“格林道尔之子”(2)的组织在威尔士烧毁了228座乡村住宅。警方除了在1993年逮捕了一人,指控他给英格兰人邮递炸弹以外,再没有做更进一步的调查。那些被烧毁的房子依然成谜,没有任何证据出现,也没有任何人被起诉。[1]调查人员认为“格林道尔之子”的幕后有一个成员不多的小团体,他们在秘密地实施犯罪活动。[2]

20世纪七八十年代,恐怖主义——无论是民族主义型,还是意识形态与革命型,是欧洲面临的最严重的问题之一。德国、意大利、法国、英国都深受其扰,当然西班牙也不例外。就英国而言,当时全国的一部分(北爱尔兰)正处于紧急状态,所以哪怕有团体宣称对这些纵火事件负责,对几间度假屋的夜间袭击也算不上恐怖活动。和埃塔组织、爱尔兰共和军或是红色旅相比,“格林道尔之子”的所作所为只能算是不文明行为了。

彭布罗克郡(3)北部是威尔士最偏远的地区之一,是完完全全的农村,没有南部那样的工业城市,而且直到近期才开始受到英格兰的影响。那里是全英国极少几个能听到威尔士语多于英语的角落之一。20世纪70年代,这个地区开始被中产阶级青睐,出现了一个置业的小热潮。在短短几年内,数以千计的英格兰人在乡下购置了房产。他们的到来扰乱了村民们原有的生活,双方发生了许多摩擦。村民们对新邻居极不信任,敌对情绪十分明显。

因此这位牧师在接受英国广播公司采访时如释重负地说道:这不是寻仇的。因为这种攻击事件更像是一些心存猜忌的村民,感到自己的生活习惯受到了外来者威胁后失控的反应。但是,如果此事与政治相关,牧师反倒可以继续在村子里平静地生活下去。否则,每当他走进酒馆、肉店买东西或是出门散步,看到邻居们的脸,就像看到了一个个嫌疑人——那些他不愿意接近的人。他怎么能和这样的人生活在一起呢?而如果是民族主义者放的火,邻居们就是清白的了。

然而,这些纵火案确实非常像是一些保守的村民对外地人进入村庄的抵触反应。如果罪犯当初是听从某种政治运动的命令行事,警方应该已经抓到人了。但如果是自发的行为,则更有可能是村民所为,因为当地人的不满情绪,尤其是对那些来此地避暑的人的怨恨,可能比任何民族主义者的复仇心都要强烈得多。英格兰人的房屋被烧毁之谜揭示的是乡村与城市的关系,而不是伦敦与其周边地区的关系,也不是恐怖主义、民族主义。

我想着这些事的时候,正在威尔士乡间和家人一起消夏。我驾车在只有一条车道的公路上行驶,每逢有对向来车,我要么找地方避让,要么就是向对面给我让道的司机致谢。所有人都那么亲切、平和,面带微笑,道路两旁是一片绿意,毛茸茸的绵羊悠然漫步其间。在这样一个农场连着农场、村舍接着村舍,除此以外再无他物的地方,能产生出什么样的仇恨呢?我想到了电影《稻草狗》,这是我最喜欢的导演之一——山姆·佩金法最棒的作品之一。达斯汀·霍夫曼扮演的美国数学老师和一个英国女孩结了婚。电影的开头,夫妇二人迁居至英格兰一个偏远的乡村,那是妻子的家乡。村里的年轻小伙们因为觉得这个美国佬抢走了他们最漂亮的姑娘便对这对夫妻恨意满满。影片主要围绕这对夫妻在当地遭受的骚扰与残暴对待展开,而原著《农场大围攻》则可以算作是比较常规的惊悚小说。[3]导演佩金法为了突出夫妇俩孤立无援的境地,删去了小说中原本有的他们儿子的角色,并把片名改成《稻草狗》——出自《道德经》:“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4]

旅途中遇到的每座屋舍都让我想到电影中的那座老房子。我想起了所有小地方共同存在的暴力故事:持续多个世纪的仇恨、被冲突和僵化的道德标准所激化的敌对状态、枯燥乏味的生活。但我想得最多的是这本我花了好几个月时间阅读资料、调查研究和反复思考想要写的书。被烧毁的房屋之谜和1971年的那部电影让我明白我想讲述的内容具有一定的普遍性:这是一段有关不信任的故事。我本想写我的国家,写那些让它特殊的东西,但那次威尔士乡间之旅使我明白,所有这一切都只不过是恐异症。

恐异症,意为对他者的恐惧。这个概念与人们在部族社会结构中所持的态度有关,区分“我们”和“他者”,以及视“他者”为威胁。人类无法在自己的群体之外生活,这是一种进化优势,但因此我们也在战争和种族屠杀中付出了高昂的代价。在复杂的城市社会里,部族越来越没有存在感,我们也越来越难找到自己人。谁算是自己人?同胞吗?同胞中各式各样的人太多了。相比于我的邻居,我和一个三十来岁的墨尔本作家有更多的共同点。我们的同事?尽管工人阶级曾是过去一百年间最成功的群体之一,但认为他们是同质的群体也很难。和我性别相同、语言相同、宗教信仰相同、年龄相仿、收入相近、性取向一样、有孩子或是没有孩子的人?与其说一个人的祖国是由童年、朋友或其他什么无关紧要的因素所决定的,我更想明确一件事,即我们生活在非常复杂的社会里,对族群的坚定忠诚已被人们之间细微又变化不定的相似性所取代。

这样的取代有两个好处:第一,我们不必再卷入与相邻部落的战争;第二,在大部分情况下,我们可以自由选择。人们之间的相似性很多都与个人爱好有关,比如喜欢相同的足球队或音乐。它丰富的内容和变化只可能存在于城市里。虽然也有其他的影响因素,但根本上是取决于人口数量或群聚效应(4)。一个人居住的城市越大,就越有可能在不同的方向和程度上编织出更多与他人的相似性。这是人类历史上的新现象。直至不到两百年前,一个人从成长到死亡都还是发生在一个他自己没得选择的族群里,他属于那里只是因为他在那里出生。一些小地方现在依然奉行着部落式的信条,在这种理念的驱使下,就会有一些部落成员在某个夜里放火烧掉入侵者的房屋。

的确存在两个西班牙,但和马查多(5)笔下的不一样。一个是城市化、欧洲化的西班牙,从面貌上看和任何一个欧洲社会别无二致;另一个是内陆的、荒芜的西班牙,我称它为西班牙无人村。两个西班牙之间的沟通长久以来举步维艰,至今依然如此。它们于对方来说似乎是不同的国家。然而,没有西班牙无人村,就无法理解另一个城市西班牙。它的魅影存在于城市西班牙的每个家庭。

作为城市西班牙的居民,我的视角无疑与那些在威尔士购置房产的英格兰人相同。面对一个不属于我的地方,我自然更倾向于将它理想化,讽刺它或是发掘它的怪异之处。但是,作为本书的作者,我也不得不去理解那些烧掉房子的威尔士人。他们为什么恨我,为什么不愿意我在那里生活。我需要审视历史,驾车行万里路,再去仔细重读所有过去读得漫不经心的那些文学作品,因为那时候我还不知道自己将在未来写这本书。我写此书并不是为了避免自己的度假屋被人烧掉,而是为了能气定神闲地静观大火留下的废墟,并且希望那时可以双手插兜,而不是抱头惊恐。

(1)丽茵半岛(LlŷnPeninsula)是位于英国威尔士西北部的一个半岛。

(2)威尔士语MeibionGlyndŵr。

(3)彭布罗克郡(Pembrokeshire)是英国威尔士西南部的一个郡。

(4)群聚效应是一个社会动力学的名词,用来描述在一个社会系统里,某件事情的存在已达至一个足够的动量,使它能够自我维持,并为往后的成长提供动力。

(5)安东尼奥·马查多(AntonioMachado,1875—1939),西班牙著名诗人,西班牙重要文学流派“九八年一代”的代表人物之一,代表作品有《孤独》《卡斯蒂利亚的田野》等。在他极为知名的诗篇《小小的西班牙人》(收录于诗集《卡斯蒂利亚的田野》,“箴言与歌谣”第53首)中,马查多提到“有两个西班牙”“一个已经死了,另一个在打哈欠”,反映出西班牙分裂的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