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一条河》译序

哈依夏·塔巴热克

一

一切都开始于1951年那个明媚的夏天。吐尔逊·卓伦别特清楚地记得，在那个夏天，有四五个人骑着高头大马，在各个游牧点来往穿梭，告诉人们秋天这里将要开办一所小学，招收七岁到十五岁的哈萨克孩子们去读书。这对世世代代在大山中游牧搬迁的哈萨克人来说，是破天荒的事情。那一天，那些人也来到了吐尔逊的家里。经过一番商谈，母亲江娥勒德克答应秋天开学的时候送她去上学。当时，她欣喜万分，感动地搂着母亲洒下了热泪。

在此之前，村里的几户富人曾经请来一位毛拉海依德尔给自己的孩子们教书。吐尔逊是穷人家的孩子，没钱读书。好在自己家与海依德尔家是邻居，她经常悄悄来到他家毡房后边，跟着屋里的孩子们一起读一起学，下课后，还会从自己的小伙伴巴提西那里借来她的书本，抄下所学字母和词语。就这样，在这座荒蛮沉寂的大山里，吐尔逊竟然成了一个识文断字的人。

那年的秋天进入学校之后，由于任教的人也是一位毛拉，而他有许多社会性事务要去忙，所以有时没人上课。这个人就委托吐尔逊给孩子们教字母。这是多么神奇的事情！吐尔逊这么一个少女竟然站在小小的讲台上，给天天在一起玩耍的小伙伴们上课。那时，不知她有多么的自豪。后来学校有了毕业于师范学校的老师，她又成为学生，而且是门门功课都很优秀的学生。后来，她的四个妹妹都陆续入校读书，且个个学业优秀。

母亲为了让孩子们就近读书，干脆把家搬到了学校附近。而吐尔逊唯一的弟弟乌若斯特姆是一个识文断字、多才多艺、勤奋努力的人。对几个妹妹来说，他既像兄长，也像父亲一样呵护她们，让她们成了有知识的人。

人民当家作主的新时代、开明豁达的母亲、忍辱负重的弟弟让吐尔逊沐浴着解放的春风，学习知识，如鱼得水。后来她曾经对我说，那时前来招生的人说的那句话，给她带来了一线希望。

那个时候，这个小小的哈萨克少女像一条欢快流淌的小溪。

二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初期，新疆牧区还没有建立起新的社会秩序，老旧的官吏们将当地人分成了不同的部落加以管理。

一个秋日，这里的人们传说政府派人来了，要在小学校召开大会。到了开会的那一天，山里的哈萨克人不分男女老幼，或乘骑或徒步，从每一座山、每一条谷来到了小学校。他们在这里听到了一个非常新鲜的词：选举。因为县里要召开人民代表大会，所以需要从这里选出代表去参加。吐尔逊说许多年过去后，她依然记得在会上第一个讲话的那位解放军军官的外表——中等身材，面目清秀，双眼炯炯有神。他的话由一名翻译译为哈萨克语，所有人都聚精会神地聆听着，他们每一个人脸上都有一种庄重的神情。这期间，有一个叫作别克波森的人站起来推荐吐尔逊，说她有文化、有胆子，可以当人民代表。他的建议得到了大家的一片掌声。对此，吐尔逊的外祖母表示反对，但吐尔逊的母亲思索了片刻后，同意长女去当代表。就这样，吐尔逊与这里的十几个人骑着马，去参加县里的人民代表大会。大会期间，她被推荐发言。这个具有一定的文化知识、初生牛犊不怕虎的牧区少女勇敢地上台发言，说出了哈萨克人民的肺腑之言，获得了掌声。

会后，她被推荐去新疆干部学校学习，母亲考虑再三，再次送她去上学。一个只有小学二年级文化水准的人在那里跟来自全疆各地的2000多名各族学员一起学习，尽管很吃力，但不服输的吐尔逊学习非常刻苦，并顺利毕业。她在那里不仅学到了知识、看到了一个崭新的世界，更可喜的是碰到了自己终身的伴侣——沙哈提·贾依帕克。

二十世纪九十年代的一天，我去看望吐尔逊夫妇。我去了之后，她迫不及待地让我看了自己早已准备好的一个小小的纸条，上面写着几个字：亲爱的吐尔逊，我来找你，你不在，想你。落款是沙哈提·贾依帕克。我心中顿时起了波澜，便问她，这是什么时候写的？她说是1956年夏季。我惊呼道：“几十年了！你还保存着呀。”她则回答：“当然，我会保存一辈子。”我不知道有这样的一个恋人，一个丈夫的女性有多么的幸福与踏实，但知道的是在那些年以及后来的岁月里，我们的这位母亲就像一个受到宠爱的老公主。她写诗，沙哈提叔叔是最好的编辑；她化妆打扮，沙哈提叔叔是最好的参谋；她请客，沙哈提叔叔是最好的帮手。沙哈提叔叔是我见过的最有胸怀、最有奉献精神、最具专业编辑水平、最能呵护妻子、最能以自己的行为去影响子女的一个人，所以他们的夫妻感情最牢固最甜蜜，他们的子女，包括他们的孙辈，都是具有广博的胸怀、悲天悯人的精神、博学多才的专业追求的人，令许许多多的人都羡慕不已。

当年那条流出山间的小溪在这里又碰到了另一条小溪，并汇成了一条小河。

三

1956年，吐尔逊从昌吉州委机关调入了新疆日报社工作，与之前的同学沙哈提成为同事，之后又成为伴侣。但一切辉煌才刚刚开始。

从那时到1992年退休，她在新疆日报社前后工作了二十五年，又在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哈语编辑部工作了十五年。她在这两个单位都是记者，走遍了大江南北，走遍了新疆的山山水水，与各民族的学者、公务员、农民、牧民、工人等等劳动者促膝谈心，了解他们所追求的事业、遭受过的痛苦、所获得的成绩，写出了无数篇脍炙人口、令人感慨落泪的人物通讯。在一次长谈中，她告诉我，面对无数劳动者的奋斗以及他们勇敢无畏的奉献精神，你会感觉自己很渺小，不会再去在意自己所遇到的烦心事儿，你会从他们身上获得精神滋养和前行的力量。“我采访报道过的许多人都感谢我，年轻的记者们问我是如何打动他们的，我的回答是，他们先深深地打动了我。”

1998年的一天，一位长辈带给我一张哈文版的《新疆日报》，第三版整版刊登了吐尔逊写的人物通讯——《金桥》，主人公就是我。我拿起报纸通读了一遍，然后思索了片刻，这才知道自己确实做了一些工作，同时也开始慢慢认识自己，并端正前行的方向。在漫长的岁月里，她就像另一个母亲一样关心我、呵护我，几乎每一个月都要打来电话询问情况，因为在她的心中，我这个工作狂肯定会熬坏眼睛，肯定会生病，肯定劳苦不堪。我也记得时时与她联系，汇报工作。每当有了些许成绩，我总是第一时间告诉我自己的母亲与吐尔逊，忘不了她的深情祝福，忘不了她的欢笑。她去世的时候我在国外，听到噩耗我放声痛哭，不断说着一句话：“以后谁来疼爱我？”

许多被她报道过的人、受到她影响的人都非常钦佩她，都传颂着她的事迹，赞赏她的高风亮节，以及她荣辱不惊、踏实勤奋、刚正不阿的高尚情操。他们与我一样都情不自禁地汇入了吐尔逊这条大河，并一路奔腾向前。

在漫长的四十年间，她获得过许多奖励，但她很少在意这些奖状奖杯，因为她知道在以后的路上依然鲜花开放、灿烂一片。好在沙哈提叔叔一直非常仔细地收藏着她的这一类奖品，并如数家珍地告诉亲友。

1998年，吐尔逊大病一场，做了手术，身体非常虚弱，我很担心，常去看她。没有想到的是之后她又健康地生活了二十多年。我在心里常常琢磨，这是为什么？后来有所感悟：

她的心里永远装着美好的事物、美好的人物、美好的希望，她的眼睛对龌龊丑陋视而不见，那些东西无法侵蚀她的灵魂，所以她是长寿老人。从这一点来说，我们不能忽视美对一个人的精神滋养。

她是一条充满着审美情趣的大河。

四

吐尔逊还是一位诗人。

我常想，她要工作，要养育孩子，要做家务，要处理各种关系，够忙的，为什么还要写诗？我从年轻时代就开始与她交往，常阅读她的诗歌，也慢慢地悟出了其中的奥秘。我想，在这个世界上，许多人都是非常孤独的，他们的心灵独自漂泊，或寻觅或逃避，实际上他们非常渴望交流，写诗可以让人们安放孤独的灵魂，让人们互相看到对方，获得慰藉与温暖。此外，在生活的劳顿中，我们的心灵变得越来越粗糙，变得麻木不仁，我们需要用诗歌的柔情与力量来化解这样的无奈与痛苦。那些与我们内心契合的诗歌可以成为我们相依的精神支撑，成为我们前行的滋养。这也是吐尔逊写诗的原因吧。

她的诗歌情感饱满、文字优美、富于感染力，充满了对这个世界、对大自然、对伟人、对亲人的深情与崇敬。我汉译她的这部诗集——《你是一条河》，只用了短短三十六天！就因为这些诗歌以及诗人的精神感动了我，而且她的诗句很容易汉译。她在《我》这首诗歌中这样写道：

我是这大山的后代/我是这山中绿色的芦苇/我今天快乐的生活/恰似大山一般安稳……我的群山啊/松林是你背上的长矛/什么样的乌云没笼罩过你的雄峰/尽管怯于光打雷不下雨的轰鸣/就算历经人间百味/我从未破罐破摔/因为我从你的岩石学习到坚强/山路是这样曲折坎坷/我不能说自己不会经历挫折/但我在摔倒的地方找到幸福的钥匙/然后站立走来/我的意志像岩石般坚强/我的心儿从你的鲜花那里/学会了温柔她在另一首诗歌《亲爱的母亲》中怀着啼血的悲痛这样写道：

你的身影像松树一般挺拔/你的性格像挂在誓言上的利剑/回忆你度过的八十年生涯/别说是我，山也会恸哭/亲爱的母亲，不知在八十年的岁月中/你多少次欢笑，多少次哭泣/受到生活无情的打击/不知你多少次跌倒，多少次站立我想，在她这条大河里，不知有多少孤独的哈萨克人获取了心灵的滋养和前行的力量。不知有多少小溪融入了这条大河。

五

在漫长的生活中，我悟出了一个道理：那些天天逼着孩子抓紧学习、参加各种各样的培训班，不停地唠叨“你要成为有用之才”的父母，培养出来的孩子长大后不一定成为栋梁，反而有可能成为累赘。要想让孩子成才，父母别去拔苗助长，而要做个样子给孩子看。父母优秀，孩子才会耳濡目染，才会认为生活中就需要像父母一样踏实学习、老实做人。这一点在沙哈提和吐尔逊夫妇的孩子们身上得到了应验。他们的儿子阿曼泰·沙哈提服兵役回来后在民族出版社工作，后来担任了哈文编辑部的主任，又担任了民族音像出版社社长等职务，做了许多有益的工作。儿媳古拉毕娅·伊尔马克1983年毕业于西北建筑工程学院暖通空调专业，从事建筑设计工作三十多年，并取得了高级工程师和注册公用设备工程师职称。他们的长孙艾多斯·阿曼泰现为美国纽约州立大学宾汉姆顿分校历史系博士生，2007年出版个人诗集《最完整的碎》, 2013年出版长篇小说《艾多斯·舒立凡》, 2016年出版小说集《失败者》, 2018年出版童话作品《萨丽娜的梦》。他的许多文学作品发表于国内的文学期刊。孙媳妇沙丽玛·塔林巴依博士毕业于北京大学环境科学与工程学院。

他们的长女玛依古丽·沙哈提，在新疆人民广播电台制作部担任技术工程师，曾荣获很多奖项。长女婿乌玉穆罕·居马汉大学毕业后在新疆大学从事外国文学教学三十余年，任副教授。他担任过新疆大学中文系哈萨克语言文学教研室主任，从教期间编写过五部外国文学方面的教材，在各类学术杂志上发表过十几篇研究论文。

他们的大孙女艾曼·乌玉穆汗毕业于北京理工大学，现在在乌鲁木齐市工作。孙子艾波·乌玉穆汗，2013年毕业于新疆师范大学，之后在中国人民解放军海军部队服役，后来到乌鲁木齐市航空公司工作。

这些儿女子孙够优秀了吧，简直令人眼花缭乱，但大头还在后面呢。是谁呢？吐尔逊、沙哈提夫妇的小女儿嘉娜·沙哈提，一个响当当的名字！她毕业于莫斯科国立电影学院导演系，后考入该校电影文学系完成研究生学业。这位著名女导演的主要作品有电视连续剧《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走向共和》《军人机密》《恰同学少年》《大明王朝1566——嘉靖与海瑞》《春秋淹城》《黎明前的暗战》《毛泽东》《秋收起义》《共产党人刘少奇》《大浪淘沙》，以及一些故事片。她被誉为中国红色题材影视剧导演专业户。她的作品曾获得“五个一工程”奖、中国电视剧飞天奖、全国优秀电视剧奖、全国十佳电视制片优秀电视剧等奖项。看着这些影视作品，再看看她优雅的气质、美丽端庄的相貌，你就会知道什么是完美。她身上既有父亲的从容踏实与博学多才，也有母亲的激情荡漾与诗人情怀。

所以我一直认为吐尔逊·卓伦别特——我们敬爱的母亲就是一条河，她带着我们，带着许许多多的人奔跑在追求美与真理的路上。这条河永远流淌在我们的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