资治通鉴(全四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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资治通鉴卷第七 秦纪二

始皇帝下

二十年(甲戌,前227)

1 荆轲咸阳,因王宠臣蒙嘉卑辞以求见;王大喜,朝服,设九宾而见之。荆轲奉图而进于王,图穷而匕首见,因把王袖而揕之;未至身,王惊起,袖绝。荆轲逐王,王环柱而走。群臣皆愕,卒起不意,尽失其度。而法,群臣侍殿上者不得操尺寸之兵,左右以手共搏之,且曰:“王负剑!”负剑,王遂拔以击荆轲,断其左股。荆轲废,乃引匕首擿王,中铜柱。自知事不就,骂曰:“事所以不成者,以欲生劫之,必得约契以报太子也!”遂体解荆轲以徇。王于是大怒,益发兵诣,就王翦以伐,与师、师战于易水之西,大破之。

二十一年(乙亥,前226)

1 冬,十月,王翦燕王及太子率其精兵东保辽东李信急追之。代王燕王书,令杀太子丹以献。衍水中,燕王使使斩,欲以献王,王复进兵攻之。

2 王贲,取十馀城。王问于将军李信曰:“吾欲取,于将军度用几何人而足?”李信曰:“不过用二十万。”王以问王翦王翦曰:“非六十万人不可。”王曰:“王将军老矣,何怯也!”遂使李信蒙恬将二十万人伐王翦因谢病归频阳

二十二年(丙子,前225)

1 王贲,引沟以灌大梁。三月,城坏。魏王降,杀之,遂灭

王使人谓安陵君曰:“寡人欲以五百里地易安陵。”安陵君曰:“大王加惠,以大易小,甚幸。虽然,臣受地于之先王,愿终守之,弗敢易!”王义而许之。

2 李信平舆蒙恬,大破军。又攻鄢郢,破之。于是引兵而西,与蒙恬城父人因随之,三日三夜不顿舍,大败李信,入两壁,杀七都尉;李信奔还。

王闻之,大怒,自至频阳王翦曰:“寡人不用将军谋,李信果辱军。将军虽病,独忍弃寡人乎!”王翦谢:“病不能将。”王曰:“已矣,勿复言!”王翦曰:“必不得已用臣,非六十万人不可!”王曰:“为听将军计耳。”于是王翦将六十万人伐。王送至霸上王翦请美田宅甚众。王曰:“将军行矣,何忧贫乎!”王翦曰:“为大王将,有功,终不得封侯,故及大王之向臣,以请田宅为子孙业耳。”王大笑。王翦既行,至关,使使还请善田者五辈。或曰:“将军之乞贷亦已甚矣!”王翦曰:“不然。王怚中而不信人,今空国中之甲士而专委于我,我不多请田宅为子孙业以自坚,顾令王坐而疑我矣。”

二十三年(丁丑,前224)

1 王翦以南至平舆人闻王翦益军而来,乃悉国中兵以御之;王翦坚壁不与战。人数挑战,终不出。王翦日休士洗沐,而善饮食,抚循之;亲与士卒同食。久之,王翦使人问“军中戏乎?”对曰:“方投石、超距。”王翦曰:“可用矣!”既不得战,乃引而东。王翦追之,令壮士击,大破师,至南,杀其将军项燕师遂败走。王翦因乘胜略定城邑。

二十四年(戊寅,前223)

1 王翦蒙武楚王负刍,以其地置楚郡

二十五年(己卯,前222)

1 大兴兵,使王贲辽东,虏燕王

曰:燕丹不胜一朝之忿以犯虎狼之,轻虑浅谋,挑怨速祸,使召公之庙不祀忽诸,罪孰大焉!而论者或谓之贤,岂不过哉!

夫为国家者,任官以才,立政以礼,怀民以仁,交邻以信;是以官得其人,政得其节,百姓怀其德,四邻亲其义。夫如是,则国家安如磐石,炽如焱火,触之者碎,犯之者焦,虽有强暴之国,尚何足畏哉!释此不为,顾以万乘之国,决匹夫之怒,逞盗贼之谋,功隳身戮,社稷为墟,不亦悲哉!

夫其膝行、蒲伏,非恭也;复言、重诺,非信也;糜金、散玉,非惠也;刎首、决腹,非勇也。要之,谋不远而动不义,其白公胜之流乎!

荆轲怀其豢养之私,不顾七族,欲以尺八匕首强而弱,不亦愚乎!故扬子论之,以要离为蛛蝥之靡,聂政为壮士之靡,荆轲为刺客之靡,皆不可谓之义。又曰:“荆轲,君子盗诸。”善哉!

2 王贲,虏代王

3 王翦悉定南地,降百越之君,置会稽郡

4 五月,天下大酺。

5 初,君王后贤,事谨,与诸侯信;亦东边海上。日夜攻三晋,五国各自救,以故齐王立四十馀年不受兵。及君王后且死,戒王曰:“群臣之可用者某。”王曰:“请书之。”君王后曰:“善!”王取笔牍受言,君王后曰:“老妇已忘矣。”君王后死,后胜,多受间金。宾客入又多与金。客皆为反间,劝王朝,不修攻战之备,不助五国攻以故得灭五国。

齐王将入朝,雍门司马前曰:“所为立王者,为社稷耶,为王耶?”王曰:“为社稷。”司马曰:“为社稷立王,王何以去社稷而入?”齐王还车而反。

即墨大夫闻之,见齐王曰:“地方数千里,带甲数百万。夫三晋大夫皆不便,而在之间者百数;王收而与之百万人之众,使收三晋之故地,即临晋之关可以入矣。鄢郢大夫不欲为,而在城南下者百数,王收而与之百万之师,使收故地,即武关可以入矣。如此,则威可立,秦国可亡,岂特保其国家而已哉!”齐王不听。

二十六年(庚辰,前221)

1 王贲南攻,猝入临淄,民莫敢格者。使人诱齐王,约封以五百里之地。齐王遂降,迁之,处之松柏之间,饿而死。人怨王不早与诸侯合从,听奸人宾客以亡其国,歌之曰:“松耶,柏耶!住者客耶!”疾用客之不详也。

曰:从衡之说虽反覆百端,然大要合从者,六国之利也。昔先王建万国,亲诸侯,使之朝聘以相交,飨宴以相乐,会盟以相结者,无他,欲其同心勠力以保家国也。向使六国能以信义相亲,则虽强暴,安得而亡之哉!夫三晋者,之藩蔽;者,三晋之根柢;形势相资,表里相依。故以三晋而攻,自绝其根柢也;以而攻三晋,自撤其藩蔽也。安有撤其藩蔽以媚盗,曰“盗将爱我而不攻”,岂不悖哉!

2 王初并天下,自以为德兼三皇,功过五帝,乃更号曰“皇帝”,命为“制”,令为“诏”,自称曰“朕”。追尊庄襄王为太上皇。制曰:“死而以行为谥,则是子议父,臣议君也,甚无谓。自今以来,除谥法。朕为始皇帝,后世以计数,二世、三世至于万世,传之无穷。”

3 初,齐威之时,邹衍论著终始五德之运;及始皇并天下,人奏之。始皇采用其说,以为得火德,,从所不胜,为水德。始改年,朝贺皆自十月朔;衣服、旌旄、节旗皆尚黑;数以六为纪。

4 丞相等言:“地远,不为置王,无以镇之。请立诸子。”始皇下其议。廷尉曰:“周文所封子弟同姓甚众,然后属疏远,相攻击如仇雠,天子弗能禁止。今海内赖陛下神灵一统,皆为郡、县,诸子功臣以公赋税重赏赐之,甚足易制,天下无异意,则安宁之术也。置诸侯不便。”始皇曰:“天下共苦战斗不休,以有侯王。赖宗庙,天下初定,又复立国,是树兵也;而求其宁息,岂不难哉!廷尉议是。”

分天下为三十六郡,郡置守、尉、监。

收天下兵聚咸阳,销以为钟鐻、金人十二,重各千石,置宫廷中。一法度、衡、石、丈尺。徙天下豪杰于咸阳十二万户。

诸庙及章台上林皆在渭南。每破诸侯,写放其宫室,作之咸阳北阪上,南临,自雍门以东至,殿屋、复道、周阁相属,所得诸侯美人、钟鼓以充入之。

二十七年(辛巳,前220)

1 始皇陇西北地,至鸡头山,过回中焉。

2 作信宫渭南,已,更命曰极庙。自极庙道通骊山,作甘泉前殿,筑甬道自咸阳属之,治驰道于天下。

二十八年(壬午,前219)

1 始皇东行郡、县,上邹峄山,立石颂功业。于是召集儒生七十人,至泰山下,议封禅。诸儒或曰:“古者封禅,为蒲车,恶伤山之土石、草木;扫地而祭,席用菹秸。”议各乖异。始皇以其难施用,由此绌儒生。而遂除车道,上自太山阳至颠,立石颂德;从阴道下,禅于梁父。其礼颇采太祝之祀上帝所用,而封藏皆秘之,世不得而记也。

于是始皇遂东游海上,行礼祠名山、大川及八神。始皇南登琅邪,大乐之,留三月,作琅邪台,立石颂德,明得意。

初,宋毋忌羨门子高之徒称有仙道、形解销化之术,迂怪之士皆争传习之。自齐威王宣王燕昭王皆信其言,使人入海求蓬莱方丈瀛洲,云此三神山在勃海中,去人不远。患且至,则风引船去。尝有至者,诸仙人及不死之药皆在焉。及始皇至海上,诸方士徐巿等争上书言之,请得齐戒与童男女求之。于是遣徐巿发童男女数千人入海求之。船交海中,皆以风为解,曰:“未能至,望见之焉。”

始皇还,过彭城,斋戒祷祠,欲出泗水,使千人没水求之,弗得。乃西南渡淮水,之衡山南郡。浮湘山祠,逢大风,几不能渡。上问博士曰:“湘君何神?”对曰:“闻之:女,之妻,葬此。”始皇大怒,使刑徒三千人皆伐湘山树,赭其山。遂自南郡武关归。

2 初,张良,其父、祖以上五世相。及亡,散千金之产,欲为报仇。

二十九年(癸未,前218)

1 始皇东游,至阳武博浪沙中,张良令力士操铁椎狙击始皇,误中副车。始皇惊,求,弗得;令天下大索十日。

始皇遂登之罘,刻石;旋,之琅邪,道上党入。

三十一年(乙酉,前216)

1 使黔首自实田。

三十二年(丙戌,前215)

1 始皇碣石,使卢生羨门,刻碣石门。坏城郭,决通堤坊。始皇巡北边,从上郡入。卢生使入海还,因奏录图书曰:“亡也。”始皇乃遣将军蒙恬发兵三十万人,北伐匈奴

三十三年(丁亥,前214)

1 发诸尝逋亡人、赘婿、贾人为兵,略取南越陆梁地,置桂林南海象郡;以谪徙民五十万人戍五岭,与杂处。

2 蒙恬斥逐匈奴,收河南地为四十四县。筑长城,因地形,用制险塞;起临洮辽东,延袤万馀里。于是渡,据阳山,逶迤而北。暴师于外十馀年,蒙恬常居上郡统治之;威振匈奴

三十四年(戊子,前213)

1 谪治狱吏不直及覆狱故、失者,筑长城及处南越地。

丞相李斯上书曰:“异时诸侯并争,厚招游学。今天下已定,法令出一,百姓当家则力农工,士则学习法令。今诸生不师今而学古,以非当世,惑乱黔首,相与非法教人;闻令下,则各以其学议之,入则心非,出则巷议,夸主以为名,异趣以为高,率群下以造谤。如此弗禁,则主势降乎上,党与成乎下。禁之便!臣请史官非记皆烧之;非博士官所职,天下有藏、百家语者,皆诣守、尉杂烧之。有敢偶语弃市;以古非今者族;吏见知不举,与同罪。令下三十日,不烧,黥为城旦。所不去者,医药、卜筮、种树之书。若有欲学法令者,以吏为师。”制曰:“可。”

陈馀孔鲋曰:“将灭先王之籍,而子为书籍之主,其危哉!”子鱼曰:“吾为无用之学,知吾者惟友。非吾友,吾何危哉!吾将藏之以待其求;求至,无患矣。”

三十五年(己丑,前212)

1 使蒙恬除直道,道九原,抵云阳,堑山堙谷千八百里;数年不就。

2 始皇以为咸阳人多,先王之宫廷小,乃营作朝宫渭南上林苑中,先作前殿阿房,东西五百步,南北五十丈,上可以坐万人,下可以建五丈旗,周驰为阁道,自殿下直抵南山,表南山之颠以为阙。为复道,自阿房,属之咸阳,以象天极阁道,绝汉抵营室也。隐宫、徒刑者七十馀万人,乃分作阿房宫或作骊山。发北山石椁,写地材,皆至;中计宫三百,外四百馀。于是立石东海界中,以为东门。因徙三万家骊邑,五万家云阳,皆复不事十岁。

3 卢生始皇曰:“方中:人主时为微行以辟恶鬼。恶鬼辟,真人至。愿上所居宫毋令人知,然后不死之药殆可得也!”始皇曰:“吾慕真人!”自谓“真人”,不称“朕”。乃令咸阳之旁二百里内宫观二百七十,复道、甬道相连,帷帐、钟鼓、美人充之,各案署不移徙。行所幸,有言其处者,罪死。始皇梁山宫,从山上见丞相车骑众,弗善也。中人或告丞相,丞相后损车骑。始皇怒曰:“此中人泄吾语!”案问,莫服,捕时在旁者,尽杀之。自是后,莫知行之所在。群臣受决事者,悉于咸阳宫

侯生卢生相与讥议始皇,因亡去。始皇闻之,大怒曰:“卢生等,吾尊赐之甚厚,今乃诽谤我!诸生在咸阳者,吾使人廉问,或为妖言以乱黔首。”于是使御史悉案问诸生。诸生传相告引,乃自除犯禁者四百六十馀人,皆坑之咸阳,使天下知之,以惩后;益发谪徙边。始皇长子扶苏谏曰:“诸生皆诵法孔子。今上皆重法绳之,臣恐天下不安。”始皇怒,使扶苏北监蒙恬军于上郡

三十六年(庚寅,前211)

1 有陨石于东郡。或刻其石曰:“始皇死而地分。”始皇使御史逐问,莫服;尽取石旁居人诛之,燔其石。

2 迁河北榆中三万家,赐爵一级。

三十七年(辛卯,前210)

1 冬,十月癸丑,始皇出游;左丞相从,右丞相去疾守。始皇二十馀子,少子胡亥最爱,请从;上许之。

十一月,行至云梦,望祀虞舜九疑山。浮下,观藉柯,渡海渚,过丹阳,至钱唐,临浙江。水波恶,乃西百二十里,从狭中渡。上会稽,祭大禹,望于南海;立石颂德。还,过,从江乘渡。并海上,北至琅邪之罘。见巨鱼,射杀之。遂并海西,至平原津而病。

始皇恶言死,群臣莫敢言死事。病益甚,乃令中车府令行符玺事赵高为书赐扶苏曰:“与丧,会咸阳而葬。”书已封,在赵高所,未付使者。秋,七月丙寅,始皇崩于沙丘平台。丞相为上崩在外,恐诸公子及天下有变,乃秘之不发丧,棺载辒凉车中,故幸宦者骖乘。所至,上食、百官奏事如故,宦者辄从车中可其奏事。独胡亥赵高及幸宦者五六人知之。

初,始皇尊宠蒙氏,信任之。蒙恬任外将,蒙毅常居中参谋议,名为忠信,故虽诸将相莫敢与之争。赵高者,生而隐宫;始皇闻其强力,通于狱法,举以为中车府令,使教胡亥决狱;胡亥幸之。赵高有罪,始皇使蒙毅治之;法应死。始皇敏于事,赦之,复其官。赵高既雅得幸于胡亥,又怨蒙氏,乃说胡亥,请诈以始皇命诛扶苏而立胡亥为太子。胡亥然其计。赵高曰:“不与丞相谋,恐事不能成。”乃见丞相曰:“上赐长子书及符玺,皆在胡亥所。定太子,在君侯与之口耳。事将何如?”曰:“安得亡国之言!此非人臣所当议也!”曰:“君侯材能、谋虑、功高、无怨、长子信之,此五者皆孰与蒙恬?”曰:“不及也。”曰:“然则长子即位,必用蒙恬为丞相,君侯终不怀通侯之印归乡里明矣!胡亥慈仁笃厚,可以为嗣。愿君审计而定之!”丞相以为然,乃相与谋,诈为受始皇诏,立胡亥为太子;更为书赐扶苏,数以不能辟地立功,士卒多耗,反数上书,直言诽谤,日夜怨望不得罢归为太子;将军不矫正,知其谋;皆赐死,以兵属裨将王离

扶苏发书,泣,入内舍,欲自杀。蒙恬曰:“陛下居外,未立太子;使臣将三十万众守边,公子为监,此天下重任也。今一使者来,即自杀,安知其非诈!复请而后死,未暮也。”使者数趣之。扶苏蒙恬曰:“父赐子死,尚安复请!”即自杀。蒙恬不肯死,使者以属吏,系诸阳周;更置李斯舍人为护军,还报。胡亥已闻扶苏死,即欲释蒙恬。会蒙毅始皇出祷山川,还至。赵高言于胡亥曰:“先帝欲举贤立太子久矣,而谏以为不可;不若诛之!”乃系诸

遂从井陉九原。会暑,辒车臭,乃诏从官令车载一石鲍鱼以乱之。从直道至咸阳,发丧。太子胡亥袭位。

九月,葬始皇骊山,下锢三泉;奇器珍怪,徙藏满之。令匠作机弩,有穿近者辄射之。以水银为百川、江河、大海,机相灌输。上具天文,下具地理。后宫无子者,皆令从死。葬既已下,或言工匠为机藏,皆知之,藏重即泄。大事尽,闭之墓中。

2 二世欲诛蒙恬兄弟。二世兄子子婴谏曰:“赵王迁李牧而用颜聚齐王建杀其故世忠臣而用后胜,卒皆亡国。蒙氏之大臣、谋士也,而陛下欲一旦弃去之。诛杀忠臣而立无节行之人,是内使群臣不相信而外使斗士之意离也!”二世弗听,遂杀蒙毅及内史曰:“自吾先人及至子孙,积功信于三世矣。今臣将兵三十馀万,身虽囚系,其势足以倍畔。然自知必死而守义者,不敢辱先人之教以不忘先帝也!”乃吞药自杀。

扬子 法言曰:或问:“蒙恬忠而被诛,忠奚可为也?”曰:“壍山,堙谷,起临洮,击辽水,力不足而尸有馀,忠不足相也。”

曰:始皇方毒天下而蒙恬为之使,不仁可知矣。然明于为人臣之义,虽无罪见诛,能守死不贰,斯亦足称也。

二世皇帝上

元年(壬辰,前209)

1 冬,十月戊寅,大赦。

2 春,二世东行郡县,李斯从;到碣石,并海,南至会稽;而尽刻始皇所立刻石,旁著大臣从者名,以章先帝成功盛德而还。

夏,四月,二世咸阳,谓赵高曰:“夫人生居世间也,譬犹骋六骥过决隙也。吾既已临天下矣,欲悉耳目之所好,穷心志之所乐,以终吾年寿,可乎?”曰:“此贤主之所能行而昏乱主之所禁也。虽然,有所未可,臣请言之:夫沙丘之谋,诸公子及大臣皆疑焉;而诸公子尽帝兄,大臣又先帝之所置也。今陛下初立,此其属意怏怏皆不服,恐为变;臣战战栗栗,唯恐不终,陛下安得为此乐乎!”二世曰:“为之奈何?”赵高曰:“陛下严法而刻刑,令有罪者相坐,诛灭大臣及宗室;然后收举遗民,贫者富之,贱者贵之。尽除先帝之故臣,更置陛下之所亲信者,此则阴德归陛下,害除而奸谋塞,群臣莫不被润泽,蒙厚德,陛下则高枕肆志宠乐矣。计莫出于此!”二世然之。乃更为法律,务益刻深,大臣、诸公子有罪,辄下,令鞠治之。于是公子十二人僇死咸阳市,十公主矺死于,财物入于县官,相连逮者不可胜数。

公子将闾昆弟三人囚于内宫,议其罪独后。二世使使令将闾曰:“公子不臣,罪当死!吏致法焉。”将闾曰:“阙廷之礼,吾未尝敢不从宾赞也;廊庙之位,吾未尝敢失节也;受命应对,吾未尝敢失辞也;何谓不臣?愿闻罪而死!”使者曰:“臣不得与谋,奉书从事!”将闾乃仰天大呼“天”者三,曰:“吾无罪!”昆弟三人皆流涕,拔剑自杀。宗室振恐。公子高欲奔,恐收族,乃上书曰:“先帝无恙时,臣入则赐食,出则乘舆,御府之衣,臣得赐之,中厩之宝马,臣得赐之。臣当从死而不能,为人子不孝,为人臣不忠。不孝不忠者,无名以立于世,臣请从死,愿葬骊山之足。唯上幸哀怜之!”书上,二世大说,召赵高而示之,曰:“此可谓急乎?”赵高曰:“人臣当忧死不暇,何变之得谋!”二世可其书,赐钱十万以葬。

复作阿房宫。尽征材士五万人为屯卫咸阳,令教射。狗马禽兽当食者多,度不足,下调郡县,转输菽粟、刍稿,皆令自赍粮食;咸阳三百里内不得食其谷。

3 秋,七月,阳城陈胜阳夏吴广起兵于。是时,发闾左戍渔阳,九百人屯大泽乡陈胜吴广皆为屯长。会天大雨,道不通,度已失期;失期,法皆斩。陈胜吴广因天下之愁怨,乃杀将尉,召令徒属曰:“公等皆失期当斩;假令毋斩,而戍死者固什六七。且壮士不死则已,死则举大名耳!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众皆从之。乃诈称公子扶苏项燕,为坛而盟,称大楚陈胜自立为将军,吴广为都尉。攻大泽乡,拔之;收而攻下。乃令符离葛婴将兵徇以东;攻,皆下之。行收兵;比至,车六七百乘,骑千馀,卒数万人。攻守、尉皆不在,独守丞与战谯门中,不胜;守丞死,陈胜乃入据

初,大梁张耳陈馀相与为刎颈交。,闻二人之名士,重赏购求之。张耳陈馀乃变名姓,俱之,为里监门以自食。里吏尝以过笞陈馀陈馀欲起,张耳蹑之,使受笞。吏去,张耳乃引陈馀之桑下,数之曰:“始吾与公言何如?今见小辱而欲死一吏乎!”陈馀谢之。陈涉既入张耳陈馀诣门上谒。陈涉素闻其贤,大喜。中豪桀父老请立楚王以问张耳陈馀对曰:“为无道,灭人社稷,暴虐百姓;将军出万死之计,为天下除残也。今始至而王之,示天下私。愿将军毋王,急引兵而西;遣人立六国后,自为树党,为益敌;敌多则力分,与众则兵强。如此,则野无交兵,县无守城,诛暴,据咸阳,以令诸侯;诸侯亡而得立,以德服之,如此则帝业成矣!今独王,恐天下懈也。”陈涉不听,遂自立为王,号“张楚”。

当是时,诸郡县苦法,争杀长吏以应。谒者使从东方来,以反者闻。二世怒,下之吏。后使者至,上问之,对曰:“群盗鼠窃狗偷,郡守、尉方逐捕,今尽得,不足忧也。”上悦。

陈王吴叔为假王,监诸将以西击荥阳

张耳陈馀复说陈王,请奇兵北略地。于是陈王以故所善武臣为将军,邵骚为护军,以张耳陈馀为左、右校尉,予卒三千人,徇

陈王又令汝阴邓宗九江郡。当此时,兵数千人为聚者不可胜数。

葛婴东城,立襄彊楚王。闻陈王已立,因杀襄彊还报。陈王诛杀葛婴

陈王令魏人周巿北徇地。以上蔡房君蔡赐为上柱国。

陈王周文之贤人也,习兵,乃与之将军印,使西击

武臣等从白马,至诸县,说其豪桀,豪桀皆应之;乃行收兵,得数万人;号武臣武信君。下十馀城,馀皆城守;乃引兵东北击范阳范阳蒯彻武信君曰:“足下必将战胜而后略地,攻得然后下城,臣窃以为过矣。诚听臣之计,可不攻而降城,不战而略地,传檄而千里定;可乎?”武信君曰:“何谓也?”曰:“范阳徐公,畏死而贪,欲先天下降。君若以为所置吏,诛杀如前十城,则边地之城皆为金城、汤池,不可攻也。君若赍臣侯印以授范阳令,使乘朱轮华毂,驱驰之郊,即城可无战而降矣。”武信君曰:“善!”以车百乘、骑二百、侯印迎徐公闻之,不战以城下者三十馀城。

陈王既遣周章,以政之乱,有轻之意,不复设备。博士孔鲋谏曰:“臣闻兵法:‘不恃敌之不我攻,恃吾不可攻。’今王恃敌而不自恃,若跌而不振,悔之无及也。”陈王曰:“寡人之军,先生无累焉。”

周文行收兵至关,车千乘,卒数十万,至,军焉。二世乃大惊,与群臣谋曰:“奈何?”少府章邯曰:“盗已至,众强,今发近县,不及矣。骊山徒多,请赦之,授兵以击之。”二世乃大赦天下,使章邯骊山徒、人奴产子,悉发以击军,大败之。周文走。

张耳陈馀邯郸,闻周章却,又闻诸将为陈王徇地还者多以谗毁得罪诛,乃说武信君令自王。八月,武信君自立为赵王,以陈馀为大将军,张耳为右丞相,邵骚为左丞相;使人报陈王陈王大怒,欲尽族武信君等家而发兵击。柱国房君谏曰:“未亡而诛武信君等家,此生一也;不如因而贺之,使急引兵西击。”陈王然之,从其计,徙系武信君等家宫中,封张耳成都君,使使者贺,令趣发兵西入张耳陈馀赵王曰:“王王,非意,特以计贺王。已灭,必加兵于。愿王毋西兵,北徇,南收河内以自广。南据大河,北有虽胜,必不敢制;不胜,必重之敝,可以得志于天下。”赵王以为然,因不西兵,而使韩广李良常山张黡上党

九月,刘邦起兵于下相项梁起兵于田儋起兵于

刘邦,字,为人隆准、龙颜,左股有七十二黑子。爱人喜施,意豁如也;常有大度,不事家人生产作业。初为泗上亭长,单父吕公,好相人,见状貌,奇之,以女妻之。

既而以亭长为县送徒骊山,徒多道亡。自度比至皆亡之,到西泽中亭,止饮,夜,乃解纵所送徒曰:“公等皆去,吾亦从此逝矣!”徒中壮士愿从者十馀人。

刘季被酒,夜径泽中,有大蛇当径,拔剑斩蛇。有老妪哭曰:“吾子,白帝子也,化为蛇,当道;今赤帝子杀之!”因忽不见。刘季亡匿于山泽之间,数有奇怪;中子弟闻之,多欲附者。

陈涉起,令欲以应之。掾、主吏萧何曹参曰:“君为吏,今欲背之,率子弟,恐不听。愿君召诸亡在外者,可得数百人,因劫众,众不敢不听。”乃令樊哙刘季刘季之众已数十百人矣;令后悔,恐其有变,乃闭城城守,欲诛恐,逾城保刘季刘季乃书帛射城上,遗父老,为陈利害。父老乃率子弟共杀令,开门迎刘季,立以为沛公等为收子弟,得二三千人,以应诸侯。

项梁者,项燕子也,尝杀人,与兄子避仇中。中贤士大夫皆出其下。少时学书,不成,去;学剑,又不成。项梁怒之。曰:“书,足以记名姓而已!剑,一人敌,不足学;学万人敌!”于是项梁乃教兵法,大喜;略知其意,又不肯竟学。长八尺馀,力能扛鼎,才器过人。会稽殷通陈涉起,欲发兵以应,使项梁桓楚将。是时,桓楚亡在泽中。曰:“桓楚亡,人莫知其处,独知之耳。”乃诫持剑居外,复入,与守坐,曰:“请召,使受命召桓楚。”守曰:“诺。”入。须臾,曰:“可行矣!”于是遂拔剑斩守头。项梁持守头,佩其印绶。门下大惊,扰乱;所击杀数十百人,一府中皆慑伏,莫敢起。乃召故所知豪吏,谕以所为起大事,遂举中兵,使人收下县,得精兵八千人。会稽守,为裨将,徇下县。是时年二十四。

田儋,故王族也。从弟,皆豪健,宗强,能得人。周巿徇地至城守。田儋详为缚其奴,从少年之廷,欲谒杀奴,见令,因击杀令,而召豪吏子弟曰:“诸侯皆反自立。,古之建国也;田氏,当王!”遂自立为齐王,发兵以击周巿周巿军还去。田儋率兵东略定地。

韩广将兵北徇地豪桀欲共立广燕王广曰:“广母在,不可!”人曰:“方西忧,南忧,其力不能禁我。且以之强,不敢害赵王将相之家,独安敢害将军家乎!”韩广乃自立为燕王。居数月,燕王母家属归之。

赵王张耳陈馀北略地界,赵王间出,为军所得。囚之,欲求割地;使者往请,辄杀之。有厮养卒走壁,见将曰:“君知张耳陈馀何欲?”曰:“欲得其王耳。”养卒笑曰:“君未知此两人所欲也。夫武臣张耳陈馀,杖马棰下数十城,此亦各欲南面而王,岂欲为将相终已耶!顾其势初定,未敢参分而王,且以少长先立武臣为王,以持心。今地已服,此两人亦欲分而王,时未可耳。今君乃囚赵王。此两人名为求赵王,实欲杀之;此两人分自立。夫以一尚易,况以两贤王左提右挈而责杀王之罪,灭易矣!”将乃归赵王,养卒为御而归。

4 周巿还,至地,欲立故公子宁陵君为王。,不得之地已定,诸侯皆欲立周巿魏王巿曰:“天下昏乱,忠臣乃见。今天下共畔,其义必立魏王后乃可。”诸侯固请立巿巿终辞不受;迎魏咎,五反,陈王乃遣之,立魏王巿相。

5 是岁,二世卫君为庶人,绝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