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新婚之夜
曾俊手插在裤兜里走着,来到后排屋的拐角处,前面就是朱武武家,窗户被塑料布蒙着,只透露出暗淡的光,里面好像又是他两口子在吵嚷。曾俊笑笑,摇摇头,又向前走去。忽然有人挡在前面,曾俊不自然地躲向一边,想绕过去,没想到那人又是一扭身挡住了他。曾俊抬眼看去,虽然看不清,但就那一瞥就知道,王莉就站在自己的面前。
曾俊愣愣,快步绕过王莉,继续往前走,一直来到自己家的院子里。王莉也跟着过来了,悄无声息。曾俊关上院子的门,但没有进屋,就站在门前的暗影里。曾俊感觉到寒风更猛烈了,呼啸而过,谁家的墙板被刮得啪啪响。
既然在大喜之日,来到自己家,怎么也要说句话吧。曾俊说道:“你,你怎么来了?”王莉穿着一件长长的羽绒服,戴着口罩:“我怎么不能来?今天不是你的新婚大喜吗?我来给你贺喜。”曾俊一笑:“谢谢,打个电话就行,还麻烦你跑一趟,不好意思啊,我给你拿糖吃。”王莉哼一声,说道:“连门都不让进吗?就站在门口,你这待客之道真是天底下少见。”
曾俊没有说话,起身上楼,来到楼上房间,但没有开灯,推一把椅子给王莉。王莉解着自己的围巾,借着屋外邻居家的微光看着屋内,心中又是一恼。就这个坏蛋,这新婚之夜,不和新娘子洞房花烛,却和几个家伙在这里坐而论道,谈什么产品、谈什么论文,还这边那边的,真不要脸。曾俊推一把果篮给王莉:“谢谢你来贺喜,吃糖。”王莉的手伸向果篮,但也只是抓在了手里。王莉环顾屋内,真和在外面看到的一样,这家伙就是会收拾,既有生活情调,又满是知识分子的情趣。
两个人都不知道说什么好,过了一会,王莉说道:“知道你就不会给我下请帖,是陈小丽告诉我的,你今天结婚。”曾俊哦了一声:“我们就想着简简单单,又不大办,只是请了亲朋好友,最要好的同学、朋友。大哥开回来一辆车,又找了一辆车,就直接从老街西头拉到了老街东头,就是简简单单。”
曾俊不知道的是,几天前陈小丽就把曾俊、苏蓉芳结婚的消息告诉了王莉,这几天,王莉骑着自行车来到家属院转了几次,就是控制不住自己。
王莉哼了一声:“看出来了,你是双喜临门啊,新娘子的肚子都显了。要不说还是你曾俊,下手挺快啊。”曾俊一愣,说道:“你看得还挺准的,苏蓉芳早晚都是我的,早下手比晚下手好,就觉得下手晚了,晚了好几年呢。”
王莉忍不住苦笑:“你两口子可真是现世眼,洞房花烛夜,苏蓉芳去加班,你和几个同事在一起商量产品改进,明天还让那几个人给领导汇报,那还不都是你的功劳,沽名钓誉。你也不看看,全棠邑有你这样洞房花烛夜的吗。别人的洞房花烛夜都是春宵一刻、朝云暮雨、卿卿我我、甜甜蜜蜜的,你这怎么孤守洞房啊。哦,明白了,你早就把洞房花烛夜的事办完了,此时就是柴米油盐、清汤寡淡的日子。”
曾俊努力挤着一笑:“你吃糖啊。我们就想着清静,就想着喝个喜酒吃顿饭就行,就是平平淡淡,我俩早早就从老街过来,和平常的日子一样。我碰巧有点工作思路,就和同事们聊聊,这就是我们平常的日子吧,就是在一起聊聊技术、产品啥的,就是想着怎么提高效率,怎么为工厂创造效益,和你们那里完全不一样。还是你们那里好,你们上班就是看看报纸喝喝茶聊聊天,悠闲自在。本来我还想着同事们走了,我再看看图纸呢,嗨,我们的生活就是这样无趣,上班忙活的是这,下班了也免不了像你看到的这样。没想到你晚上会过来,你成了今晚唯一给我闹洞房的。”
王莉的声音大起来:“我咋就不能来?你不给我下请帖,我就不能来吗?我来又怎么了?我闹你什么了?我是来给你祝贺的吧,就知道看你的破图纸,还故意摆出一副很专业很敬业的样子。”曾俊接道:“俗话说,来而不往非礼也,你结婚的时候我没接到请柬,我又没去喝你的喜酒,我结婚你也用不着来,这是人之常情吧。三班四班的同学都来了,我想了想还是和你的关系不到,就没有给你送请柬,见谅。你愿意怎么样就怎么样,你愿闹不闹。来的都是客,全凭嘴一张,相逢开口笑,过后不思量。给,你吃糖啊。”
屋外,风更大了,曾俊看向窗户外,感觉到似有雪花飘了起来。
曾俊的手伸向桌子,按亮台灯,不管怎么说,今晚是自己的新婚之夜,还是要有新婚气氛的。王莉抬眼看看室内的一切,不觉把羽绒服的帽子拉拉,围住自己的脸。
曾俊侧身看向旁边的音响,轻轻一拧,舒缓喜庆的音乐流淌出来。王莉打量着室内,不觉暗赞,这肯定是曾俊和苏蓉芳一起收拾的,满满的新婚气氛,满眼的红色,什么都是干干净净,摆放得板板正正,这家伙就是个洁癖,就是个完美主义者,就是个勤快,看来他俩的小日子很不错啊。
曾俊没有看王莉,只是从旁边拿出来一个新杯子,倒了半杯开水,递给王莉。王莉低着头,似有千言万语,但又不知道怎么说。
曾俊说道:“今天,我没想到,王诚来喝我的喜酒了,应该是曾峰告诉他的,谢谢。”
王莉看一眼曾俊说:“王诚和曾峰玩得很好,王诚是代表他自己去喝喜酒的吧,又不是代表老王家。那个,你两口子可真行,闫美丽竟然从泉南跑回来,给苏蓉芳当伴娘。”
曾俊想起中午看见的那个人影,淡淡一笑:“你既然看见了,你就该进去喝杯喜酒。除了闫美丽,不是还有三班的杜素萍同学当伴娘吗。”
王莉好像凄惨地一笑:“我才不去做那个不速之客呢,你要是想着我,你给我下请帖啊。不只是她俩吧,我还看见了杨筱莉,还有那个肯定是你的女秘书曲丽丽吧,她俩也成了苏蓉芳的伴娘,这个苏蓉芳可真行,从男方的单位找了两个伴娘。”
曾俊说:“杨筱莉不是你的同学吗,她和曲丽丽结伴来我家打扫卫生、布置新房,就缠着给苏蓉芳当伴娘。”
王莉看看窗外,问道:“那个单间平房,还是你们的卧室、洞房啊,那可要好好打扫打扫,在那个房间滚过的人不少了吧,不知道都作腾成什么样了。”
曾俊笑着说:“技术处的同事帮忙,早早墙壁粉刷了三遍,地面冲洗了三遍,顶棚也扎得金碧辉煌,原来的痕迹一点都没有了,旧的不去新的不来,旧的既去,那就彻彻底底、干干净净。苏蓉芳、曲丽丽、杨筱莉,三个女人忙忙活活买东西,布置了好几天,都没有用我伸手。”
王莉哼了一声:“那是,你多有人缘啊,王虹、闵海霞、朱雨灵、杨川永、郎卫军、李锐都来了,王虹明明是来喝喜酒的,我怎么看着她眼睛都哭红了。”
曾俊低头看着地面说:“这几个人提前两天就来了,住在宾馆里,把我熬得够呛,今天中午吃过饭就走了,我终于松了口气,还非要我和苏蓉芳过几天去泉南。你看,这里放的两大包东西,全是王虹、闵海霞、朱雨灵给未见面的小宝宝买的,从泉南捎过来的,三个女人还没有一个结婚的,都成了苏蓉芳肚子里孩子的干娘了。”
王莉接道:“既是同学,还和旧社会一样结拜,还是什么工学院七子,还有什么雪泉文学社的什么圈子,这又结了干亲,什么乱七八糟的。”
曾俊看着王莉说:“昨天晚上,苏蓉芳回家了,在宾馆里,闵海霞、朱雨灵缠着我,还问我怎么没见王莉,王莉现在挺好的吧。”
王莉的脸忽然红了:“那还不好说,你就跟他们实话实说,我一直挺好的,我不要你了,我还甩了你。”
曾俊说:“我就是这样说的,我说你结婚了,你的一切都挺好的,你家庭幸福、官运亨通、事业有成。就那个朱雨灵叫得最紧,说她不信,说好的几万日的恩情,坚贞不渝、非你不嫁,怎么说散就散呢。我就跟她说,哪有什么恩啊情啊的,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还各自飞呢。有缘人恩爱一生,无缘人不就是露水之缘吗,何况这就是个功利、世俗的社会,大千世界,无奇不有,见惯不怪就是,何必纠结。苏蓉芳和我就是有缘人,我被人甩了,她欢天喜地巴巴地和我结婚,好像捡到宝贝一样,她就是个傻女人,和我正是绝配。”
王莉凄凉一笑,看着曾俊,曾俊感觉到她的眼里泪光在闪,就站起来说道:“走,我带你去下面洞房看看,房屋、家具虽然简陋,置办的东西也都是普通老百姓家用的,但也喜气洋洋,算是有过日子的样了。这里,下面是厨房,上面基本上成了我的工作室、会客室。我的工作性质就是这样,还是免不了的加班,就都在这上面,也不影响苏蓉芳休息。”
王莉没有动,没有说话,低着头,她终于忍不住,她的眼角泪水划过,一下就趴在桌子上,嘤嘤哭起来。她的心里像针扎一样难受,她的心里充满了委屈,这个男人本来就是她的,这里的一切本来就是她的,可就在一个恍惚间,这一切就不属于了自己,就再也抓不住了,这是她一生的痛、一生的恨、一生的怨。
过了一会,曾俊说道:“你哭什么啊,你是给我闹洞房的,还是来哭洞房的?还真没见过你这样闹洞房的。你愿意吃糖你就吃,你愿意坐会就坐会。你看,外面起风了,可能要下雪吧,你回去吧,别太晚了。白天忙活一天了,闹腾一天了,我用不着你给我闹洞房。”王莉没有说话,趴在那里,哭的声音更大了。
曾俊坐在那里,静静地看着自己手里的茶杯,不时看一眼王莉。
外面,是无边的黑夜,是飘飞的雪花,是呼啸的寒风。屋内,到处披红挂彩,喜庆的音乐播放着,昏红的灯光溢满了整个房间。
哭了一会,王莉擦擦泪,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两个人谁也不看谁,只是静静坐着,只是听着音乐,感觉着彼此的呼吸声。
曾俊眼角看看王莉,不觉心中苦笑,我这新婚之夜,老婆不在家,前女友过来陪我,在这里哭,还真是从来没听说过。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曾俊昏昏沉沉,几乎要睡着了,忽然听到椅子声,睁眼看看,王莉站起来,默默往外走。
曾俊看向桌子上的闹钟,不觉一惊,已经凌晨三点多了。王莉竟然在这里待了五个多小时,这不是陪着自己过了洞房花烛夜吗?几个月前,她结婚的当天凌晨也是在这里待了五个小时。
曾俊急忙跟着她走出来,两个人来到门外,王莉站在暗影里,她的眼泪大颗大颗流出,怎么也忍不住,她咬着嘴唇,压抑着自己,她多想扑到曾俊的怀里抱着他大哭一场啊,多想抱着他咬他。
王莉咬着嘴唇,不由哆嗦着,她转身急急向院外走去,很快,外面有了自行车的声音。
曾俊站在那里,看着黑乎乎的胡同里人影晃动,直到什么也看不到,什么也听不到,才回身进屋,忽然又下来,推着自行车就往外走。曾俊骑着自行车来到大街上,借着昏暗的路灯,隐约看见了骑着自行车的王莉。她没有回家,她竟然向南转了,黑咕隆咚,风雪交加,这是去哪里啊?曾俊忽然想到,她是去石寨乡啊,不由心中又是大惊。
冬夜,寒风如狼嚎般在空旷的街道上呼啸而过,卷起的雪花成为空中旋舞的精灵。大雪纷飞,似无数银色的蝴蝶在黑暗中翩翩起舞,轻盈落在屋檐上、大树上、马路上,堆积起一层又一层的洁白。街上的灯光显得格外微弱,在风雪中摇曳,如同迷离的星辰,为这漆黑的世界提供了一丝暗淡的光亮。
除了寒风的呼叫声和偶尔吹落物品的声音,四周寂静无声,似乎只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和心跳声。很快,雪就覆盖了整个马路,没有留下一丝行人或车辆的痕迹,仿佛全世界都陷入了沉睡,只剩下风声和雪花在夜空中演绎着冬夜的交响曲。
空旷的街道上,两个身影一前一后,艰难地顶风冒雪前行。他们骑着的自行车轮印一下就被雪吞噬了,他们低着头弓着腰,似乎和这片寒冷和孤寂融在了一起。空气中弥漫着寒冷的气息,每一次呼吸都能感受到肺部的冰冷和刺痛。
曾俊看着不远处隐隐约约踩着自行车的王莉,不由心中也一阵阵疼痛。
王莉没有回头,她的泪水流了一路,泪水似乎在脸上结了冰,似乎又融化。终于,王莉来到石寨乡政府大院,进了自己的房间,拉开灯,只是呆呆地坐在那里,泪水还是不住地流着。王莉从口袋里掏出喜糖,那是她从篮子里抓过来放在了自己的衣兜里。王莉剥了一块,放在嘴里,又剥了一块放在嘴里。她的嘴里满是糖,糖汁顺着嘴角流了出来,混合着她的泪水。她就那样呆呆地坐着,石化了一般,一动不动。
忽然,王莉又站起来,脱掉了身上的羽绒服。隔着窗户的玻璃,曾俊看着王莉,他看清了,王莉竟然贴身穿着一件连衣裙,这件连衣裙就是在工学院看台上王莉穿的那件,就是那件白底蓝圈的连衣裙。她还是高高地扎着马尾,和那天去工学院看自己的时候一样。曾俊忍不住心中疼痛难抑,眼里盈满了泪。
王莉呆滞地抱着膀子,静静地坐在那里,脸色又黑又瘦,好像眼里的泪流也流不完,不时轻轻抽噎着。
王莉转身,从桌子的抽屉里拿出来两个日记本,慢慢翻看着,不由间哭声又大了。曾俊看清了,那就是王莉从初中起就开始记的日记本,两年多前在王莉的家里,王莉拿出来和曾俊一起看过,日记里饱含着少女的深情。
曾俊看了一会,心里隐隐疼痛,待要转身,忽然又扭回头,他瞪大了眼睛看着,他看清了,王莉的肚子也显得大了,看起来不比苏蓉芳的肚子小。这娘们,还真有你的,看来在那个结婚之日前,你就和那男人苟合了,还爱呀这的胡扯,还装模作样地到我那里去。曾俊立时只觉得气血翻涌,怒气满腔,感觉有一把尖刀捅向了自己,眼泪瞬间涌满眼眶,这个女人本来就是自己怀抱着的,本来就是自己的,却背叛了自己,成了这个样子。曾俊猛然转身,冲向无边的大雪中。
天已经微微放亮,不觉间,曾俊来到医院妇产科门口,抓把雪狠狠擦着脸,他的脸上满是雪水和泪水。苏蓉芳过来,见到曾俊,拉着他就往里走:“跟你说,不让你过来,你还过来。没看到下雪了吗?你看你的脸都冻紫了。”曾俊抱住苏蓉芳,忍不住眼里有了泪,接着低下头推开她:“我就来看你一眼,我这就走。”说着,扭身就走。身后是苏蓉芳的喊声:“你慢着点,你把围巾系上啊!你说你过来干什么啊?再过一会天就亮了,这边小宝宝这就要生出来了,我自己回去就行。你回家快睡个回笼觉,别忙着做饭,我从街上买饭带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