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8年英文修订版导言
高罗佩爱看的中文小说就是我小时候(1950年代早期)在香港新界看过的中国传统小说。《三国演义》《水浒传》《七侠五义》是我那一代男孩子都很熟悉的书,当地上演的戏剧和连环画里都有书里的故事,其中的英雄人物也出现在我们热心收集的“公仔纸”上。通过看这些书,我们认识了古代的衙门,头戴乌纱帽的县令及其随从,还有我们在游戏中扮演无畏的绿林兄弟与痛恨狗官的丐帮成员的模范。
高罗佩住过的中国也是我童年所熟悉的正在改变的中国。香港新界仍有农夫耕种的绿油油的菜田,我们在天然水洞里游泳并徒手捉虾,水牛、农夫、寺庙、和尚、竹林都是日常所见。这些传统中国的景色,反映在学校依然教授的诗词里。社会上仍有封建残余,偶尔会见到裹小脚的老太太,有几个同学的妈妈是妾侍。我们聚精会神地听爱讲故事的长辈讲述《聊斋志异》里的鬼故事。过节后从城市走回家时,我们还要把看路的灯笼吹熄,大讲鬼故事来互相吓唬。那时的书本里都有许多爱国故事,教育中很注重培养我们的道德观与正义感。我也经历过很中国式的情景,比如有一天晚上,当我已经沉睡后,被邻居尼姑们吵醒,迷迷糊糊地跟着她们去看十年开一次的昙花,至今我依然记得那股芳香。
那也是一个短暂易逝的年代。战后抵达香港的人们还没有决定下一步应该怎么办。有人搬去台湾,有人转回大陆,有人几经变迁后才终于定居。我有几位老师经历过战争的创伤。偶尔还会看到疯子在狂叫,头发凌乱,手舞菜刀。
我十一岁时,全家移民到美国。从此以后,那曾经令我深受影响的文化就逐渐淡出了我的生活。
1970年代后期,我看到了一本高罗佩写的狄公案小说。通过浅显平易的英文,所有关于中国的个人经历和阅读记忆全都被再次唤醒。书中有“鄙人”这样的中国旧式称谓,有马荣乔泰喜爱的葱油饼和大碗白酒等食物,也有儒家传统文学中的恶人——为非作歹的酒肉和尚。其中的案件不但遵循中国传统小说的形式,而且显示出作者对于中国封建社会的敏锐感知,这一点尤其体现在几部早期作品中,例如《铁钉案》里狄公与郭夫人之间微妙而复杂的情感,《铜钟案》里持续了将近三十年的冷酷无情的家族仇杀,《迷宫案》里鹤衣先生精心烹茶的过程。这些谜案将我们带回到以往的时空,相对于狄公所处的时代而言,他所采取的惩恶扬善的方式也是十分完备的。
我很快便被狄公案系列小说深深吸引,欲罢不能,并因此回忆起许多几乎遗忘的事情。据我想来,对于从未受过中国文化影响的读者来说,这一系列作品同样具有吸引力。它们令人信服地展示出一个业已逝去的世界,或者至少是已被湮没的世界,并成功地采用了一种通俗大众的、易于接受的方式。
一旦受到吸引,我对此书的作者也产生了浓厚的兴趣。通过阅读唐纳德·拉赫(Donald F. Lach)在一些早期版本中所写的导言,我了解到高罗佩一生致力于汉学研究。大约十年前,我购入一册扬威廉·范德魏特灵所著的高罗佩传记的早期版本,从中得知高罗佩与日本的关联,还有他对禅宗与道教的深入研究。这位学识渊博的人物生于荷兰,幸运地有这样一位传记作者,因为扬威廉·范德魏特灵同样生于荷兰,对于东方文化与宗教也颇有共鸣,同时也是一位享有世界声誉的侦探小说家。他创作的系列小说向能够领会的读者展示出一种哲学,这种哲学不仅引导着书中主角的生活,并且为他们提供了破解疑案的方法。
高罗佩创作的狄公案系列小说为无数读者提供了许多知识与乐趣。其追随者扬威廉·范德魏特灵为他写出了这本传记。能够应邀为此书撰写导言,令我深感荣幸。
尹佩雄
美国加州格兰代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