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家学
嫠家父祖生齐鲁,位下名高人比数。
——李清照《上枢密韩公、工部尚书胡公》
绍兴三年(1133年)夏,靖康之耻方过去六年,逃往江南偏安的赵宋朝廷,在经历了数年的兵燹流离、内乱叛变后,暂时安定下来。宋金双方激烈的军事对抗,也渐渐从金国一方压倒性的优势局面变为彼此对峙难分的态势。于是这一年,始终执着于求和的南宋朝廷再次遣使金国,称为大金军前奉表通问使,正使是同签书枢密院事韩肖胄,副使是工部尚书胡松年。
文气满满的宋人,好尚以文达情,士大夫们举凡释褐(指做官)、升官、外任、贬谪、出行、游宴等,都要诗酒唱酬,彼此赋诗相赠,有人贺喜祝福,有人慷慨壮行,也有人唏嘘慰藉。即便是皇帝,也常常在与臣下宴乐欢甚时,彼此作诗写文,甚至较量胜负,拔得头筹者往往能得较厚的赏赐。赋诗达情一时风行草偃,引领了整个时代的文明风尚。因此,像出使这样的朝廷大事,士大夫们自然免不了纷纷赋诗言志。
有多少文士为韩、胡二人的出使挥墨,今天我们并不清楚,但历史典籍留下了一组诗,作者并非诗文世界里纵横捭阖的须眉士大夫,而是个女人,她就是李清照。
那一年,李清照五十岁,避乱江南六年,丈夫已亡故四年,所以她称自己是“嫠家[1]”。
她在《上枢密韩公、工部尚书胡公》这组诗里,讲述了与韩肖胄家族的交往渊源,她自称“父祖皆出韩公门下”,到她这里,已是三代。
韩肖胄,北宋名相韩琦的曾孙。韩氏一门,在北宋显赫当朝,“两代为相”“三世守乡郡”。“两代为相”是说韩琦在仁宗朝、英宗朝、神宗朝担任宰相,其子韩忠彦后在徽宗朝也为宰相;“三世守乡郡”是说韩家是相州人(今河南安阳),韩琦曾守相州,其孙韩治也守相州,到韩肖胄还守相州,史书称“人以为荣”。韩琦守相州时,曾修建昼锦堂,欧阳修为此写了一篇佳文《相州昼锦堂记》,开篇便言明:“仕宦而至将相,富贵而归故乡。此人情之所荣,而今昔之所同也。”
昼锦何意?古来有言:“富贵不归故乡,如衣锦夜行。”人生获得大成功,若不衣锦还乡,便像大晚上着华服,向谁炫耀自己的成功呢?当然,在文章里欧阳修认为韩琦不是这样好炫耀的俗人,韩琦虽然修建昼锦堂,“既又刻诗于石,以遗相人。其言以快恩仇、矜名誉为可薄,盖不以昔人所夸者为荣,而以为戒”。欧阳修为此感慨道:“于此见公之视富贵为何如,而其志岂易量哉!”
韩琦并不以矜夸名利为荣,他在昼锦堂刻石,谆谆告诫世人,计较得失、沽名钓誉,甚为可耻,这样一个视富贵如浮云的人,那非凡志气真真不可测量,不愧是社稷重臣。
被欧阳修夸誉有加的韩琦,《宋史》称许他“折节下士,无贱贵,礼之如一。尤以奖拔人才为急”。故而李清照的父祖都曾在韩琦门下行走,约莫是得到过韩琦的照拂提携,但到底是怎样的照拂和提携,李清照没有明说。也有可能这个“韩公”并非韩琦,或者不仅指韩琦,其子韩忠彦、其孙韩治都曾关照过她的父祖,之所以没有明说,只因当事人知晓原委,李清照以为无须赘述。
韩琦病逝于熙宁八年(1075年),李清照父亲李格非于熙宁九年(1076年)考中进士,那之后李格非一度在东京为官,韩家子弟也在东京为官,但历史记录中少见李家与韩家的交集,直到李清照的赠诗出来,才让人恍然原来李韩两家有这样的家世渊源。
也许得益于韩家的奖掖——哪怕只是几句赞誉、几次游走门下的机会——生于“齐鲁”的李氏之族,渐能在文气充盈的北宋士大夫队列里占有一席之地,于是多年后,早有文学之名的李格非终成“苏门”子弟。
李清照对故里“齐鲁”的形容是:“当时稷下纵谈时,犹记人挥汗成雨。”追述过往璀璨历史是为今日的非凡增色,字里行间多少带有几分自得之色,作为千年以来的文明之地,这番表述并不为过。只是,紧跟在这句诗后面的是:“子孙南渡今几年,飘零遂与流人伍。”
璀璨是存在过的,韩氏门下游走也是有过的,然而都已过去,当大乱来临,在时代巨浪的冲击下,文明之地变作瓦砾,文明之人只如飘蓬。
于是念念不忘故土的李清照,请出使北国的韩肖胄,为她看看中原老家:“欲将血泪寄山河,去洒东山一抔土。”这番对北方故园的泣血思慕,大概也是当年南渡北人的共同心声吧。
以往有个流行说法,李清照是济南历城人,彼处有湾柳絮泉,它是济南名泉之一,之所以叫“柳絮泉”,据说是因为泉溅纷纷,仿佛飞絮。清代学者任宏远有《柳絮泉访李易安故宅》一诗,被后人认为是李清照故居在此的有力佐证,那儿为此建起了李清照纪念堂。古往今来多少有心人前去凭吊追思,仿佛默认了那盈盈一水间,就该孕育出一个如水般剔透温婉的李清照。可是真实历史并不向想当然妥协,因为近年来发现的宋代石碑,其上刻有李格非的文章,他称自己是“绣江李格非”。绣江者,济南章丘明水镇,而非历城。
也就是说,李清照的故里是章丘,虽不是历城,但与历城一样,在宋代都划在济南府辖下,在今天又都归属于济南市。只是没了诗情画意的柳絮泉作为人格象征,也许某些人会生出失落感。可实际上,无论失落抑或客观面对,要紧的是你怎么看李清照。她是一个真实而复杂的人,有过脆弱、悲伤、挣扎,也会争胜、坚韧、决绝。
李清照出生于宋神宗元丰七年(1084年),那一年十二月,司马光主持修撰的《资治通鉴》全本告成。二百九十四卷浩瀚史录,编写目的是“鉴于往事,有资于治道”。这部编年体史书问世近千年,成了历史学习者的必读书目,某种程度上也成了所谓精英阶层修饰身份的文化门面,而在当年它却代表着宋代史学事业的巅峰。
毫无疑问,至少在某种程度上,那段时间是宋代文化发展的光辉岁月。最好的诗人、最优秀的古文家、最博识的学问家,大部分都还健在。如果早生数年的,能见到他们济济一堂的盛况;稍微晚一些时候出生的,也没关系,他们的影响力持续强劲,不仅深刻形塑了宋人的文化品格,也影响了后代。一如陈寅恪所言:“华夏民族之文化,历数千载之演进,造极于赵宋之世。”断言稍有些夸大,然斟酌宋学对后世,尤其对明清文化思想的深度影响,倒也有一定合理性。
这是个极度重文的时代,有鉴于唐末五代藩镇割据的历史教训,宋自开国便实施重文抑武的国策。一方面,武力衰微,开疆拓土呈现疲软态势,北边政权雄风迭起,赵宋朝廷却始终无力阻断其扩张势力,随着时间推移,还为自己埋下了灭亡隐患;另一方面,改革科举制,拉拢士大夫,使大量中下层寒门知识分子进入决策层,逐渐瓦解了魏晋以来根深蒂固的世家门阀,由此形成了有史以来规模最大的文官集团。
宋朝一百多位宰相,九成出自科举,其中一半并非名门望族,出身寒门者比比皆是,不像唐代,中央政治权力长期由几个显赫家族把持。
对宋代人来说,读书是改变人生命运的最大机会,一旦科举中第,他们就能实现社会阶级的飞速跃升。“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这不是夸张,而是真实生活的写照。
魏晋至唐是门阀的天下,世人汲汲于姓氏,将与世家通婚视为莫大的荣幸。世家因此傲岸不羁,甚至常常不买天子的账,以至于唐文宗求婚世族不得,不禁慨叹:“我家二百年天子,顾不及崔、卢耶!”而宋代是读书人的天下,更确切地说,是科举士子的天下,世人汲汲于功名,一个科举中第的进士,便如同价值连城的“奇货”,受着千万人的热烈追捧。
宋代读书人一旦考中进士,皇帝会亲自召见,并赐宴金明池;倘若高中状元,还能跨马游街,有皇家侍卫清道开路,接受东京百姓的瞩目礼赞。这样让世人艳羡的大荣耀,催生了一个独特的景象,是为“榜下捉婿”。
每到科举考试揭榜那日,东京城的官宦之家、商贾之家都忙活起来,赶着车儿、马儿,埋伏在进士们赴宴金明池的路上,做什么呢?捉女婿也。捉到状元自然最佳,捉不到,是个进士就行。宋朝任官以进士为先,只要是进士,不愁以后不为显宦。
为了和进士联姻,各家使出非常手段,甚有强逼者。李清照丈夫赵明诚的妹夫傅察,在考中进士后,被蔡京相中,蔡京强迫他做女婿,傅察不从,不肯为红极一时的蔡家门下“牛马走[2]”,却迎娶了赵明诚的妹妹。这件事让蔡京心怀忌恨,婚姻不成结下的梁子,多少是蔡京与赵挺之(赵明诚之父)后来爆发矛盾的小小原因。
李清照谦称自家是“族寒,素贫俭”,她父亲李格非的两段婚姻对象却都是宰相后裔,原因或正在于他是进士。
李格非的第一段婚姻,妻子是宰相王珪的女儿,即李清照的生母。李格非有没有过被“榜下捉婿”的经历倒不好说,但能联姻宰相,与他的进士身份应是分不开的。尽管李清照声称父祖出于韩琦门下,既然能游走于名相门下,总不会是厮役仆从,遗憾的是,查不到她祖父的一生事业,连名字也缺失了,想来是真的“族寒”。
这位王珪相公,李清照的亲外公,人送诨名“三旨相公”。他上殿面圣,对皇帝说:“取圣旨。”皇帝有所指示,就说:“领圣旨。”下殿后对属吏说:“已得旨。”史书评价他在为相期间“无所建明”,努力保官位而已。彼时正值王安石变法,他仿佛是变法的支持者,等新党失势,旧党卷土重来,他又成了定鼎功臣。王相公的政治生涯一言难尽,此不赘述,但他会择女婿。他的女婿和孙女婿都是进士。
众多女婿中,除了有名的李格非,尚有个更出名的孙女婿,这位孙女婿就是秦桧。
也就是说,李清照舅舅的女儿嫁给了秦桧,李清照与秦桧的妻子是表姐妹。这层亲戚关系在当时并未显出什么特殊之处,宋室南渡后,反倒给李清照增添了麻烦。
李清照生母去世很早,准确时间未知,综合各方资料,最迟在元丰八年(1085年)。因为元丰八年五月王珪去世,他的神道碑文明确写有长女已死。李清照生于元丰七年,母亲却于元丰八年辞世,算起来,李清照在襁褓中时便已失母。
因妻子早逝,李格非不久后续弦,第二任妻子是宰相王拱辰的孙女。正是这位王夫人抚养李清照长大。王夫人擅长读书作文,因其言传身教,涵养了李清照的文学才能。王拱辰是仁宗朝状元,两任妻子都是欧阳修妻子的妹妹,王夫人的祖母晚年定居洛阳,身服道装,悠游园林,李格非撰写的《洛阳名园记》,其中提到的王开府园,正是王夫人的祖母徜徉其间的私家花园。继母是名门才女,作为进士的父亲李格非,其文化素养自不用言,李清照在浓郁的书香气里成长。
宋代因印刷术的改进,官方刻书与私家刻书并行,以往一册书的完成只能靠逐字手抄,耗时耗力不说,错误纰漏更是不能避免,如今却可以做到大规模复制发行。宋真宗有次省察国子监,向国子监祭酒邢昺询问国朝雕版规模,邢昺回答说:“国初不及四千,今十余万,经、传、正义皆具。”宋真宗为此叹息道:“今学者易得书籍。”
书籍易得,客观上有助于读书风气遍及天下,漫说文人攻读诗书,便是贩夫走卒、泥瓦匠、箍桶工也能论说经典义理,故而女儿家读书习文不是稀罕事。古板如司马光,也认为女子当学习。如王安石一门,妻子、妹妹、女儿俱工诗文。
一是因为受到浓厚时代风尚影响,二是因为父母双方文化底蕴较深,李清照拥有了好读书的家庭环境,兼之天赋里带来的灵气,一代文学大家便成长起来。
李清照的文学天赋,多半遗传自父亲。李格非素有文名,中进士之前,虽着意诗赋,更留心经学,曾著有数十万言《礼记说》,著有《史传辨志》《永洛城记》《礼记精义》,以及诗文数十卷。但他最后传世的作品只有《洛阳名园记》,该文写于绍圣二年(1095年),文中历数洛阳十九座著名园林,以精练而优美的语言概括了洛阳园林的艺术特点。不过此文令世人称道的不只是对当时造园艺术的概述,更重要的是文字背后蕴含的历史兴亡。以园林的盛衰寓意王朝的更迭。
“‘园囿之兴废,洛阳盛衰之候也。’且天下之治乱,候于洛阳之盛衰而知;洛阳之盛衰,候于园囿之兴废而得。”园囿的兴废是洛阳盛衰的征兆;天下的治乱,可从洛阳的盛衰而知道。
造园林的是人,游赏园林的也是人,最终毁弃园林的仍然是人,人间诸物的一兴一亡不过是世事迁徙的表征。今日在园林胜景间吟赏玩乐,证明不了太平岁月的长久。繁花盛开如洛阳牡丹,也会在一瞬间凋谢为遍地落花。
南宋绍兴八年(1138年),张琰为《洛阳名园记》作序,那时太平已不在,洛阳早就沦于敌手,“繁华盛丽过尽,一时至于荆棘铜驼,腥膻伊洛,虽宫室苑囿涤池皆尽”。目睹繁华委地的张琰称许李格非“可谓知言”。
李格非流传至今的诗文极少,但时人称誉他的诗文“高雅条畅有义味”,他因卓越的文学才能,拜在苏轼门下,成为“苏门后四学士”。苏轼门下学生众多,最出名的就是“苏门四学士”,分别是黄庭坚、晁补之、秦观、张耒,“后四学士”少为人知,正是廖正一、李禧、董荣和李格非。
李格非成为“苏门”子弟,大约在元祐年间。他早前出任郓州教授,持掌地方文教。因是刚刚出仕,俸禄低微,生活贫苦,郡守有意让李格非兼任职务,以便多获得一份俸禄,李格非却拒绝了,秉承着君子不苟且屈从求富贵的信念。绍圣年间,李格非任广信军(今河北保定市徐水区)通判,地方上有道士装神弄鬼,愚弄百姓,民众奉以为神,李格非不信邪,中道遇到乘车的道士,将那道士生拽下车,杖责出境。李格非这种孤高倔强、无畏敢为的性格,必定深切地影响了李清照。
父亲是多少人在人格形成路上的模范。一个不好的父亲,带来的都是负面影响,儿辈得不到良好引导,往往走上歪路;一个好父亲,却可以其良性的言传身教为儿辈作表率。
宋哲宗元祐元年(1086年),李格非调回东京入补太学录,元祐四年(1089年)任官太学正,元祐六年(1091年)又为太学博士。李格非的仕途一直与学校教育紧密相关。
苏轼在宋神宗熙宁至元丰年间,因反对新法,长期被贬谪在外,直到宋哲宗继位,才重返东京。自元祐元年到元祐八年(1093年),除了中间一段时日,苏轼出知外任州府,其他大部分时间都在东京,李格非也就于此期间“以文章受知于苏轼”。
宋代文人习惯以文会友,以文结盟,将翰墨事业认定为如道统一般具有重大的社会意义。依着王水照先生的划分,北宋时期形成了三大文人集团,“苏门”即其中之一。“苏门”以苏轼为盟主,聚集了一大群文风各异而价值观趋一的诗文能手。
文学盟主以发现人才、推奖后辈为急务,团拢越多的才学之士,越能证明该集团的能量,才学之士也把加入文学联盟视为毕生幸事。把写作当成宏伟事业的读书人,一辈子皓首穷经,写烂了笔头,磨损了砚石,即便写出的诗文车载斗量,也可能无人问津,最终只是文学史上沉默的尘埃,被历史湮灭了。但若能得到文学泰斗的一二言品题,与之有过三两次诗文交游,旋即身价百倍,从默默无闻的文学边缘人,变成熠熠生辉的未来之星。
如苏轼刚在文坛崭露头角,当时的盟主欧阳修便对他大加赞誉,更要“付子斯文”,俨然将苏轼当成未来文坛盟主的不二人选。到苏轼主盟文林时,他一样扶掖后辈。如读毕晁补之的文章,他叹息道:“吾可以搁笔矣。”如与秦观神交,多次互通书信,还向王安石竭力推荐。同样,这些门下士子,也因苏轼的推奖而大放异彩。
李格非拜于“苏门”,一方面推高了自己的文名,另一方面也成就了女儿的文名。
李清照自少年便有诗名,“才力华赡,逼近前辈”,凡一弄笔,“文章落纸,人争传之”。一个深闺女子,如何在男人主导的文学世界里闯出一条路?在当时当地的情形下,男性文人要露锋芒,需要前辈引路,女性文人就更需要贵人的发现和宣传。
这个发现和宣传李清照的贵人正是“苏门四学士”之一的晁补之。晁补之与李格非有通家之谊,同为齐鲁人,同是苏轼门下士子,彼此交情匪浅。晁补之的诗文集里收录了数首与李格非唱和的诗,如《与李文叔夜谈》,其中有言:“诵诗夜半舌入喉,饮我樽中渌醽(líng)美。”可知两人曾有过彻夜论诗的亲密经历,谈兴浓处,酣饮为乐。晁补之极为赞赏李清照的才华,“多对士大夫称之”,有文林干将推奖,李清照很早就在文坛闯出了名堂。
只是可惜李清照早年作品不详,加上伪作、疑作较多,有的看似具有少女情怀的词文,倒不一定是当时所作。李清照的诸多作品,后代研磨者往往有个执念,就是必须设定准确的时间,诸如这首情怀稚嫩更肖少年习作,那首格调老练当作于中年。但从文学创作实践上来说,中年未必不能写少女情怀,少女未必不能有老成之思。毕竟文学可以伪装,可以想象,未曾经略的生死大事都能写出痛彻之感,何况是代入年龄。假设作者是天才,想象更能纵情涉足任何领域,李清照为何不能跨越现实界限,将时间、空间都跨过去,跨往一片广阔而深邃的文学世界?
唯其如此,才会有“文章落纸,人争传之”的奇景。不凡的文字总不能是拘谨的,好比苏轼的诗文恣意汪洋、纵横四海,宇宙那么大,人生那么渺小,但也要飞去宇宙边界唱一阕词。苏轼吟唱过“鲲鹏水击三千里,组练长驱十万夫”,李清照也咏叹过“九万里风鹏正举。风休住,蓬舟吹取三山去”。最杰出的天才皆为鲲鹏,他们要绝云气,负青天,适南冥,凡尘的意志缚不住,也不该用凡尘的想象去考量他们。
生而为人,总有使命,李清照的使命或许是做记录时代的词人,出生时承受着北宋文化的绚丽余晖,因而涵养了最厚重的文学才情,后来遭遇时代巨变,历经创痛,以其辗转跌宕的一生为笔,书写天当俯首、地当屈身的千古篇章。
元丰七年,李清照与《资治通鉴》一同诞生。北宋文化极致发展,文人辈出,名篇丛生,颂扬盛世太平的诗文数不胜数,只是物极必反,哀声终将奏响,于是在夕照落山时,等来一个李清照,为太平结束唱起挽歌。
王朝的背影渐次昏暗,文学的殿堂却放出光华,“国家不幸诗家幸”的时代即将到来。
[1] 寡妇的自称。——编者注
[2] “牛马走”指像牛马一样被役使的人。旧时自称之谦辞。——编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