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玄牝
御剑观的后山很大,甚至比道观座落的前山还要更大、更深。
俞敬仿佛在后山云雾中走了很久很久,才走到那一座石壁前。
这座石壁是人为所造,它将一整座山峰整齐地从中间竖切成了一半,石壁上雕刻着无数龙飞凤舞的巨大文字,其间还有不少图解。
一眼看去,这石壁上似乎记载着某种、或者某些高深之极的功法、剑道。
事实也确实如此。
俞敬知道,这是御剑观先祖留下的“玄牝壁”,它记载了一门无上剑道,传闻观中先祖便是以这门剑道突破传说中的天合境。
但数百年来,御剑观中却无人能够堪破这门剑道。
石壁下,端坐着一个又一个身影,他们苍老、枯败、疲惫、肮脏,却每个人都抬着头、睁着那双浑浊的眼,死死盯着面前这巨大的玄牝壁。
他们都是御剑观中辈份极高的存在,可能是掌门的师叔、师伯,甚至是师祖辈!
这些道士、道姑都已垂垂老矣,其身躯已然油尽灯枯,如今唯一能做的事,便是在这玄牝壁下日夜参悟,期待有一日能够堪破祖师留下的大道。
俞敬低着头,提着食盒,向这些人走去。
如今他的身份是外门弟子,没有资格观看玄牝壁。
不对……
俞敬心中生出一丝怪异。
我明明晋入内门已经多年,甚至突破了流照境,为何还是外门弟子?
可就在他心中隐觉怪异时,前边盘坐的一个老道士忽然扭过头,狠狠瞪着他,厉声道:“站着做什么!还不快将饭菜拿来!”
这一声厉喝令俞敬全身一抖,心中的怪异感也消散无形。
他连忙应了声是,快步上前。
他老老实实地将食盒中的饭菜摆于老道士、老道姑面前,随后安静地退到一边,等着他们吃。
这些老前辈吃得都非常快,前后不过十几个呼吸时间,他们便各自匆匆忙忙扒完了自己面前的粗茶淡饭。
于是,俞敬又上前收拾空碗。
但就在他蹲身低头收至第三个空碗时,头发忽然被狠狠攥住!
“啊!”
俞敬吃痛,轻呼一声。
那是个老道士,他突然攥着俞敬的头发、强行将其提了起来,逼迫俞敬与自己对视着,随后面容狰狞无比地张开嘴、露出一口残牙,厉声问道:“道体包容,万象归一芥,大观其外,微失其内!这是什么意思!”
俞敬被他喷了一脸臭气,五官痛苦地拧成了一团:“什、什么?”
“寂然无声,响彻九天,听之则寂,寂中雷鸣!这又是什么意思?!”
老道士又厉声问了一句,随后狠狠将他一摔!
俞敬不受控制地被甩飞出去,重重撞在玄牝壁上、又摔回地面,震得他重重咳嗽起来。
“废物!”
那老道士指着他,臭骂道:“就你这样,如何振兴我御剑观!我们何年何月才能取代云霄洞、成为道门之首!”
俞敬感觉全身骨头都要断了,痛得他天旋地转,但他根本不敢还嘴,只能颤颤巍巍地爬起来,重新去收拾那些空碗。
那老道士并不罢休,一直在骂着极为难听的话。
俞敬只能当作听不到,低着头、收拾着其他空碗,可就在他又收了一个碗后,他面前的老道姑突然抬起手,一巴掌狠狠扇在他脸上!
“唔!”
他被打得头晕眼花,立即扑倒在地。
“你!”
老道姑瞪着三角眼,斥责道:“他骂你,你为何不还嘴!他打你,你为何不还手!”
俞敬抬起头,颤着声音、低声道:“我、我不敢。”
他并不是一开始就不敢的。
刚刚被派来做这件事时,他也曾爆发过、反抗过,他曾经试图用一块地上的石头,将某个老道士砸死。
换来的结局,是他在病床上躺了足足两个月。
更令他无法接受的是,能够下床后,师父又罚他关了十日禁闭!
因为他冲撞师长!
最绝望的是,最后……他还要继续做这份杂务。
于是,他再也不敢反抗,再也不敢有一丝不敬。
“不敢?!”
老道姑怒道:“废物!粪土!狗彘!”
俞敬哪敢反驳,只想快点收拾完那些空碗后离开。
但没走两步,又被另一个老道士揪住了后领,一把按在了地上。
“他们已经疯了,但我没疯。”
这老道士沉声道:“不用害怕,我只问你一件事——祖师方才与你说了什么?”
“祖师没在这啊!哪有祖师啊!”
俞敬终于绷不住了,他像个十岁的孩子一样哭了起来:“没有祖师,他更没有与我说话啊!”
“哼,小小年纪,还想瞒我?”
这老道士冷笑道:“他分明就在你后边,一直与你说话!”
“没有!根本没有!”俞敬大哭道:“没有人和我说话!师叔祖、师伯祖,你们饶了我吧!你们饶了我吧!”
“没有?”
这老道士脸色微疑:“那你一定是疯了。”
说罢,他对俞敬失去了兴趣,手一松,将他放了开。
俞敬连滚带爬,趴在地上飞快地将那些空碗捡起、一股脑塞进食盒,就要逃走。
但就在这时,又一个苍老的声音冷冷道:“站住,不准走。”
俞敬浑身一颤,停住了脚步。
他没有回头,甚至不知是哪一位长辈让他停下。
“背书。”
那声音又道:“背《微妙道藏诀》。”
这是每个御剑观弟子入门后都要学的基本道籍。
“是……是。”俞敬抽泣着,开口道:“太虚之中,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独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
“有无相生,难易相成,长短相形,高下相盈……”
“不对!”
他背到一半,那个声音突然严厉地打断道:“这一句应是‘道高凌霄,低入尘埃,攀之则坠,低思则高’!”
俞敬身子一缩。
他知道,自己没有背错。
但现在,他没有反驳的资格。
“你为什么会背错!”
那个声音猛地咆哮了起来:“这一句为什么会错!不应该错的!这句就应该是‘无相而相,万千归一,观其相则忘无,无相即相’!”
一股宏大的气浪从俞敬身后席卷而来,他连回头都来不及,便整个人被卷飞。
无数张苍老而丑陋的脸在他面前飞速闪现、无数句难听的斥骂充满他脑海,天地倒转、日夜翻覆……
……
现实中。
丁白浪歪了歪头。
俞敬紧闭着眼,满头大汗,五官痛苦地扭曲成了一团,呼吸也变得极为急促,甚至连气都几乎喘不上,仿佛要死过去一般。
“这是他的记忆么?”
一旁,江小苇好奇道。
丁白浪却扭过头,更加好奇地看了她一眼:“你能看见我缔造的幻境便也罢了,现在连他的梦都能瞧见?”
江小苇微微一笑:“是不是更敬畏我了?”
“确实。”
丁白浪随意应付了一句后,轻声道:“这是他的记忆,但并不是完整的记忆,而是根据他脑海中那些痛苦的回忆拼凑而成……啧,没想到这小子幼年受过这样的欺凌呐。”
江小苇眨了眨眼:“这就是他如此自私的原因?”
“恐怕不止如此。”
丁白浪笑道:“今天他的噩梦便做到这吧,明天,咱们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