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南絮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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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惊吓

嫂子在灶前忙碌,我打开门,她刚好炒完菜,她边脱下厨衣,边喊侄女吃饭,朱金莲也在家吃饭,门前停的车是他开来的,吃完一碗饭后,他就嘟嘟地发动车子开走了,我骑自行车去上学,跟在他的后面。

十二点四十左右,到了学校,一点五十又出来了,想到街上去买过年的新鞋子,况且自己脚上的棉鞋已经穿了很久了,里面长期使用的新鞋垫都已经开始发臭了。幸亏近几个晚上,我一直把鞋垫拿出来,在烤脚炉上面烘烤。我走商品街回家,经过许多店面,在孔庙对面,我进了一家灯光昏暗的鞋店,鞋店在打八折。老板娘站在门口,染了黄色的头发蓬松地盘在头顶。她双眼无神地注视着店内一对陪同小孩来买鞋的中年夫妇,想要说什么?又没有说。我从她身边进去,看见左边玻璃门上贴着“鞋子八折”的红纸,她正侧头注视着店内的一边,我从他右边进去,拿起架子上的鞋子仔细看了看。有很多毛的毛鞋,也有像我那一双橙色毛鞋一样,里面只有薄薄一层毛的毛鞋,毛鞋里要么塞了卷起来的硬卡纸,要么塞了矿泉水瓶。两个女子挡住了一部分照射进来的光线,走了进来。我迟迟拿不定主意,便走了。

在回家的路上,遇见了二舅妈,我模糊地认出了她,她好像没有认出我,走过了一段路,她忽然在远处大声喊我的名字,告诉我表姐回来了。我听到这个消息很高兴,骑自行车径直去了他家。二舅舅在院子里忙碌,我停下车,回过头来问二舅舅:“表姐回来了哟?”

他停下手里的活,露出吃惊的表情看了看我,回答说:“嗯”。

我瞧了瞧漆黑的大厅,想叫表姐出来,又问:“她什么时候回来的?”

他说:“昨天晚上。”

表姐好像听见我们讲话的声音,二舅舅好像用手招一招,她就出来了。她从门后面探出身子来,见到我,便走出来迎接。我欢快地迎上去,问她在那边好不好,什么时候开学,她都一一回答了我。她的脸变得平和了,还穿着明黄色的绒布连体衣,就是在校学生经常穿的那种室内防寒衣。她的头发又黑又直,脸变得圆了。我一进去,她就从墙上挂着的塑料袋里拿了一个鲜花饼给我,是云南特产。她在看电视剧,我在桌子边上挨着她坐了下来。我没有戴眼镜,还要扭过头去看电视屏幕,别扭的姿势令我十分不舒服。二舅舅也进来了,他在大厅中间站着看了一会儿电视。表姐对电视剧中的一个情节笑了出来,我躬着背坐着,觉得她可能认为我也喜欢看这电视剧,她与我要产生共鸣,看了看我。我仍然保持着极不舒服的姿势,好久才转过脸。我用右手撑着凳子脚直起腰,顺势抬起头,看见对面墙上挂着全家福的相框。我看了看挂在高处的钟,又待了一会,就对她说要回去了。临行时,她又从墙上的三个塑料袋中取了特产给我,我站在门口,她递给我一个果子,叫做鸡蛋果,最后还给了我两个超级大个的青枣。

晚饭吃了两碗南瓜稀饭,确实撑到了。肚皮是鼓的,米汤的味道萦绕在喉咙口,暖流流遍全身。我就像一只被灌满的连通器,急于找一个出口排泄。待暖意渐渐散去,米汤的味道也凝固了,腾起来的是一股较寒的酸气。

晚上回家,妈妈没有回来,哥哥也不在家,爸爸在二楼放很大声音看电视,我被房内回荡的轰轰声刺激到了,提着书包快速上楼。我想关上电视间的防盗门,但习惯性的动作令我又转回到了自己房间,关上门。

我下楼的时候,声音已经减弱了许多,猜测刚才大概正巧换到一个音量猛增的频道吧。我的谨慎再一次使生活平静,而我的鲁莽,再也不能打搅我的生活了。

我在洗脚的时候,爸爸下楼来,在半掩的门后放下了什么东西,我模糊地听见他叫我吃什么,我说我不吃,刷了牙。后半句没有说出来。

他上楼去了,我洗完了脚,在往保温杯里倒水,转身瞥见一个两层大红色塑料袋包着的东西放在矮凳子上。塑料袋上没有标志,就像是酒席打包的塑料袋。塑料袋没有扎住,我走过去,探头一看,里面躺着黄澄澄的一挂香蕉,色泽诱人,完好无缺。我在犹豫,我拿一个吃,然后把它放在这里,再上楼告诉爸爸,说我吃了一个,还是不告诉他。或者我直接不吃,不理它。它如果一整晚放在楼下,会被老鼠啃吧,最后我决定拿一个吃,不理它,直接上楼去。香蕉是碳水化合物,如果我吃了水果中的糖分,容易残留在牙齿上,对牙齿不好,而我更担心的是消化不良。因为我一上楼,就会睡觉。

洗脚的时候一摸耳朵,发现长在左耳廓里的包消了,有水出来。

1.2

今天拿出蜂蜜泡着喝了。妈妈说瓶里结的白色是糖分,因为冷空气进去了。白色的颗粒挖出来,尝着很甜,果然是糖。蜂蜜液体也很稠,比九月、十月时候稠多了。当舀在大勺子里,稠的蜂蜜好像被勺子的边缘固化,也呈现出一条弧形,半透明地被勺子挑着,像是一道人造的金黄彩虹。蜂蜜罐底部结满白色,白色向上堆积,越到上面越分辨得出一颗一颗小晶体,晶体结在内壁上,浸在橙黄色的蜂蜜里,像是橘色背景下形成的白色窗花。有的晶体成堆地泡在蜂蜜里,一团一团,与底下清晰的白色,构成了浓淡渐变的珊瑚礁群体;又像是被蜂蜜强烈的黄色掩盖了光泽的点点钻石,一颗一颗;又似黄色稠密海水里漂浮着的滴滴宝贵珍珠。有些白色浮在了液体表面上,一半露了出来,一半粘在瓶壁上,像是一座布满岩晶体的孤岛。“孤岛”被我搅得碎了一些,一粒粒粘在了岛的上空,大的大概有二十二粒,像是离岛很近的海面上空闪烁的星星。蜂蜜液体被我挑起来,又任它瀑布般缓慢落下,白色的粉末合着冷空气到处粘在了液体上空的瓶壁上,数不清颗粒,也没有规则,塑造成了满天繁星的景象和银河的想象画面。

“还有没有钱呀?”

“有。”

爸爸在烤火,问我,我回答了,就没有问我了。

我在烤火,在火焰上烤着通红的手指。

他说:“要经常这样抓,冬天就是要活动才不会生冻疮。”他两手张开又握紧,示范给我看,我说我知道。

我端着饭,回来坐在火炉边,他又问我。

“要不要给你一点钱呀?”

“不要。”

我斩钉截铁地说。

他在烤火,沉默了一会儿。

他边在右边裤兜里掏钱包,边对我说,

“还是给你一点吧。”

我没有回答他。

他照常从钱包里拿出一百的红钞票递给了我。

他顺着展开的软皮夹,用圆滚滚粗粝的手指头仔细地数着,手指沿着纸币露出的一条条长边滑到中途,缓慢的呼吸声,没有粗重,没有倦意,显得平和均匀,说明他的状态很好。他用手指头轻轻地捏出来,把钱包放好,夹着纸币递给我,一张十分平整的绯红色钞票。

我用木筷子挑起松软的白米饭,没有看他,直到绯红色纸币送到我面前,引起了我的注意,我才接过,放在了自己身上。

我本不想要,我还有二十元钱,一个月的早餐钱足够了,而且这个礼拜二放元旦假期的时候,我与他吵了一架,不怎么凶,为了争电视。礼拜二十点左右,他要我调55台,我不调,坚持要看13台,他说看55台可以多学一点知识,我说不要。心里吐槽“你就知道看那么些,我要学习什么,他根本就不知道。”

我没有与他争辩,只是大声跟他吵不要不要,他一直说那个台好,与我调节等一下他看,现在我看。我没有听他的,说不会给他,我要一直看到十二点。最后,他见我霸占着,态度坚决,在我后面说:(他坐在我斜后方的沙发上,我未与他当面争辩,而是盯着电视机)

“好呀,你要这样做,以后你要什么我不给你了。”

我仍然注视着电视,心想“不要就不要,而且我还有钱,不过就是节制一点罢了。”我有一点伤心,认为自己伤了他的心。他没有再说话,后来他又要抽烟,我恼了,大声地跟他争辩,弄得我面红耳赤的。我依旧撇过脸,看电视,没有去看他,不忍去看他的脸。他收起了抽出的烟,放回了烟盒,陪我坐了一会儿,就回房间睡觉了。我没有说什么,而是沉浸在混着奇怪味道的电视节目里,我也没有看太晚,一到时间果断地关掉了电视。

爸爸的脸肥厚出油,下巴近来有点尖尖的,他的下巴长满白黑混杂的胡茬,他的眼睛很大,在他的五官上最引人注目的也是他的眼睛。他的眼神强烈,充满探究一切的好奇心,我称之为“睚眦欲裂”。

他见我接过钱,边放好钱包,边对我说:

“想吃什么就去吃。”

我心里没好气的想,想吃什么,天天就叫我吃。

他又说:

“好冷呀,我没有去店里,不过还是(不得不)去了一下。(刚刚回来)”

我没有说话,在吃饭。

他站起来,沿着火炉边嘟囔着:“要保重身体。”

没有多余的词,语气很轻,像是嘴边吐出来的,却一字一字听得清楚,也没有鼻音,他站在我的对面,对我说。在这么长一段后,说这一句话,对他来说不容易,像是说给他自己听的,又像是教导我的。痔疮的发作带给他很大的启示,他也希望家人健康。我心里想,前段时间,还在想身体算什么,现在听了话,却想要保重身体吗?

我跟爸爸是怎么说上话的呢?通常我与他坐在一起看电视,气氛紧张,我总想着兼顾两人的利益,看一下我要看的台,看一下他想看的台,或者看一个歌唱节目,其乐融融。但大多时候是将时间分割开来,他单独占一段时间,我单独占一段时间,我想,至少从礼拜二晚上与爸爸争吵的这件事来看,我好像跟爸爸一样专制。我并不想这样,我不想专制,我想要气氛融洽、和谐,每个人各取所需,身处其中觉得轻松、舒服,我极力想摆脱的也是专制、自大、幼稚这一类词。

爸爸在发火,因为家里没人做饭,妈妈一整个白天不见踪影,他在楼下暴跳如雷。他打手机给妈妈,声音响彻整栋楼,甚至我估计外婆家也可以听到。他明显急躁了,走路,说话,甚至还有摔东西的趋势。我在二楼看电视,关上了防盗门,但还是听得见他怒气冲天、震耳欲聋的声音,我担惊受怕,差点哭出来。我再也忍受不了这种神经的折磨,想要跳起来骂他,又劝解自己要平心静气地告诉他,我犹豫不决。他上楼来,说热了稀饭,叫我和哥哥下去吃晚饭。他又站在二楼楼道里和哥哥控诉妈妈的过错。我不去想担惊受怕的事,脑子里绷着一根弦,在他下楼之后下去了。他还在楼下骂骂咧咧,我从他身边经过,走向炖在灶上的锅。我揭开锅,看见黄白混合的南瓜粥,妈妈煮的南瓜粥,白米多南瓜少,而且经过一个白天,大块的南瓜都没有了,只剩下黄色与白色的一锅,像是黄白菊花在锅里一样。粥是早上妈妈六七点起来煮的,然后她就出去了。

粥冒着少许的热气,我盖上锅盖,脱口而出,“你以后不要再那么大声说话了,”

心里犹豫了一下,继续说,“你吓到我了。”他站在天井下石板桌边仍然一脸怒气,脸色紫红,也带一点苍白,整张脸都横着展开了。他听了我的话,仿佛觉得不可置信,反问道:“吓到你了?”

我话已经告诉他,心里也轻松多了,他似乎自己在给自己找台阶下,我没有再理他,舀了几勺南瓜粥,上楼去了。这是我第一次用自己的声音跟爸爸说上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