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43章 出征
不知道有多少块的碎银子,各种各样的制钱,还有银坠子、银戒子等首饰,稀里哗啦洒落了一地。
何有田看得目瞪口呆。
他不仅是这辈子没近距离的见过这么多钱,更从来没有见过天上下银子的奇景。
忍不住仰头往上面看了看,只见老天爷如同一口漆黑的大铁锅,倒扣在地上,瓷盘般的月亮挂在上面,一切似乎都和往常没什么区别。
收回了目光,何有田重新打量起撒落了一地的银子。
这个时候已经是宵禁了,路上行人断绝,伍队里的另外四个人,呈两两背对之势,分别站在门框内外,他作为伍长,站得比较靠外,离赌档的大门有一定的距离。
门边的四人注意力都在赌档内,只是听到了哗啦哗啦的声音,但视线受到门墙的阻隔,暂时还没有发现天下掉银子的情况。
何有田望着那摊银子,只觉得心里砰腾砰腾跳个不停。
那静静躺在地上的碎银子,与天上洒下的月华交相辉映,反射出了这世间最为美妙的光芒。
何有田咽了口唾沫,又咽了口唾沫,身体不受控制的向着那摊银子走了过去。
“砰!”
就在这时,又是一道黑影从天而降,在背后发出了沉闷的响声。
何有田回头一看,只见是一个四十来岁,穿着松江布制成,绣有铜钱图案长袍,作掌柜打扮的中年人,摔在了地上。
那中年人目光和何有田碰了碰,什么话都没说,爬起来就要往反方向跑。
何有田知道这肯定是赌档的人,他下意识的想要招呼伍队的弟兄去追,可转念又想到,这样一来,这些银子就肯定没有自己的份了。
二十多年穷到骨子里面的记忆,让他在这些银子面前,根本挪不动步。
“追,下面的伍队赶紧追,别让那掌柜的跑了!”二楼响起了一声爆喝。
伴随着这个声音,守在门框外侧的两个士卒对视了一眼,急忙追了出去。
那掌柜的刚才从二楼跳下来的时候崴到了脚,即便是亡命狂奔,也根本跑不快,呼吸之间,就被一个跑起来有点顺拐的士卒,拉近了距离。
那顺拐士卒,两腿猛地一蹬,整个人飞了出去,将掌柜的扑在了身上,口中又激动又兴奋地喊道:“何哥快来帮忙啊,我按住他了,我按住他了,何哥快来!”
几步之外,何有田知道不动手的话,就再也没有机会了,他不再犹豫,瞅准了那碇最大的银子,弯下腰,正准备去捡。
手离那碇银子还有三尺距离时,只听二楼又是一声爆喝传来:“何有田,你个狗日的干嘛呢?!”
何有田的精神本来就处在高度紧张当中,被这平地起惊雷般的爆喝吓得,简直是差点魂飞魄散,脚上发软,一屁股栽在了地上。
他仰着头,正好看见了叶崇训的脑袋,从二楼窗户口处探了出来,双目圆睁,怒视着他,口中骂道:“你个狗日的想干嘛?给我坐在那不许动,我现在就下来!”
何有田瘫坐在地上,听着二楼传来的噔噔噔的脚步声,望了望近在咫尺的银子,又望了望不远处被顺拐梁勇死死压在地上的赌档掌柜,心中暗道一声苦也:你娘的,老子银子银子没拿到,功劳功劳也没有,还被叶旗总看到了,说不定还要被开革出队,我……我这叫什么事啊!
……
……
“这就叫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深夜的直房内,烛火通明,韩科长捧着本厚厚的账册,时不时用指头蘸着口水,将册子翻得哗哗作响,脸上露出笑眯眯的表情:“前几天,不是崇训还问本官的么,说既然崔玉珍都失踪了,那么为什么乐慈药局和六合堂赌档的人,还不跑?当时我说什么来着?人都是有私心的,都是有着侥幸心理的。在崔玉珍被官府抓获的确切消息传来之前,谁能舍得这么个下金蛋的公鸡?你看看,被本官说中了吧,现在这些银子全便宜了咱们!”
“大人英明!”坐在下首的叶崇训和冯山同时抱拳说道。
“哈哈。”翻着账册,韩复忍不住笑道:“哎呀,有这些银子打底,本官现在心里踏实多了。”
这次韩复派出叶崇训、冯山和宋继祖,分别负责扫荡拜香教在城内的据点,其中以叶崇训负责的六合堂缴获最为丰盛。
六合堂作为开在城北核心地段的赌场,效益非常可观。
根据上午抓到的那个试图跑路的东家,以及晚上抓到的掌柜提供的证词,六合堂每天的流水在100到150两之间,赌档的抽头根据项目的不同,比例大概在一百抽十到一百抽三十不等。
当然了,这只是明面上的抽头,实际上,大多数的赌台上都是赌场的人自己坐庄,并且还经常使用一些不太光彩的手段宰客,这部分的利益,要远远高出抽头的利益。
有些时候,遇到外地来的瘟猪,一天就能多赚几十上百两。
不过,作为拜香教在城内的金库,六合堂也需要定期向乡下运送资金。
只是据东家和掌柜的供述,他们输送的银子,其实要远远少于六合堂实际盈利的数目,这笔钱都被东家和掌柜私吞了,仅仅通过账面是看不出来的。
他们在赌档内,另外有藏银子的地方。
非常的隐蔽。
但再怎么隐蔽的地方,在冯镇抚的大记忆恢复之术下,也是透明的如同白纸。
叶崇训这次总共从六合堂内,搜到了两千三百多两的银子,其中被记在账面上的,只有不到五百两左右。
还有各种借条、房契、地契、卖身契、以及各种抵押物之类的东西。
除此之外,俘虏打手六名(重伤一个,轻伤两个),伙计等人五名,还有二十多个赌客。
乐慈药局那边,让韩复感到比较惊讶的是,乐慈药局作为崔玉珍主要的活动据点,里面的大部分人,居然都不知道崔玉珍的真实身份,也没有被发展成为信徒。
崔玉珍平常的时候,居然就真的只是一个接生婆。
负责扫荡乐慈药局的冯山,只从药局里缴获了两百多两银子,这其中大部分还都是买药的货款,以及正常的营业所得。
另外还有各种各样,冯旗总估算不出具体价格的药材。
乐慈药局内的医师、药师、账房、伙计、学徒等人,也被一并扣押。
宋继祖负责的是拜香教体系中,不那么重要的几个据点,并没有多少斩获。
不过。
总体而言,今晚行动的收获,已经大大的超出了韩复的预期。
他自从进了襄京城以后,半个月来,只见花钱不见赚钱,银子使得如同流水一般,这时终于能够缓上一大口了。
“大人。”叶崇训沉声说道:“那些被抓到的赌客里面,有好多人都自称是城中某老爷,某军爷,某乡绅家里的,这些人该如何处置,还请大人示下。”
“这个好办。六合堂被扫的消息传开之后,真是家中有门路的,很快就要找上来了。”韩复心中早有预案,指着王宗周道:“到时候,就由文昭兄负责接洽。”
王宗周没有料到,韩大人会将此事交代给自己,有些为难的说道:“大人,六合堂开在县署、防御使署和北营附近,每日往来的赌客当中,确有很多都是城中官宦子弟,乃至南北两营的军爷。以这个属下愚见,这些人咱们恐怕不宜轻易开罪。”
“谁说要开罪了?”韩复摆了摆手,笑着说道:“只要不是六合堂的东家、掌柜、打手,其他的普通赌客之类的,等会只要有人拿银子拿钱拿东西来赎人的,该收收该拿拿,收完拿完就放人。如果是南北两营,或者几位老爷家里的,给不给银子都无所谓,只要过来要人,通通都放。”
王宗周表情愕然,一时间有点呆住了。
他感觉自己算是机灵的人了,但还是时常跟不上韩大人的思路。
“另外,文昭兄明日给南营、北营各送50两银子,给李大人、牛大人、杨大人每人各送30两,另外将六合堂的账本也一并交给杨大人。”韩复又吩咐道。
他扫荡六合堂赌档,是经过李之纲首肯的,允许他用这个法子来自筹经费。
只是六合堂虽然是拜香教的据点,但能开在如此核心的地段,和城中的几位大人物,多多少少也是有着各种牵连的。
沾上拜香教,扫了也就扫了,在如今拜香教起事造反的情况下,这些大人物也不好说什么,但心中难免会有哑巴吃黄连的感觉。
韩复把面子、里子都做到位,表示自己只是奉李大人的命令打击拜香教妖人,没有为难其他人的意思。
而且六合堂账面上也就五百两,他按照比例送出去一半,剩下一半充作军费,也是合情合理,符合此时的官场惯例,并且还是属于姿态放的很低的那一种。
王宗周经过短暂的错愕之后,已经想明白了韩大人的考量,他拱了拱手,真心实意的说道:“大人考虑周详,属下自当禀从!”
这些是属于战兵之外的事情,叶崇训自然不会多说什么,他只是尽忠尽责的又问道:“大人,那六合堂内的东家、掌柜和打手等人,又该当如何处置?”
“崇训啊,这些人可是宝贝啊。”
叶崇训等人,现在一听到韩大人说起“宝贝”这两个字,就下意识的浑身肌肉紧绷。
果然,韩大人又道:“把这些人,连同乐慈药局里面知晓崔玉珍身份的匪党,一起弄到校场陪练。这次就不以小队为单位了,把长枪手和狼筅手统一组织起来,尽可能的让他们都能见血,都能刺上一刺。长枪手和狼筅手练完了以后,把他们绑到墙边的木桩上,让火铳队的人再练。”
这……
宋继祖、叶崇训等人听的面面相觑,他们本来以为,韩大人让这些人真刀真枪的陪练,就已经很夸张了,因为练完以后,这些拜香教的肯定都死了。
没想到,韩大人连死人也不放过,还要把他们绑在木桩上,再让火铳队的人继续“练”。
这,这就是韩大人经常说的,物尽其用,废物利用吗?
然而,当他们以为这已经是极限的时候,韩大人嗓音再度响起:“火铳队练完以后,那他们放下来,从各队短兵中各挑一两个出来,每人发一把解首刀,叫他们练习砍首。以后对战之时,牌手、长兵只管杀贼,不许顾恋首级。其杀倒之贼,只许短兵砍首,每一颗只许一人,砍完之后,提在阵后,等记功书办核验。”
古代军队普遍组织度、纪律性偏低,而战功又主要看首级,因此打仗的时候,经常发生杀死一贼后,众兵哄抢首级的情况。
韩复军中对于战功的认定,虽然是比较多样化的,但是首级多寡,同样也是一个很重要的标准。
为了防止发生哄抢的情况,他也是按照戚少保的法子,规定只许短兵配解首刀,有砍首级的权力,其他人一律只管杀贼。
在这种情况下,当然要给这些短兵,实操练手的机会了。
说到这里,韩复又看向了宋继祖、冯山和叶崇训等人,接着说道:“到时候,你们三人,也一人砍一颗。”
这三人闻言,互相看了看,眼眸里都流露出了一种,韩大人不愧是韩大人的感觉。
等到议事结束之后,叶崇训又单独找到了韩大人,汇报了何有田的事情。
“这个事情,崇训你怎么看?”作为领导,韩复很少先下结论。
叶崇训说道:“按照条例,临阵图财,争抢财物之兵不分首从,一律以军法斩之。但何有田只是想要捡银子,可他又犹犹豫豫,最终没能捡到银子,就被属下发现喝止了。似乎,似乎也并不完全符合条例所说的情况。”
“唔……”
韩复摸着青黑偏硬的胡茬,沉吟片刻,脑海中想到了西贝货之前和自己闲聊的时候,还提起过何有田这个人,说他虽然略显油滑浮躁,但人倒是还不坏,还经常照顾孙大姐娘俩,上识字班的时候,也算是用心。
“这样吧,何有田既然没有真的私吞银子,也没有造成士卒陷没、贼人逃脱的重大损失,就不顶格处罚了,夺其伍长之职,罚俸两月,继续以普通士卒的身份戴罪立功。新任伍长的话……”韩复看了叶崇训一眼,又道:“那个擒获六合堂掌柜的梁勇,你觉得可不可用?”
本来叶崇训在议事之后,单独找到韩大人,就有希望能够网开一面的意思在,这时听到韩大人的决定,自然连忙应了下来。
然后叶崇训斟酌着说道:“回大人的话,梁勇此人虽然有些顺拐,但胆气是有的,操练考核的成绩也合格,是个可用的。就是,就是他不是桃叶渡入伍。”
目前军中所有伍长以上的士官,都是桃叶渡入伍的旧人。
而占更大比例的其他人,现在还没有一个当上哪怕伍长这样的小官。
韩复点了点头,没有评价梁勇是不是桃叶渡旧人的身份,只是淡淡说道:“那就他了。”
……
……
中军室参随王宗周,根据韩大人的精神,连夜加班几点,在门厅办公。
六合堂被俘虏的赌客,当天晚上就放走了一半,第二天早上又放走了一半,到了吃完早饭的时候,就只剩下几个无门无路,还有外地来的倒霉蛋了。
办完了这件事,王宗周略作休息,午后又各自给城里的几位老爷们送去了银子。
老爷们对于提督大人如此的懂规矩,都纷纷表示很满意。
尤其是防御使李之纲,更是赞不绝口。
韩复则是想尽一切办法,抓紧练兵,抓紧让战兵队的人,能够在操练的时候,尽量的贴近战场环境。
到了第三天的时候,县令杨士科派张维桢过来催促韩大人尽快出兵,顺带送回了20两银子。
韩复满口答应下来,说一定尽快。
第四天的时候,李之纲派人送来了几十石的粮食,同时让韩复早发大兵,快点出城。
韩复推脱这两天得了痢疾,有点拉肚子。
推了两日,到了第六天的时候,张家店一带又传来了拜香教杀人作乱的消息,李之纲把师爷亲自派了过来,还带来了几大车的武器,要求韩复无论如何,必须给个准确日子。
韩复知道火候差不多了,再拿捏下去,反而会弄巧成拙,适得其反,当即表示,第二天就发兵。
到了第二天,崇祯十七年暨永昌元年四月十六日,韩复在校场高台大点兵,并以拜香教风坛坛主崔玉珍祭旗。
韩大人一手按着腰刀,一手提着血淋淋的人头,大声宣读了讨贼的命令。
高台下。
近两百员战兵高呼:“万胜!万胜!万胜!”
望着台下队列整齐,个个都用崇拜眼神望着自己的士卒,韩复热血上涌,胸中惊雷激荡。
只是在心里小声嘀咕了一句:
“老子这一仗只能胜,不能败!要是连那帮装神弄鬼的妖党都打不过,还谈什么驱除鞑虏,恢复中华?趁早带着西贝货跑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