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47章 击溃
西北方向的山坡上。
“张师兄,无生老母赐下的法术好像不太灵啊,我看圣坛那边的师兄弟要顶不住了。”说话的是和张文焕骑马并行的一个三十七八岁,头发稀疏,脸上有多处伤疤的汉子。
那汉子本来是西营八大王张献忠的兵,叫做罗天威,绰号疤太岁。
当时西营打襄阳的时候,他抢了一大笔的银子,等到张献忠要撤出襄阳的时候,疤太岁连同十几个老兄弟就悄悄脱离了队伍,在襄阳一带干起了没本的生意。
渐渐地和张文焕有了联系,混上了拜香教的二当家。
张文焕已经习惯了这个做贼出身的罗天威,时不时就阴阳怪气的作风,他只是淡淡说道:“疤帅何必着急,只要我等破了这官军的阵,此仗还是我等胜了。”
“那依张师兄的意思,圣坛那边的师兄弟并不管了,任由官军打杀?”疤太岁语带揶揄的说道。
“他们穿了金甲,吞了金丹,便是死了,也是命中该有一劫,到了天上,也会有无生老母庇佑。”张文焕还是保持着淡淡的语气。
“嘿,你们这帮人,赐金甲金丹的时候说刀枪不入,勇猛无敌,等到死了又说命中该有一劫,好赖话全他娘的叫你们给说了。”疤太岁语气中揶揄更盛:“老子领着西营的老兄弟去掠阵了,张师兄,你想破阵的话要赶快了,不然等到张家店都被官军抄了,老子又得去钻山沟子。”
他说完这番话以后,也不等张文焕回应,调转马头,招呼起那些和他一起投奔来的西营老兄弟,骑着马,迂回的冲向了官军的后阵。
张文焕目送着疤太岁等人离开,眼角肌肉不受控制的抽搐起来,低声骂道:“果然一日是贼,终生是贼!”
骂完了罗天威之后,张文焕又看向对面的官军阵型,额头青筋突突跳了两下。
他实在是没有想到,那个不知所谓的巡城兵马司里面,出来的官军居然是这个样子。
张文焕已经按照十分重视的态度,提前做了布置,连圣坛圣火都请出来了,金甲金丹也准备了一大堆,而且,自己还亲自带着老兄弟迂回到了此处。
但眼前这些官军所展现出来的军威,还是远远超出了他的预计。
什么时候襄阳城里,多了一支这样的军马?
但事已至此,疤太岁刚才说的那句话还是很有道理的,不把眼前这支官军击溃,那么他张文焕多年的苦心经营,就要化为泡影了。
好在,对面的官军不是大顺的老营,人数也不多。
只是队列整齐,看起来比较吓人罢了。
只要他带着老兄弟发起进攻,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张文焕做好了心理建设,不再犹豫,陡然提高声调道:“杀官军积德了!杀溃官军后,开圣库,分银子!”
他刚喊完,阵中的那些拜香教小头目,也跟着喊了起来:“杀官军,开圣库,分银子!”
拜香教阵中也有吹鼓手,但他们不存在什么完备的指挥体系,伴随着张文焕的一声令,那些吹鼓手不分先后,叽里哇啦的吹吹打打了起来。
阵中各种曲调响起,宛若红事白事开在了一块,好不热闹。
中军认旗处。
正面的推进异常顺利,那些乱民已经到了彻底崩溃的边缘,韩复把魏胡子那两个新勇旗的小队也压了上去,让叶崇训控制推进的速度,将那些乱民往张家河方向压缩就可以了,不要脱离中军太深。
后阵有新勇旗的人维持战线,战线前方摆有拒马,还撒了铁蒺藜,韩复并不担心拜香教那十几人马,敢在这种情况下冲阵。
他现在将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了侧翼,放在了从西北方向逐渐靠近的拜香教主力身上。
看着他们开始缓慢的接近,预备着要主动发起进攻的样子。
韩复回头冲着充当传令兵的赵石斛喊道,挥红色火铳队认旗,吹奏竹筒!
他刚才一直留着火铳队没有用,就是为了给张教主一个惊喜!
不远处。
看到中军认旗处,代表着火铳队的红旗方旗被挥动,同时竹筒声响起,火铳队队长赵守财,立刻喊道:“各兵依次到战兵队阵前摆开!”
赵守财是在谷城县入伍的,后来被补充进了第一小队。
因为他之前当过猎户,会放土铳,火铳队成立以后,韩复就把他调了过去,一跃而成管着三十个火铳手的大队长。
不仅远远超过了原先和他一起当预备兵的同袍,甚至还超越了马大利、贺丰年、陈大郎这些桃叶渡旧人出身的小队长。
只能说一个人的命运吶,确实要考虑到历史的进程。
那边。
基本的队列训练,火铳队已经练习过很多次,赵守财很快就将火铳队在第一小旗的阵型前摆开。
这三十个火铳手,相互站的比较开,共分成了三排。
赵守财看着对面慢慢靠过来的拜香教乱兵,舔了舔发干的嘴唇,大喊道:“各兵检查火绳,第一排倒药装弹,第二第三排做好预备!”
站在第一排左起第七个的王二狗,摸出了个装着火药的纸包,用牙咬开了,正要将纸包里面已经提前定量的火药倒入铳口。
忽然,对面拜香教众人齐齐发了一声喊。
紧跟着就听到了一道又一道的破空声,好像是拜香教的人在放箭。
王二狗本能的就要躲,可转念又想到这是在打仗,躲了话立刻就要被捆住砍头的,强行控住了身体。
他本来就有点紧张,这个时候倒药的手都抖了起来。
王二狗费劲全身的力气,也没办法控制让它不抖,那纸包里的火药,有一小半撒在了铳口的外面。
这要是放在平常训练的时候,他已经要被记功书办揪出来了。
但是现在,记功书办尖利的嗓音,和执刑兵熟悉的黑棍并没有出现。
王二狗眼角余光发现,左右两边的人,反应都和自己差不多。
只有右前方的赵队长似乎没有受到什么影响,已经在用搠杖捣实铅子和火药了。
王二狗收回目光,抓紧把铅子装了进去,然后拿出搠杖,用力往铳管里面戳着。
周围并没有惨叫声传来,应该是拜香教的箭,一个人都没有射到。
这让他安心不少,慢慢的找回了训练时的感觉。
王二狗完成了倒药、装弹、搠实的步骤之后,打开鸟铳后端的火门盖,用牛角壶倒入了半钱左右的引火药。
重新合上火门盖后,王二狗长长的松了一口气,之前在训练的时候,经常会在倒药的时候,将火药洒出,提前被火绳引燃。
他刚开始到火铳队的时候,就发生过好几次这样的事情。
好在今天还算是比较顺利。
王二狗做完这一切以后,看着前方不远处,稀稀拉拉斜插在地面上的箭矢,才意识到拜香教的人,刚才又齐射了一轮。
顾不上后怕,队长赵守财的声音响起:“第一排各兵举铳,开火门盖,预备射击!”
王二狗连忙又将刚才盖上的火门盖打开,同时略有些吃力的托起了手中的火铳,将铳口平直对准了前方。
赵守财眼睛死死盯着不断靠近的拜香教乱兵。
韩大人规定,必须要等贼近百步之内,才能放铳。
他心中默算着双方的距离,忽然身后喇叭声长长响起,赵守财应激一般,举起火铳,口中大喊道:“第一排,放铳!”
“砰砰砰”的响声如同竹筒倒豆子般响起。
十余支铳口中,密集的铅子在火药的作用下,向着迎面而来的拜香教乱兵飞射而去!
也就是几个呼吸的功夫,拜香教的阵地上,几声惨叫传来。
走在最前面的那几个,被火铳的铅弹射中,应声倒地。
有的是胸部中弹,身上的衣服被撕裂燃烧起来,胸前布满了密密麻麻的创口。
那些大小不一的铅弹,一部分钻入到了胸腔中,一部分还镶嵌在皮肉上,伴随中弹之人在地上来回的翻滚,不断的抓挠,那些铅弹不断的被扒出塞入,像是有数不清的黑色蚂蚁,在他胸腹间爬进爬出,甚为可怖。
还有一个拜香教是被密集的铅子兜头砸在了脸上。
那个拜香教发出接连不断令人毛骨悚然,冒起鸡皮疙瘩的凄厉叫声,他极为痛苦的捂着脸,如无头苍蝇般在阵前走来走去。
双手拼命的脸上扒拉着,指甲刺入到模糊的血肉当中,似乎这样可以减轻自己的痛苦。
忽然。
那个乱兵转了过来,面向着拜香教众人,他不再走来走去,不再抓挠着自己的头脸,痛苦的呻吟也被压到了最低。
他慢慢的张开了双手,露出了如同腐烂的猪肉被撒上了芝麻的脸孔。
那张脸孔上,两只眼球夸张的向前凸起着。
然后。
顺着脸颊,一点点滑落,最终掉在了地上。
那个乱兵,似乎毫无所觉,顶着那黑洞洞的眼眶,步履蹒跚的向前走着。
看到这一幕,前排的拜香教众人被吓的差点魂飞魄散,本能的往后边,往两边让开,尽可能的要离那个人远一点。
“把他杀了!”阵后,张文焕的喝声响起。
两个头上扎着红巾的香主,抽出腰刀,一左一右靠了过来。
只是还没有等到他们靠近,那个乱兵忽然喊了一声“娘诶”,然后就直挺挺地摔在了地上,身体抽搐了几下,再也没有了动静。
骑在马上,看着这一幕的张文焕脸色有点发白,他虽然是明朝襄阳卫的百户出身,但最讨厌的就是明朝官军打仗的时候又是放铳又是放炮。
这让他有一种巨大的不安全感和巨大的无力感。
好在,对面那伙官军,炮也放了铳也放了,后续再也没有什么可以阻止他们的了。
只要发起进攻,一切还是会好起来的!
张文焕大喊道:“官军只会放炮,不会打仗,他们的铳炮都放完了,只要冲过去咱们就赢了!”
跟在张教主左右的那些小头目,立刻排成一排,用刀鞘和刀背不停地拍打面前的人,驱赶着他们继续发起冲锋。
……
火铳队处。
王二狗来不及去看自己刚才打中了没有,就听赵守财又喊道:“二排上前,预备射击。一排退到三排后面,清理铳管,继续装弹!”
他立刻跟着右手边的人,从侧面退到了刚才三排站立的位置,取出搠杖,用之前就准备好的湿布,将铳管内剩余的铅弹和火药清理了出来。
第二排的人早就做好了一切前置准备。
赵守财对于鸟铳发射、清理、装填的步骤极为熟悉,他眼睛紧盯着脚步越来越快的拜香教众人,手中几乎是盲操着开始了新一轮的装填。
他刚刚做完这一切,那些拜香教的人,已经进入到了五十步之内。
中军处,长长的喇叭声再度响起,赵守财将枪托抵在肩膀上,高声道:“放铳!”
又是在砰砰砰的竹筒倒豆子般的声音里面,数不清的铅弹于硝烟弥漫之中,向前飞去。
很快,又撂倒了一大片!
由于距离比刚才近了不少,拜香教阵中,被铅弹打中的人更多,受到的伤害也普遍更加严重。
阵列当中,响起了比刚才更多更大的惨叫声!
不过这一次,张文焕比刚才聪明多了,立刻下令处死那些受伤的人,同时要求督战的头目,斩杀一切想要往后面退的逃兵!
他爆喝道:“官军最多只能打两轮!哪个敢退后,通通杀了,死后下地狱!往前冲,杀官军分银子,就是死了,无生老母也保佑你上天堂!”
张文焕话音刚落,就有几个尖叫着退回来的信徒,被头上扎着红巾的拜香教头目,乱刀砍死了。
前面是可以杀人于百步之外的妖器,后面是同样可以杀人的明晃晃的刀子,这些乱兵口中发出各种意味不明的嚎叫,绝望地向着官军的阵列冲了过去。
只能寄希望掌香教主说的是真的,官军的手里的妖器,只能打两轮。
他们已经很难再维持什么阵型,只是在督战香头的驱赶下,拿着武器向前狂奔。
仿佛只要能够冲过去,就可以活下来,就可以杀官军,就可以积德分银子!
就在跑的快已经接近二十步,而大部队也整体进入三十步范围内的时候。
官军的阵地上,喇叭声急促的吹奏了起来,连连不止,片刻不停。
赵守财第三轮的装填,刚做到把铅子倒进去那一步,这个时候也来不及用搠杖压实了,他大喊道:“各兵装填完毕者,齐齐放铳!”
听到喇叭声的时候,冲过来的拜香教众人,有的已经意识到了什么,但这个时候距离实在是太近了,根本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
由大大小小难以计数的铅弹所交织成的道道弹幕,就铺天盖地而来,瞬间让刚才还显得较为厚实的拜香教阵型,被硬生生打薄了两层!
负责督战的拜香教香头们,奋力的砍杀着一切自己能够追得上的人,逼迫他们只能向前冲锋。
在几乎癫狂的状态下,那些乱兵冲刺的反而更快,很快就有人接近到了十步的范围。
火铳手虽然配有防身的短刀,但几乎没有任何近战的能力,赵守财大喊道:“火铳队各兵立刻退回战兵队阵后!”
他背对着拜香教,面向火铳队众人,连喊带比划,让队员们快点跑。
于是。
刚刚还威风凛凛,如同天上神兵一样的火铳手,像是逃命般,狼狈的向后面疯狂的跑去。
这时,赵守财才听到,有一道病态般嘶吼在自己身后响起,他猛地回头,却看见一个拜香教的乱兵。那乱兵两眼通红,举着刀子,不管不顾的向着自己冲了过来。
很快就拉近到了只有三四步的距离。
在这个距离下,赵守财再想跑已经来不及了,他来不及细想,将手中的鸟铳举了起来。
“哐当”一声,那个拜香教乱兵手中的刀子,砍在了铁制的铳管上,摩擦着一簇簇的火花。
赵守财感觉两手虎口发麻,手中的鸟铳几乎被震得脱落。
那个乱兵一击不中,再度举起手中的刀子,斜斜的向着赵守财砍了过来。
赵守财手中的火铳重20多斤,举了那么久,早就臂膀发酸,刚才又被震了一下,这下很难再拿稳,格挡的动作慢了半拍,眼看着就要被对方砍中。
这时。
侧后方一支带着方形旗帜的长枪猛地刺出,精准无比的扎进了那个拜香教乱兵的心口,又猛地收了回去,带出一大团的血雾。
整个过程,又准又稳又快,让赵守财根本没来得及反应,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只看到面前的那个拜香教,鲜血一股股的从心口,从嘴巴处涌了出来。
那人低下头,不可思议的看着已经被扎出一个血窟窿的左胸,然后抬起头,睁大血淋淋的双眼,充满怨毒的死死盯着赵守财。
他嘴巴咕哝了几下,最终什么话都没有说出来,就被抽干了所有生命力,扑通一身倒在了赵守财的脚边。
在这个过程中,飙出的血鲜血,泼得赵守财满头满脸。
这位火铳队的队长,看着脚边的那具尸体,怔了一怔,这时才看到头顶一枚枚标枪飞过,耳边传来熟悉的鼓点声。
紧接着,他看到第一旗第一小队的陈大郎,走在本队鸳鸯阵的侧面,经过自己身边的时候,对他喝道:“到后面去!”
赵守财木然的点了点头,想要转身,但只觉得自己手上、脚上没有一个地方不发软的。
他咽了口唾沫,看到第一队的那个鸳鸯阵,已经越出了自己几步远,听到陈大郎大声喝道:“刺长枪!”
在他的周围,同样的声音接连响起。
几个鸳鸯阵中的长枪,齐刷刷的刺出,齐刷刷的收回,然后再度齐刷刷的刺出。
每一个往复,都伴随着利刃刺进肌肉里的声音,伴随着鲜血喷薄的声音,伴随着一阵又一阵的惨叫和哀嚎。
他们就像是收割麦子一般,无情地收割着生命!
那些被督战队用刀子逼迫着冲过来的拜香教乱兵,本来以为扛过了三轮铳炮后后,终于能够冲到阵前,好好杀一场了。
结果没想到,还是连那些官军的吊毛也碰不到。
那些密密麻麻,尺寸惊人的长枪,每一次齐刺,就带走一大片的人。
而即便是有人侥幸躲过长枪,欺到了阵前,也会惊喜的发现,阵后还有狼筅和短刀手在等着自己。
这种被单方面的屠杀,终于让拜香教的众人,陷入到了彻底的绝望当中。
他们发疯一般向后面跑去,督战的拜香教头目,见连续砍翻了几个逃兵却丝毫没有用之后,也果断的掉头就跑。
这时,不知道是谁喊道:“败了败了!”
听到这个声音,仅存的为数不多还有战斗意志的乱兵,心里防线也被瞬间击穿。
拜香教的主力部队,总崩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