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红叶书屋（8）

三矿的工房在煤场的边沿，说白了，其实就是一排极其简陋的小房屋。十几个人一间，全都睡在大排铺上。这样的地方是讲究不起来的，最适合了那些能够随遇而安的人。

比如杨小杨，即使是猪窝一样的条件，也无碍于他的娱乐，饱睡，看书。但对于冯吉祥来说，就是最大的委屈求全。若不是为了赚钱，他可不会委身于这样的地方。即便如此，他总也还是尽量保持了他所占有的一席之地最大程度的干净利爽。

又是一个班后的时间，冯吉祥的内心已经蠢蠢欲动迫不及待，红叶书屋在召唤着他马上行动起来。冯吉祥总是想着，杨小杨也应该和他是一样的心里，杨小杨的一点都不在乎就是装出来的，冯吉祥甚至认为，杨小杨一直都就是在麻痺他的。

在别人都忙着准备自己的娱乐项目时，杨小杨唱起了好了歌，人人都说神仙好，只有金银忘不了，古今将相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没了。杨小杨的精神世界，他人很难理解，那么多好听的流行歌曲他不唱，他却突然想起来号这种歌。

工头于明说，杨小杨，鬼哭狼嚎，难听死了，你能唱个好听的歌么？杨小杨笑着问他，好听的歌？工头你说说，那种歌听起来是好听的歌？那种歌就是不好听的歌？

杨小杨心里想，如果听音乐听的就是个情哥哥呀小妹妹呀，这个世界可能己经生病了，好了歌你们是欣赏不了，可你们就这么评价音乐，也太粗暴和无知了吧。

杨小杨看一眼冯吉祥说，工头，你听不明白了吧？你听不明白就对了，大千世界，众生愚昧，浑浑噩噩，我唱的是醒世歌，醒的是能听得懂这种歌曲的人心，醒的是冯吉祥的人心。人人都说神仙好，只有娇妻忘不了，君生日日说恩情，君死又随人去了……

是的，杨小杨是真心向着冯吉祥传导着一些他不愿意直白表述的思想，是有点教化他的意思，并没有什么恶意。可是，冯吉祥不会这么想。

三矿的民工，班后还有各自的娱乐项目么？当然。工头于明是准备着下象棋的，陶小玲是个很好的观众。那一众爬山的赌徒也要开局了，雷晋喜提着二胡走出了工房，许潞原横吹了两声笛子。工房里己经像沸腾了的蒸锅。

冯吉祥哈哈大笑，说，杨小杨，你是在这里给我醒世的么，你还是先自己醒醒吧，时代变了，小妹妹情哥哥就是最好听的歌。你不是不喜欢流行歌，你是在这里故作高深，有意思么，没有。

说着话，冯吉祥就把杨小杨的枕头拎起来了，叫众人看，冯吉祥笑说，杨小杨，在红叶书屋买回来的三本世界名著那去了？你在工房里看过一页么？你当我不知道你都干了些什么？

冯吉祥有意要制造一场冲突，一场交锋，但是当下并没有意识到他制造的这场冲突不简单，竟是涉及到了社会文化和文明。貌似简单的个体冲突，实质上延伸到了堕落和上升，沉沦和清醒的文化层面。

杨小杨说，你说说，我都干了些什么。冯吉祥说，这枕头里装的是什么？你去矿长办公室要回来三张报纸，把那三本书四四方方裹起来就当个枕头枕了。你这叫枕着你的名字入眠，你当我看不出来你的相思病。

陶小玲说，相思病？相思谁？

这个陶小玲太稳重，太绵软，太没脾气了，大概是三矿上最容易叫人拿捏的男人，至少，有不少人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轻松去占陶小玲便宜的，而且次次得手。陶小玲不上班了，最多的时候就是躺在大排铺上静静地闭目养神。陶小玲和他人的躺姿是不同的，从来也没有谁见过他是四仰八叉的躺着，总是规规矩矩的，你不会发现他侵占他人一寸的地方。

有人说，陶小玲就是转错了胎，不应该长成个带把的，而应该是个早早就知道不穿开裆裤就感到羞丑的。说他如果真是个大姑娘就好了，出多少彩礼都愿意讨到家里去做老婆。

陶小玲还不知道那里有个红叶书屋，红叶书屋里又有什么好玩的。他现在是听着冯吉祥的话，疑惑起来。

杨小杨到是觉得奇怪了，说，你不知道红叶书屋？红叶书屋就在周村的大路边上，怎么会有这么多人不知道？又一想杨小杨就恍然大悟了，三矿人一般不到周村去，在光明镇上就足够他们开心了。

杨小杨说，你叫冯吉祥告诉你，那里生长长相思，摧肺肝，那里生长含笑花，忘忧草吧。你问问他现在心里是不是己经迫不及待要出发了。

冯吉祥说，陶小玲你是道家真人，打听这些干什么。再说你也不看书，对什么书屋也感不了兴趣，听着还心烦呢。这话说得还是足够尊重陶小玲的。

杨小杨就冷哼了一声，说，冯吉祥，不是这么回事吧。杨小杨一针见血，说，现在你可是多一个朋友，就可能多一个敌人。一本他人的笔记诗歌，你看得都能过敏了，心里都能不平衡了，要再多上几个知道红叶书屋的人，还不更加感到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么。

杨小杨是谁，这些话当然击中了冯吉祥的痛点，无疑是在讥讽他小肚鸡肠，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冯吉祥心里可就不舒服上了，虽然暗自恼火，却也无言以对。

一个人是什么性格，什么人品，伪装得再高明，总是会在具体的事件之下，一点点地暴露出来。连续两天在红叶书屋的逗留，杨小杨己经初步认识到冯吉祥是怎样的一个男人。

如若不是在红叶书屋这个特定的环境中发生了故事，若一直在三矿上，是不可能看到一个深层次之下的冯吉祥还有另一个样子的。

点到为止，适可而止，杨小杨只是想敲打一下冯吉祥，他可不想和谁闹得过分不愉快。

即使到现在，杨小杨若去红叶书屋，也还是只想着玩玩，还没想着要谈一段恋爱。不是他觉察不出来周红叶的心态，也不是他喜欢不上周红叶。

周红叶确实足够好，而是杨小杨心里压着一座山，想得很现实，既然没有经济实力，干么要耽误人家姑娘的锦程，那是害人害己。

冯吉祥那里能想到这些，只是以为杨小杨在玩心计，在玩手段，就是他的劲敌。

因为当下杨小杨把话说到了这里，击中了冯吉祥的痛点，冯吉祥心里不悦，就想到陶小玲即便是也去了红叶书屋，也只能是个陪客，形不成什么威胁，就突然转变了态度，思想着和陶小玲说点什么了，也隐饰了自己的尴尬。

冯吉祥笑说，小玲你还不知道呀，周村一矿的路边有个开书屋的姑娘，叫周红叶，长得漂亮极了，我这就带你去看看。

说着话，冯吉祥就翻身下床，把陶小玲也从床上拉起来，这一切显得都是那么自然吧，没毛病吧？错，你想错了。冯吉祥从这时候开始，己经算计上陶小玲同时也算计起来杨小杨了。

这需要你能看得明白冯吉祥的肠肠肚肚，需要你能把握了冯吉祥跳动的心脉。冯吉祥可是成竹在胸，己经充分评估了陶小玲，盘算好怎么充分利用这个人了，同时发力，准备打击杨小杨，一举两得。冯吉祥算到杨小杨这会儿，可能因为冲突，拒绝同往红叶书屋了。

但冯吉祥还是要笑着说，小杨，走，看书去。至于陶小玲现在嘴里说了什么，他可就听不到心上去了。

陶小玲说了什么？陶小玲说，真的呀，红叶书屋真有一个像你说得这么好看的姑娘么？咱们三矿就怪了，人家金钢钻和大黄狗去干什么的？是去鑫盛饭店大吃二喝要小姐的，你们两个去望梅止渴，花钱买书，想不通。

这话一出，杨小杨还没有想好说什么，工头于明到接上了话茬。于明笑说，陶小玲，你也明白这些？你要不要小姐，南方来的，长得可漂亮了，没有钱不怕，我这就给你钱。

陶小玲说，下你的棋吧，臭棋篓子，专心致志还赢不了呢。又说，吉祥，我不去什么书屋，我又不看书，累得慌，我要睡觉。

冯吉祥笑说，你就不打算找媳妇了么？万一书屋的老板看上了你，你能赚回多大面子来呀，还不眼气死他们。冯吉祥见陶小玲不配合，换个招数，捧杀。

于明说，快去快去，别在这里磨磨唧唧，还影响了我们精神不能集中了。杨小杨说，今天我可没有精神奉陪你了，一点好处都沒有，不白干。

冯吉祥就笑，说，杨小杨，这话我可不爱听，你怎么想了你不知道么，你是去陪太子读书的么，这话儿说得真动听。

屋里的人都以为他们只不过是相互杠嘴皮子，谁还会当真听了去认真想了去，工房里一朵日常花絮而己。看着冯吉祥强拉了陶小玲出去，众人只当是又打扫出去了两锹灰尘，一个个乐见其成，更容易集中精力各干其事了。

冯吉祥和陶小玲离开三矿，冯吉祥心里那个得意呀，想着，我当你杨小杨有多高明呢，看不出来吧，从今开始，地球就要以另一种方式自转了，我没办法潮汐锁定你这颗月球，那就再浮获一颗更安全的卫星。

冯吉祥的自傲又在高估着自己，低估着陶小玲，更是低估了变化万千的人情世故。平常里大家没有利益冲突，谁也不会去和谁较真，都在面子之下和谐相处。红叶书屋里的两天，冯吉祥看明白了，他斗不过杨小杨的智商，嘴上不说，心里己经认了，比上杨小杨差一截儿。

是的，随和绵软的陶小玲，应该不出意外，能够成为他得心应手随意使用的工具，应该是不费吹灰之力就能玩其于股掌之间，用不着考虑驾驭二字。

陶小玲说，吉祥，红叶书屋的大妹子，真有你说的那么好么？我看你就是情人眼里出西施，自我嗨上了。我没见过那个女人能好看到天仙下凡的样子，都差不多。

陶小玲温和平常，并不代表智商就低，那也是个知识分子，只不过不喜欢看书而己。

冯吉祥说，到了红叶书屋，你不就知道了么。今天见到周红叶，要是不能看得你心潮澎湃，热血沸腾，如痴如醉，留恋忘返，马上就生出想抱得美人归的心情，算我欺骗了你。

冯吉祥心说，你这种人，就算有幸遇上王昭君，看看也只能是个看看，饱了眼睛丢了魂，卵用不顶，晚上能做个开心的好梦。好戏儿看我怎么唱吧，等会儿你就明白了，什么叫那边凉快那边呆着去，陪太子读书，饱饱眼福就满足吧。

陶小玲说，现在你就连人家的名字都知道了？是不是也知道了什么家庭状况，己经真的谈上了？吉祥，你要是真的谈上了，也不算我为你磨了鞋底子，值得了。

冯吉祥笑说，老兄弟说得什么话，我那有那本事，我可不是叫你去开眼界的，我是真心希望你走了桃花运，抱得美人归呢。

陶小玲说，你拉倒吧，你知道我没那本事。冯吉祥便说，你沒听说过，命里有时不费劲么？兴许周红叶就是等着你出现呢，这个可是谁也说不准的事情。

陶小玲说，打公交。冯吉祥说，一公里路，打个什么公交，有等公交的时间，我们早走到那里去了。

在冯吉祥和陶小玲离开工房后，于明才问上杨小杨话了。于明说，杨小杨，最近这两天，你们脚上踩上热狗屎，张张结结，就是去周村玩的？杨小杨说，那天从市里回来，在公交车上看到路边有个红叶书屋，冯吉祥就叫停了车，非要再逛逛不行了。

于明说，你们这些知识分子一身毛病，书虫病，文雅病，好色病，不敢看见个漂亮姑娘。和于明赌上棋局的是许昌平，就接上了话茬，问道，杨小杨，冯吉祥这两天跟中了邪一样，还真跟什么叶谈上了？

杨小杨说，叫周红叶，冯吉祥有那个意思吧，和周红叶也说得来。杨小杨说得比较客观。许昌平笑说，你也是光棍汉，也认识了周红叶，你怎么就不上心呢。

于明说，你们可真是一个比一个敢白日做梦，天下的好事就那么容易成，咱们这工房里多少光棍汉呢，有几个有媳妇的，还不人人都去想美事么。

杨小杨却忽然发表了一番特别的言论，我不敢说我们这群人里，就没有一个人能拿下这个姑娘，但我敢说，冯吉祥不管开局怎么好，一场惨败都是己经注定了的。

于明和许昌平可不会想到那儿去，说，杨小杨，不会是你嫉妒上了人家冯吉祥了吧。于明说，要是冯吉祥在这里真走上了一把狗屎运，我这当领导的还真为他高兴。

他们说话之间，井下安全员老赵走进工房里来了，这个人就是光明镇上人，自打三矿开矿以来，就是井下的安全员，干多半辈子了，很喜欢和每年到来的不同的本地民工打成一片，不上班的时间里也喜欢到矿上来玩玩。

于明打眼一瞧说，这小老头又来打扰我们了。杨小杨也很喜欢这个小老头子，就挪挪屁股让个座说，赵安全员，你来得正好，我有个事情想不明白，正想问问你。

赵安全员精神矍铄，神彩弈弈，开口先把于明刷了一把，臭棋篓子，你是个当领导的，干这件事你不中用，臭大街。你还是赶紧让给杨小杨来吧，你下上一天的棋，也赢不上两局。

三矿谁都知道，杨小杨可真是下象棋的高手，至今还没有一个人能赢过他一局。也正因为如此，在三矿上，杨小杨被挤出了棋局之外，那个人都不会再和他过招。像于明这类棋手，若和杨小杨对上，那就跟耍猴子一样，一点看头都没有了。

杨小杨说，我在三矿是沒有下象棋的缘分了，我要坐下来，人家会纷纷离得远远的，倒像是树倒猢狲散了。赵安全员笑说，都不跟你过招了，还有什么意思。杨小杨说，要不然，我怎么看都不能看了呢，人家都怕我多嘴多舌。

杨小杨说的是实话，于明他们也早已是心服口服，不敢说杨小杨是在吹牛皮。

赵安全员坐下来说，小杨，你要问什么？说吧。杨小杨说，老赵，你认不认识一个叫文迎瑞的小伙子？赵安全员一下子愣住了，说，你怎么知道三矿上曾经来过这么一个小伙子？

许昌平和于明也奇怪上来。许昌平说，杨小杨，你这又是抽的那阵风？赵安全员说，你们不知道什么就别瞎插嘴。杨小杨这么问上了，一定有他的道理。

是的，安全员老赵暂时是还说不清，杨小杨为什么会问上这么一个他根本就没见过面的生人，一时想到别处去了。老赵说，我想到了，文迎瑞是不是和你一个村里的人？这当然是个最合理的猜测，他们要是来自同一个村里的人，知道文迎瑞死在那里了，就不奇怪了。

杨小杨说，不是。于明说，他是我们那个地方上的。老赵说，文迎瑞也是来自你们那一边的，具体是那个村里的，我就不知道了，他和你们的口音一样样的。

杨小杨点点头说，我只想到了你一定认识这个人，可没有想到，文迎瑞还是我们的老乡。老赵说，是三年前，你们那里来了个王工头，叫王天亮，是他把文迎瑞带到这里来的。

说出王天亮这个名字来，于明可就认识了。于明说，老赵，你是说的我们县里东辛镇杨树岭村的王天亮吧，是个大工头，今年还在这附近的矿上干，我过去就在王天亮手下干过。杨小杨说，这么说起来，文迎瑞就可能也是东辛镇那个村里的人了。

老赵说，小杨，你是怎么知道三矿上曾经来过这个文迎瑞的？那是一个很不错的小伙子，为人处事都好，又非常能干，给我留下的印象很深刻。那时我也是他们那个作业班里的安全员，我们俩的关系处得相当好。

杨小杨说，我是在红叶书屋里的一本诗歌笔记上，知道了这个年轻人的，他大概是那年春天早些时候就来到了三矿，春暖花开的时候认识了红叶书屋的老板周红叶，两个人就谈上了恋爱，己经到了谈婚论嫁的程度。这段爱情周红叶是承认的，也很惋惜文迎瑞的死亡。但是周红叶只知道文迎瑞死了，是那年三矿的民工告诉她的，想来应该是文迎瑞的好朋友，或者是很熟悉文迎瑞的人，她却说不清楚，文迎瑞究竟是怎么死的。

赵安全员说，小杨，你是说文迎瑞还留下来了一本笔记？他和那个什么叶谈恋爱的事，我还真没听说过。文迎瑞是个嘴巴很严实的人，在这样的环境中，你都不可能听到他嘴巴里冒出很不文明的话来。如果他真谈过恋爱，当时在三矿上知道的人也是不会多的，有可能只是他的一个很要好的朋友知道，要不然，三矿上早就成了风声。

杨小杨说，是的，那本笔记里写下的都是爱情诗，就是写给书屋老板周红叶的情诗，是他们爱情的见证，现在周红叶还珍藏着，大概到现在为止，那本笔记除了周红叶本人知道外，也只有我和冯吉祥看到过了。

赵安全员说，你说文迎瑞还是个诗人？这个我们可从来没有看出来过，他在三矿上时，除了喜欢看书，没有人看到他写作过。事实上他现在还在三矿上，在矿井下的七号产区，那个产区己经坍塌实在了。你们这一批挖煤工是不知道七号产区在那里的，出了事故之后，就封实了，再也没有人到过那里。

杨小杨吃了一惊，说，老赵，你是说文迎瑞的尸体就没有弄上来？安全员老赵说，山都塌下来了，还怎么能挖出来！那一次事故可不是个小事故，三个活蹦乱跳的小伙子，都是来自你们那里的，就那样没了。

安全员老赵说，你们还不知道吧。你们现在在井下作业，不知什么时候就会突然莫明其妙感觉毛骨悚然的，我告诉你们，千万不要害怕，那是文迎瑞他们在保护你们，在给你们预警，警告你们那儿可能有危险了。一旦发生这种情况，你们一定要迅速撤离，千万不可以当愣头青。

杨小杨说，还有这种奇事？安全员老赵说，小杨，你想知道更多，以后我会告诉你的，今天不早了，我要回家吃饭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