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她化身为龙](https://wfqqreader-1252317822.image.myqcloud.com/cover/940/53285940/b_53285940.jp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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婚后,姨母和姨父常来我家,我还是觉得姨父像外人,表妹比阿特丽斯降生后更是如此。多年后的今天,我已经记不清他的长相,只记得他粗粝的下巴、身上的酸味,和偶尔流露的刻薄。比阿特丽斯出现后,他完全被忽略不计了。
噢!比阿特丽斯!比阿特丽斯!我的比阿特丽斯!她是珍稀的小鸟,斑斓而灵动,啼着热情的歌飞进我的生活。她有一头橙发,眼睛闪烁着虫翅的光泽,洗过澡没多久,又把全身弄脏。我发誓,她出生的那天,天空为她冻结,太阳为她静止,大地为她颤抖。她出生的那天,没有人告诉我,姨母正在赶往医院,没有人告诉我,有史以来最美好的人就要来到这世上。可我就是知道。因为比阿特丽斯的出现,宇宙更显本真。
我和比阿特丽斯是天造地设的姐妹。我们是蜻蜓的一双翅膀,是闪电和与之相随的雷声,是一对回旋舞蹈的双子星。
从此,姨母和姨父的晚间来访变得大不相同。吃晚饭时,我被迫安静地待在餐桌前,练习社交礼仪,只有被问话时才能开口。我起先只是稍感不情愿,后来这就变成了无休止的苦差。比阿特丽斯在我家,那我坐在大人的世界里还有什么意义?她把小拳塞进嘴巴,流着口水对我微笑。她刚刚发现她的小脚趾。她学唱儿歌,刻意而精准地模仿我的音高和音量,在每个乐句结尾的时候发出咯咯的笑声。找到了失踪的玩具,她会兴奋地尖叫出来。从她出生的那一刻起,她就成了我在这颗星球最喜欢的人。有时候,这颗星球上好像只剩她,抑或只剩我俩。我们是比阿特丽斯和亚历克斯,我们统治世界。
在大人们的餐桌旁,我坐着红色儿童椅,大腿铺着餐巾,双手叠放在上面。我数着时间,算着什么时候能开口请求去客厅和妹妹玩。“十分钟。”母亲说。我要在这里坐十分钟,和大人们聊天,尽管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因为大人们总说,小孩子要上桌,但不能讲话。我看着钟,每一分钟都像一千年。
我盯着时钟的指针向下一个刻度蠕动,这时候,父亲的声音突然变得冷硬。
“都过去了。”父亲说,他的声音仿佛在我脸上扇了个耳光。我打了个寒战。“总提过去不是什么好事。”一阵沉默压了上来,我的耳朵嗡嗡作响。母亲的脸色煞白,肩膀向内蜷着。父亲的神情让我困惑。他牙关紧咬,嘴角冷酷无情,露出锯齿般的下牙尖。可是他的眼神湿漉、柔软,满是乞怜,分明在做另一种诉说。
姨母拨弄着左手的手链。那是母亲用钩针织成的新婚礼物,丝绳编就的图案复杂而精巧。手链共有两条,另一条被姨母戴在右腕。金属螺纹扣和麻花搭扣在烛火下闪烁摇曳,似乎它们也生于火光。“有些事情是不好再提。”姨母说着,笑得勉强。她放下刀叉,用餐巾擦拭嘴巴和手指。“可人们该做还是做,就比如说出差。”姨母递了个眼色,抿了一口红酒,红色的唇泥轻粘在杯口,像吻痕的魅影。
“我们能不吵了吗?”母亲小声说。气氛紧张起来。父亲的面部肌肉紧了又松,松了又紧,脖子涨得通红。我看向钟,它好像停了。在另一个房间,婴儿椅上的比阿特丽斯发出咿呀声。她好像又在玩脚趾了。她在对着什么咯咯笑,可能是对着空气,也可能是对着奇妙的自己。我咬住嘴唇。比阿特丽斯正是可爱的时候,我却要错过。
姨父晃了晃暗红的杯中酒,一饮而尽,又马上斟满。“乔治,别惹她生气。”他粗着嗓子说,充血的眼睛看着姨母,“你知道人们怎么说愤怒的女人吗?”
姨母瞪了他一眼,目光灼热深邃,姨父的脸没了血色。“亲爱的,他们怎么说?”姨母语气镇定,仿佛一条准备出击的蛇。她动了动手链,那手链似乎让她发痒。
姨父的嘴唇发干,没再说话,他把杯子端到嘴边,向后仰头,将酒灌进喉咙。
“现在说这些干什么?”母亲说,将盘子胡乱扫成一堆,“反正也不重要了。”她快步走进厨房,哗啦一下,将碗碟倒进水池。
姨母调转视线,目光径直落在我身上。她的眼神恢复如常。“亚历克斯,你怎么一直不说话?”她说,“说说你在想什么,宝贝。”
我没想到自己会被问到,姨母突如其来的凝视吓了我一跳。“我不知道。”我的话磕磕绊绊,“我没有看钟。”我大声补了一句,眼睛又不自觉地瞟向分针,莫名其妙的是,从晚饭开始它就没有动过。母亲一再告诉我,在饭桌上看时间不礼貌,因为对客人不好。
“啊,”姨母说,“我明白了。”她对母亲使了个逗趣的眼色。母亲站在客厅和餐厅交界的门边,看得出来,她不觉得有趣。
姨母的注意力回到我身上,问我:“知道我们在聊什么吗,亚历克斯?”
“她听不懂我们在聊什么。”母亲打断了对话,走到我和姨母中间。她端起砂锅,把饭后的餐具叮叮咣咣地放进锅里,匆匆回到厨房。
“别说了,玛拉。”父亲的声音平淡、冷漠,不容商量。
姨母还是看着我。“我们在聊你妈妈,那边站着的女人。”她指着母亲消失的方向,“我知道你们见过面了。”姨母对众人微笑,但无人回以微笑。她还在说。“知道吗,你的母亲——你的母亲——毕业时在班里名列前茅,但是数学系却拒绝给她荣誉学位,就因为她是女孩。”
“什么是荣誉?”我问道,尽管我根本不在乎答案。比阿特丽斯在咯咯傻笑。我觉得大人的对话很蠢,满心想找个理由逃开。
“荣誉学位就是比普通学位更棒的学位,”姨母说,“因为拿到的人很棒。”
“妈妈已经很棒了。”我说。母亲拍拍我的脑袋,在桌前和厨房忙碌穿梭;父亲放声大笑,以示赞许。
“看到没?”父亲说,“亚历山德拉全都明白。”他点起烟,躺进椅子,稍作放松。
“是亚历克斯!”我小声说,面露不悦。没有人理我。
“你认为这公平吗,宝贝?”姨母接着问,她也点了根烟,对着父亲吐了一口,“如果她真的是最聪明的学生,难道她的老师不应该说出来,告诉大家吗?”我被姨母的目光钉在座位上。她的瞳孔略微放大,虹膜好似镀了层金边。我一动也不敢动。
“对呀。”我读小学三年级,知道“公平”的意思。
“这不重要。”父亲说,不耐烦地驱散烟雾,“亚历山德拉,回客厅去。”父亲瞪了姨母一眼。“谁在乎她做过的题和卷子?谁在乎她的荣誉和奖项?没人在乎。对一个乐得照顾家庭的人来说,学位还有什么用?要我说,多浪费钱,还浪费时间。说真的,图什么呢?她夺走了一个上大学的机会,这个机会本来能使一个前途大好的男孩创造更多的价值。要我说,给她就是浪费。”
房间突然灼热起来。姨母身躯庞大,声音洪亮,闪闪发光。有时候,她笑得比我认识的所有男人都大声。她令人兴奋,也令人恐惧。她所在之处总散发着危险气息。她是烈焰,是利爪,她的速度有所指向。那时就已如此。
我的脸红了。姨母没有理会父亲,她凝视着我,嘴角扬起了微笑的弧度。
“你妈妈,全班最聪明、最优秀的学生,一颗闪亮的明星,她去申请数学系的研究生,却没有被录取。研究生院拒绝了她。不是因为她不够聪明,只因为她是个女孩。这回呢,你还觉得这公平吗?”
我没说话。我其实清楚,姨母并不是在和我讲话。
“就这样,你的宝贝妈妈去你爸的银行当了小职员。她头脑里装着算法,手中握着计算尺,算起数字来快得不行。你猜怎么着?她太厉害了。数字在她手里有了魔力。她能让各种资金,所有资金,像变魔术一样增长。她制作电子表格就像在制作神秘的绳结,好像只要她看着那些数字,它们就能自动增长。”玛拉一边说,一边夸张地比画,腕上的手链闪着光,似在火上炙烤。她闭着眼,神采飞扬。
“你别闹了!”客厅传来母亲的声音。我能感到她很沮丧,但是不理解背后的理由。比阿特丽斯还在咯咯笑。父亲又让我到客厅去,可是我似乎动不了。
姨父又倒满一杯酒。“女会计,”他大笑,“这些蠢——”玛拉伸出手去,用力打了一下他的后脑勺。打这一下时,她没有挪动位置,也没有变换姿势,甚至根本没看他一眼。
“干吗啊!”姨父发火了,“玛拉!”姨母就像没听到一样。
“我的宝贝,那真的是魔法啊。”她继续对我讲,“你觉得呢?”
母亲又出现在门廊,她的眼里有泪。我讨厌看到母亲伤心。我把矛头对准姨母,怒瞪着她,细细的小手臂环抱在胸前。她怎么敢,怎么敢惹得母亲这么伤心?当然,我当时不知道母亲被惹恼的原因,只知道她在伤心——因为姨母的错误。我对此非常笃定,向姨母吐了下舌头,却逗笑了她。
“你不同意我说的,亚历克斯?”姨母问。
“是亚历山德拉。”父亲纠正道,他吸完最后一口烟,把烟蒂捻灭在餐桌中间的烟灰缸里。
我怒目而视,却不回答。
姨母还是盯着我,我的皮肤开始发烫了。“你不觉得你母亲很厉害吗,亚历克斯?”
母亲还站在门廊,仿佛一根盐柱,厨房的灯光裹着她。
“数字没有魔法。”我斩钉截铁地说。我知道,这不是我感到慌乱的真正原因。有时候,大人间的紧张气氛仿佛滴在我肌肤上的酸液——没有物理上的伤口,却真实地烧痛了我。姨母让母亲伤心了,又或许,是父亲让母亲伤心了。但我无力解释,我那时知道的词汇不过是笨拙的工具,无法精准切入眼前的话题。我因此更加生气了,大多数时候是生姨母的气。我满面怒色,好让她明白。“数字,”我特意加重了声音,“就是数字。”
姨母听了这句话,若有所思。“你说得对。”她说。我向后靠近椅子,放松下来。即使我那时很小,我也喜欢胜利的感觉。“但说句公道话,”她继续说,“我可没说有魔力的是数字。有魔力的是你的母亲。准确说,她就像女巫师……还是说魔力吧,这个词更简单。亚历克斯宝贝,是这样的,这事没什么新奇的,你的母亲也不是个例,所有女人都有魔力,所有女人。我们生来如此。你最好现在就明白。”
父亲半信半疑地咕哝了两句。姨父喝得酩酊大醉,发出驴叫:“要不是——”
突然,餐桌上一片安静。姨父的话停在了嗓子眼。姨母只是瞥他一眼,就足以阻断他的发言。我看着姨母,她的双眼像两块烧红的煤炭,手链的绳结散发光热,烧伤了她的手腕。所有人都屏住气,一动也不动。姨父像是被钉在座位,姨母像是用目光直接击穿了他,又把他的伤口缝合好。姨父任她掌控,任她摆布。她一笑,他的脸就褪了血色。
姨母大手一挥,翻过了这一页。姨父喘不上气来。“亲爱的,你刚才说什么?”姨母说。
父亲的手颤抖着,瞪大了双眼,什么也没说。姨父喝干了杯里的酒,踉踉跄跄地走向门口。后来我才知道,父亲说他“酗酒”(很久以后我才知道这个词的意思)。他一个多星期没有露面,一句话都没留下。没有人想念他。
本文旨在分析人类历史上各种被记录下来的大规模化龙案例。在本篇序言中,我希望加入一些私人的叙事,我相信这将为我们提供看待化龙事件所必需的视角。
1955年4月的那天,是灾难性的一天。我自己,无论当时还是后来,都不曾体验过目睹亲人化龙的震惊,但是我的确见过一次化龙的过程——主人公是诺伯特·多纳休夫人,我一位同事的妻子。我们在很多年前认识,她是我在约翰斯·霍普金斯大学医院的住院医师之一,那时她还没嫁人,还被叫作埃德娜·伍德医生。在实习期结束后不久,她离开医疗行业去嫁人生子,放弃了医生的头衔。大规模化龙日当天,我在她即将化龙的前一刻见过她。她闪电般穿过医院的走廊,左手的手包摇晃如钟摆。“女士。”我叫她,向她点头示意。她可能根本没看到我,没有停住脚步。我注意到她的脖颈在发光,身形似乎比我记忆中的模样更高。
她闯进多纳休医生的办公室,失控地大吼,随即抽泣着离开。值得一提的是,她是我最喜欢的住院医生之一。尽管我们已经多年未说过话,但是我不忍看到她伤心过度,就走上前去,想看看能否安慰她或帮助她。“伍德医生,”我说,“或者说,多纳休夫人……”然后,我倒吸一口冷气。她的牙齿变得长且锋利,小小的蓝眼睛变得大如拳头,闪着暗金色,瞳孔细长如两段地平线。
我震惊万分。我知道发生了什么,我当然知道,因为我熟读有关化龙的稀缺文献。但我从未以如此近的距离亲眼见证。事实上,极少有目击者能在事后活下来。我不清楚在化龙结束后,她是否还能使用人类的语言,保险起见我先在她化龙的中途采访了她。我向我的研究对象——多纳休夫人抛出问题,并记录下我的观察。可惜的是,这次采访收效甚微。我请求她讲述化龙的经历,同时留意着事发地周围的特殊现象。当时,我假设化龙是环境催化的结果(但是后续的数据揭示了这一假说的问题)。我还说,如果她能讲一下呼吸、视力、肌痛程度等身体情况的变化,或是任何有用的信息,对我的研究将有很大帮助。她的皮肤会像更年期潮热那样发红吗?她会感受到类似怀孕、分娩时的恶心和肌肉痉挛吗?长出龙鳞的过程会带来灼烧感吗?生出尖牙会导致牙龈出血吗?
多纳休夫人什么也没说。相反,她狠狠地瞪了我一阵。接着,她一字一喘地说:“一,切,都,太,他,妈,的,小,了。”那声音粗糙而刺耳。她停住,皮肤开始裂出细纹,长长的龙脊冲破后背和衣裙。她的脸向前绽裂开来。她凝视着我,笑了,说:“医生,你最好快逃。”
然后我就逃了。
——选自《化龙简史》,作者H.N.甘茨教授,医学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