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青史烬
渡船坠落在云梦泽时，姜厌怀中只余半截焦尾琵琶弦。那弦丝缠着他无名指，勒出蜿蜒血痕，像极了楚巫占卜用的蛇纹。弦尾还沾着阿沅消散前的泪，坠在泽面竟不沉底，反凝成血色玉珏——正是鸿门宴上范增摔碎的那块。
泽中雾气浸着铁锈味，却不是寻常血腥。三百年前秦楚决战的残魂在芦苇间游荡，将败絮染成赭红色。有断矛穿透雾气，矛头挂着半幅残破的楚旗，旗面“郢“字被血污浸透，细看竟是《楚辞·招魂》的残句：“湛湛江水兮上有枫...“
蔺青羊的建木残枝插入泥沼，顷刻间疯长成参天巨木。树皮皲裂处渗出琥珀色树脂，每滴树脂里都裹着片竹简残页——正是被秦王焚毁的楚史《梼杌》。当树脂滴落时，简上鸟虫篆竟活过来般游动：“昭王出奔，鄢郢焚；白起掘泽，龙脉断。巫祝以三千童男女饲蛟，蛟目化玉...“
少司命焦骨点水，星图在泽面铺展如蛛网。星光穿透浑浊水面，映出骇人景象：泽底九尊青铜鼎呈九宫排列，鼎足竟是历代兵家圣人的胫骨所铸。中央雍州鼎的饕餮纹裂开缝隙，露出鼎内蜷缩的戴青铜面具的少女。她腕间银铃锈成青绿色，铃舌却是截焦黑的琵琶弦，弦丝延伸至其他八鼎，如提线般拴着屈原的断笔、韩非的简刀、墨子的规尺...
“禹王九鼎...“蔺青羊指尖发颤，藤剑上木铃无风自鸣，“白起竟把真正的雍州鼎藏在云梦泽！当年秦始皇泗水捞鼎，捞起的赝品里嵌着张良的博浪锤！“
姜厌脊骨突然刺痛，仿佛有千根烧红的锁链从尾椎骨里抽出来。刑天战魂在灵台发出混沌的咆哮，震得他眼前浮现出上古战场的幻象：刑天断首处喷出的血泉里，沉浮着大禹治水时的定海神针，针身上竟刻满秦篆的“武安“二字。
“跳！“战魂的嘶吼与阿沅残存的铃音重叠。姜厌纵身跃入寒潭的刹那，泽水突然沸腾如汤，无数记载着楚史的竹简化作鳞甲附在他身上。那些“楚虽三户“的毒誓渗入毛孔，在他血脉里凝成带倒刺的锁链。
触及鼎身的瞬间，雍州鼎上的饕餮纹突然翻转，露出背面密密麻麻的诅楚文。青铜面具应声炸裂，少女睁开的右眼完好如初，左眼却是焦黑的窟窿——正是阿沅被兵燹火焚毁的面容！
“小心夺舍！“少司命星图化网，却被鼎耳射出的韩非简刀洞穿。那些刀片由《五蠹》篇熔炼而成，每片都刻着“儒以文乱法“。阿沅残存的右眼流下血泪，泪珠坠地竟凝成楚怀王质押咸阳时的割地盟书：“太子横为质，割巫郡...“
少女被焚毁的左眼眶里突然钻出桃树枝，枝条上开的花却是《吕氏春秋》的残页。她咽喉被无形之力扼住，嘶声挤出遗言：“鼎足...太子横的脊骨...白起用他养蛊...“
话未说完，鼎内涌出滔天黑潮。细看竟是墨家“非攻“一脉修士的怨气，每缕黑雾里都裹着枚机关齿轮。齿轮咬合声令人牙酸，转瞬间凝成三千具机关兽——儒家弟子的文胆作目，道家真人的金丹为核，阴阳家的占星盘化作利爪！
蔺青羊的建木瞬间被啃食殆尽。少司命焦骨燃起荧惑星火，火光中映出骇人真相：每具机关兽胸腔里都跳动着半块虎符，符上铭文正是长平之战坑杀赵卒的军令：“凡持械者，皆斩！“
“这不是雍州鼎！“少司命星眸渗血，七窍流出银河般的星髓，“是白起用四十万赵卒魂炼的兵鼎！他把孙膑的围魏救赵、韩信的十面埋伏...所有兵家奇谋都刻在鼎腹！“
少女突然凄笑，扯开的衣襟下露出森然胸骨。那里嵌着块人骨虎符，符面却非秦篆，而是楚金文写的“息壤“二字：“何止赵卒...“她指尖插入肋骨，扯出截晶莹脊骨，“楚怀王质押在咸阳的太子横，他的脊骨就在鼎足...“
姜厌如遭雷击。破碎的记忆如毒蛇噬脑：楚宫春宴，太子横教他写“鸟飞反故乡“时，袖口滑出的息壤种子；咸阳质子府，秦人剔骨时太子横的笑声：“姜弟，我的脊骨要埋在云梦泽...“
“表哥？“他脱口而出的楚语惊动兵鼎。黑潮突然静止，化作无数持戟秦俑，阵列正是长平之战的杀神阵。
少女残躯如风化的帛画般片片剥落，每片肌肤都映着《甘石星经》的谶语。她咽喉被青铜锁链绞碎前，嘶声挤出最后的忠告：“白起抽我魂魄镇鼎时说过...要等九鼎俱成之日，以百家修士祭鼎...“溃散的瞳孔突然凝成楚巫特有的重瞳，倒映出云梦泽深处翻涌的黑潮，“小心项羽....“
话音未断，泽面突然炸开十二道水柱。金铁交鸣声震碎百里芦苇，十二尊始皇金人破泽而出，鎏金表面布满焦痕——那分明是项羽火烧阿房宫留下的兵燹火痕！本该熔化的金像眼中跳动着幽蓝火焰，细看竟是长平战场上收集的赵人怨魄。
“骊山陵的守墓俑...“蔺青羊藤剑上的木铃尽数炸裂，“白起竟把它们炼成了兵燹傀儡！“
为首金人掌心缓缓托起玉玺，少司命星眸炸开血丝：“赝品！真玺在紫微垣镇压着...“
金人脖颈突然扭转三百六十度，关节摩擦声似万千冤魂恸哭：“谁言假？“玉玺迸发的血光中，映出鸿门宴的惊世真相：
宴席间范增三举玉玦，项羽重瞳中跳动的不是杀机，而是传国玉玺的虚影。刘邦献上的木匣里根本没有咸阳户籍册，而是这尊假玉玺！当项羽挥剑劈碎玉玺时，崩飞的黄金补角里钻出缕黑气，如毒蛇般没入他重瞳。画面一转，乌江畔自刎的霸王尸身突然坐起，被黑气侵蚀的右瞳裂成双瞳——正是白起特有的兵家重目！
“看见了吗？“金人腹腔发出白起的狞笑，“鸿门宴上本将军借刘邦之手，在霸王魂魄里种下了兵燹种！“玉玺背面“受命于天“四字突然扭曲，化作“受劫于兵“的诅文，每个字都在渗出血色墨汁。
蔺青羊突然咳血：“我明白了...垓下之围，霸王别姬...全是白起的局！“
仿佛为了印证，金人眼眶射出光柱。光幕中浮现乌江畔场景：项羽自刎后，尸身被汉军分尸前，脊骨突然被黑气抽走——那截脊骨此刻正在兵鼎中跳动，与姜厌体内的火种共鸣！
“八千江东子弟...“姜厌头痛欲裂，刑天战斧在灵台狂啸，“原来都是兵鼎的祭品！“
少司命突然捏碎本命星核：“紫微垣弟子听令，布荧惑乱世局！“
苍穹骤然血红，北斗倒悬。三道星芒坠地化为人形：穿麻衣的甘德、披星图的石申、还有抱浑天仪落下闳——竟是战国三大星官！
“两千年了...“甘德抬手摘星，“白起，你瞒得过人间，瞒不过荧惑星！“
三大星官同时划破手腕，血珠在空中拼成《甘石星经》失传的最后一章：“始皇死而地分...分于楚汉...汉亡于赤帝...“
金人突然暴怒，玉玺砸向星图。姜厌趁机跃上兵鼎，刑天战斧虚影劈向鼎耳——
“不可！“蔺青羊的藤剑后发先至，“鼎耳铸的是韩非子魂魄！“
鼎耳断裂的刹那，云梦泽沸腾如汤。泽水化作猩红血雾，每一滴都裹着被焚毁的百家典籍残页。法家锁链自深渊破泽而出，链身刻满《韩非子·五蠹》的篆文，每节锁环竟是一枚被熔炼的“刑“字刀币，割开雾气时发出钱粮入库的铮鸣。
“法、术、势...“韩非子虚影在锁链中浮现，残破的深衣下露出森然肋骨——每根骨头上都钉着儒家六经的竹简，“白起将军才是真正的集大成者...“虚影突然扯断肋骨掷向三大星官，骨片在空中化作《商君书》的禁律：“妄议国策者，剜目！“
甘德的浑天仪被禁律锁链洞穿，星轨碎片扎入石申的星图。落下闳的算筹在虚空疯狂演算，却推演出骇人卦象：“荧惑入南斗，紫微垣坠...白起已吞三垣！“
姜厌在血雾中触及鼎内核心。冰封的竹简突然活过来般缠住他手腕，寒气凝成孙武练兵的虚影——但那虚影腰间佩的不是吴钩，而是白起的太阿剑！展开的《孙子兵法》真迹上，朱砂批注如伤口渗血：
“兵无常势，水无常形——故可屠城。“批注旁画着鄢郢城防图，水道标注处插满秦弩；
“上兵伐谋——故可坑卒。“此句下附着长平谷地风水测算，地脉节点钉着人牲骨桩；
“全军为上——故需炼鼎。“竹简在此处断裂，断口涌出黑血凝成九鼎阵图，云梦泽正是阵眼！
“武安君补...“姜厌喉头腥甜。落款处白起的秦篆突然扭曲，化作刑天尸身上的甲骨文——那根本不是批注，而是蚩尤战败时刻在涿鹿之野的诅咒！
少司命突然凄厉惨叫。他的星图被韩非锁链绞成碎片，甘德石申的虚影在消散前抛出最后警示：“快走...白起真身在骊山地宫...他吃掉了徐福的蓬莱仙丹...“话音未落，甘德的左眼化作流星坠向东海，石申的右耳凝成陨石砸入蜀道。
蔺青羊的建木残枝暴涨成舟，卷住姜厌的刹那，树皮上突然浮现阿房宫壁画——徐福东渡的楼船下，沉没的童男童女口中皆含着白起虎符！“去鸿门！“他呕出带芽孢的建木精魄，“那里有高祖斩白蛇的...“
云梦泽在轰鸣中塌陷。虚空裂缝里伸出青铜巨掌，掌心纹路竟是焚书坑儒的路线图。姜厌在坠入混沌前最后回望，但见那尊兵鼎融入金人眉心，十二金人结成的阵型赫然是北斗倒悬。假玉玺的黄金补角崩裂脱落，露出内里染血的楚辞竹简——
“魂兮归来！去君之恒干...“残破的《招魂》辞旁，竟有少女笔迹的批注：“姜郎，楚巫招的不是怀王魂，是白起藏在骊山的...“字迹在此处被血污浸透，但那抹朱砂色分明是阿沅的唇脂！
虚空彻底闭合前的瞬息，姜厌看见金人阵中升起九面战旗。旗面绣的不是秦字，而是楚金文的“芈“字——白起竟将楚国王族血脉炼成了兵燹旗！旗影交错间，乌江畔的项羽残魂突然睁眼，重瞳深处跳动着与阿沅一模一样的楚巫之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