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3章 凋零与希望
一点红,当然是一点红。
跑堂的小厮,正躺在一点红的脚下,双眼紧闭,已然昏晕。
曲无容只觉脑中“轰”的一下大震,不觉间后退两步,一双充满了震惊、不信、悲伤和痛苦的眼神仍自落在一点红身上。
一点红听到开门声响,抬头去看,恰好与曲无容的目光交汇。
然后他就低下了头。
他能说什么?
他还能说什么?
一点红低头低的太快,所以没有看到,曲无容蒙面的白纱上逐渐的浸出了一点点湿痕。
湿痕愈来愈大,曲无容终于跑回了房间,趴在床上,哭,痛哭。
自从被石观音毁去容貌,曲无容就从来也没有哭过,哪怕是在自断一手,剧痛晕厥的时候。
她甚至已根本不知道哭泣是什么。
但现在她却只有哭。
只有哭泣,才能让她的悲痛绝望有所发泄,只有哭泣,才能让她不至于被残酷的境遇打倒,才能让她不会彻底崩溃。
——也许她已经崩溃。
长久以来的压抑,长久以来的黑暗,她的人生已无希望,她已习惯绝望,接受绝望。
就在这时候,她却忽然遇到了一道光。
一点红,当然是一点红。
但是现在,她却忽然发现这道光根本就和她所了解、所想象的完全不一样,直到现在她才知道,他以前所表现出来的友善、温柔、怜悯、温暖原来全都是伪装,全都是假象,她怎么能不痛苦?怎么能不崩溃?
一开始曲无容还只是在小声的啜泣,渐渐地愈哭声音愈大,到了后来,几乎已变作了嚎啕痛哭。
她这些年来所承受的黑暗和压抑,积压的所有痛苦,已全都在哭声中爆发出来。
她想起了很多事,很多人,一点红、石观音、从小一起长大,却忽然失踪的柳无眉、山谷中的其他那些少女,甚至是楚留香、姬冰雁和胡铁花。
最后的最后,当然还是想回了一点红。
那个带着她走出深渊,走向光明,友善温暖,面冷心热,孤独而又倔强的一点红。
“你不丑,你很美。”
想起来一点红对她说过的第一句话,曲无容内心的痛苦更加汹涌,嚎哭之声更加大了几分。
小镇客栈建造的用料通常不会太过奢华,奢华不一定实用,但“一分价钱一分货”的道理也无可反驳。
用最便宜的木材做成的木板,当然不会多么隔音,曲无容的哭声回荡在房间里,大堂甚至外面的街道也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每一个过路的行人,在听到这悲戚、痛苦的哭声之后,全都忍不住面露哀伤,忍不住心生同情。
一点红呢?
他能不能听得到这悲痛绝望的少女的哭泣声?
他为什么竟这么狠心,居然还没有进屋来给这可怜的少女一点安慰?
他在哪?在做什么?
无论他在哪,在做什么,都一定无法改变他是个天字一号大混蛋的事实。
一点红醉了。
心情不好的人,通常都会醉。
一点红心情不好,很不好。
他难道听不到心上人的哭泣?感受不到心上人的绝望哀伤?
他当然能。
但是他什么也不能做,什么都不能。
他费尽了心思,终于让曲无容对他彻底失望,决不能再让她对他生出半分羁绊。
曲无容已走出黑暗,走入光明,他却不同。
他的经历,他的过往,注定了他这一生一定要被黑暗笼罩。
一点红正趴在小镇里最简陋的酒铺里最角落的一个桌子上,他的脚下散落着五个已经绝对一滴酒也没剩下的空酒坛。
他的脸通红,眼通红。
脸通红,是因为酒。
眼通红,又是为了什么?
是不是爱?
他的手里握着一块形状很古怪的铜牌,铜牌的正面,雕刻着十三柄剑,环绕着一只手。每一柄剑的形状,都和他那把江湖闻名的杀人不见血的佩剑一模一样。
铜牌的背面,只刻着一个血红的“一”字。
是荣誉,也是代号,更是梦靥。
十三把剑,一只手。
每一把剑都休想逃脱“手掌”的掌握。
“手掌”绝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叛逃者。
没有“剑”能反抗“手”。
反抗,就意味着死亡。
他不能拖累曲无容。
绝不能!
哭声已停止。
任何事情迟早都会有停止的那一刻。
喧闹的街道上,熙熙攘攘,吵吵嚷嚷的集市中,走着一个人,一个安安静静的人。
这个人一身洁白简单的长衣,脸上搭着一个带着湿痕的面纱,身姿飘渺,人亦飘渺,飘渺得仿佛超脱红尘,仿佛九幽飘魂,又仿佛经遍风雨,历经波折,却终于还是被寒雨狂风吹落的一瓣兰花。
飘飘渺渺,飘飘而落。
周围的商贩叫卖、顾客砍价乃至路边一对夫妻吵架的声音,全都不能送入她的耳中,全都不能使她的心绪有丝毫波动,就好像有一层无形无相,肉眼凡胎看不到的屏障,将她与整个世界彻底隔绝。
花瓣离开枝头,已注定枯萎腐烂,无论再大再急的寒风,冷冻天地的冰雪,也不能对她再有任何影响。
花似人,人似花。
美丽绽放时似花,枯萎落败时也似花。
人的凋零,也正如鲜花的落败,随风飘飞,干枯腐烂。
飘飘渺渺的人,飘飘荡荡的花。
花落有花开,人呢?人的心如果死了,还能不能再次绽放?
飘飘荡荡的花终落入泥,飘飘渺渺的人已飘至河畔。
河水清澈,清澈透明。
河畔有人,两个人。
一个中年人,一个青年人。
他们在往集市的方向走,一边走,青年人一边还在说:“这狗血喷在脸上可真难洗掉,我直搓掉了一层皮哩。”
中年人捋着颌下一绺山羊胡,笑道:“莫说搓掉一层皮,便是让我跳狗血池子里洗个澡,再拿热水烫上三五遍,能赚这么多银子,我也情愿。”
说到这里,中年人感叹道:“这可真是上辈子修来的造化,像这样的‘大爷’,天底下只怕也就这一个,还被咱们给遇上了。这位爷给的银子,那可是开一辈子客栈也赚不到的。”
青年人陪笑道:“刘老叔您说的是。”又咂嘴道:“不过您说那位爷到底是犯了什么毛病,那么好的姑娘不要也就算了,还掏银子演戏……”
他一句话还没说完,只觉一阵轻飘飘的凉风吹过,眼前忽然间已多出一道飘飘忽忽的白影。